第1章 幻滅

幻滅

我和周鵬都在農村長大,他比我小一歲,我們在村裏的唯一一所小學上學,他家就住在我隔壁。我們常去馬路邊撿好看的鵝卵石,跑到河邊釣龍蝦,爬到樹上摘桑葚,走到田裏挖紅薯,在學校裏面打彈珠……我們倆從小調皮搗蛋,學習不好但體育細胞不錯。每年運動會,無論什麽體育項目,我們都名列前茅,但老師似乎不太喜歡我們。

六年級時間很快過去,暑假結束後,我們倆一起上了初中,但是海口中學離我們很遠。每周日我和周鵬都會在下午吃過午飯後出發,穿過碎石滿地的小路,走個十多分鐘,到公路邊等大客車。記得那天下午,我倆又很困,我們坐客車到達學校以後就直接去了寝室睡覺,等我起來的時候發現都下午六點多鐘了,可周鵬還沒醒,我趕緊搖醒周鵬,搖醒後的周鵬一臉茫然的看着我。

我說,別看了,你趕快起來,要上晚自習了。

周鵬說,等我上個廁所我們再走吧。

我說,班主任一般都會提前幾分鐘到教室裏面去的,現在可能來不及了。

周鵬說,不要緊,很快的,你等等我。

我說,你快點。

周鵬慌忙火急上完廁後我們兩個趕緊跑去了教室,可當我們剛跑到教室後門口的時候卻發現裏面卻安靜極了,同學們也都坐滿了。我心想,這下完了,班主任肯定已經在講臺上坐着了,我們從後面偷偷摸摸看了一眼。

我說,你先進去,然後我跟在你後面進去。

周鵬說,不行,還是你先進去,我跟在你後面進去。

我說,我害怕。

周鵬說,我也害怕。

我說,到底是誰害得我們遲到的?

周鵬說,和我有什麽關系?

我說,怎麽就和你沒關系,要不是你,我怎麽可能會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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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鵬說,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班主任已經坐在講臺上面了。

周鵬說,只要沒上課就不要緊。

我說,既然不要緊,那你怎麽不先進去?

周鵬說,我害怕。

我說,我也害怕啊!

就在我們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争論不休的時候,上課鈴聲響了起來。周鵬看了我一眼,然後就進去了,我跟在他後面。我的雙眼沒有看向班主任,而是低下頭,躲在周鵬的後背,我小聲的對周鵬說,快點走,快點走。周鵬在我前面沒有說話,默默地加快了速度。我們剛走進教室大門還不到一米的時候就被李軍叫住了,我們兩個吓得趕緊停住腳步,突然聽到他大聲一喝道,你們兩個當我是空氣嗎?進教室也不打報告的嗎?

我們說,報告。

李軍說,現在打報告有個屁用,其他的同學都沒有遲到,你們兩個為什麽要遲到?

周鵬說,我們沒遲到啊!

李軍說,你還敢在我面前狡辯,現在都打鈴了,你耳朵聾了嗎?

周鵬說,可是我們進來的時候才剛剛打鈴,那也就說明剛好是晚上的六點半,我們沒有遲到。

李軍說,我進了教室,坐在了講臺上就算是上課,不管什麽時候,只要在我後面進來的人就算遲到。

周鵬說,你說的不算,我是按學校規定來的,打鈴了我們也正好在教室裏面,所以不算遲到。

李軍怒斥道,我說你們遲到了就是遲到了,你耳朵聾了嗎?

周鵬小聲的說,你耳朵才聾了呢。

李軍好像聽到了周鵬說的,他馬上從講臺上沖了過來,一腳把周鵬踹倒在地。我趕緊把周鵬扶了起來。随後李軍大罵一聲道,你們兩個現在都跟我滾出去,今天兩節晚自習必須站着上課,就在教室外面站着。我們沒有說話,而是默默地站到了教室的外面。過了許久,我對周鵬說道,你還好嗎?身上疼不疼?周鵬沒有回答我,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看見他的眼裏噙滿淚水,他的後背和褲子上也布滿了灰塵,前面還有一個大腳印。

下自習後,周鵬沒有說話也沒有洗澡,而是直接到寝室裏面睡覺了,我則拿着我的開水瓶和他的開水瓶到食堂去打熱水,返回宿舍後我拍了拍睡在我上鋪的周鵬。

我說,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不要再想了,下來洗澡吧。

周鵬說,我不想洗。

我說,這大熱天的,全身都是汗,不洗澡怎麽行呢?我已經幫你把開水打來了,你的保溫瓶在我的床下面,你兌點冷水就可以了。

周鵬聽從了我的勸告,慢慢地從床上爬了下來,拿着保溫瓶去了洗澡間。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天我們被班主任訓斥了的原因,我感覺這個寝室裏面只有我和周鵬的存在,其他人似乎都成了空氣,跟以往的氣氛很不同,今天顯得格外的詭異和安靜。可是沒過多久,突然有一個人從門外走了進來,打破了這種詭異的氣氛,那個人便是寝室長孫強,他站在飲水機旁大喝一聲,今天該輪到誰擡水了?

我立馬回應道,是我,輪到我擡水了,我馬上就下去擡水,大哥請稍等。

孫強說,你小子迅速點,老子都快渴死了。

我說,好的,好的,立馬就去。

我從飲水機上抽出空桶,屁颠屁颠的跑了出去。熄燈後,睡在床上,我對周鵬小聲的說道,你身上現在還疼嗎?

周鵬說,不疼了,謝謝你給我打熱水。

我說,沒事。以後咋們得早點去教室了,班主任可不要惹。

周鵬說,嗯。

我說,明天得早起啊!別又遲早了。

周鵬說,什麽叫又遲早了?本來我們就沒遲到,是他非說我們遲到了。

我說,你說的是沒錯,可是沒辦法,他是班主任,我們是學生,他說怎樣就怎樣,我們得聽他的,本來我們學習就差,他就看我們不順眼,以後可別跟他頂嘴了,不然我們又得受苦了。

周鵬說,嗯,我知道了。

“誰他媽的還在小聲說話的?是不是不想活了?”寝室長孫強大聲呵斥道。

我默默地閉嘴,把頭慢慢的蒙在被子裏。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我們倆洗漱完畢後便迅速跑到教室裏面去讀書,可剛一進教室後卻發現裏面空無一人。過了許久,學生才漸漸地從教室裏面進來,班主任随後也到了教室,他拿着茶杯坐在講臺上,可是還有幾個遲到的學生沒有進來,他們站在門外叫了幾聲“報告”。班主任依然不動聲色的看着書喝着茶,底下的學生拿着書本坐在座位上大聲朗讀着。

過了一會兒,班主任走了出去,我只聽到外面有扇巴掌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我看見那些遲到的學生便走了進來,各自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拿了書本又走到教室外面去了。我和周鵬是同桌,由于學習差便坐在了第三組最後一排。我們常常把書碼的高,拿着書,擋住臉,在下面聊天。這時周鵬小聲的對我說道,亮哥,我昨天沒睡好,現在特別想趴在座子上睡覺。

我說,我也困,現在也想睡覺,但是不能睡啊。

周鵬說,班主任在外面訓斥那些遲到的學生,他又看不見,為什麽不能睡?他來了你再通知我啊。

我說,還是別睡了,萬一被發現了可就慘了。

周鵬說,沒事的,你放心好了,我相信你。

我說,你還是先堅持一下吧,等下課了再睡。

周鵬說,我堅持不住了,你就幫我盯一下班主任呗。

我說,你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好吧,你睡吧,我幫你看着。

周鵬說,那就謝謝亮哥了。

随後周鵬閉上了眼睛,我幫他偷偷觀察着班主任的一舉一動。不久後,我看見班主任回到了教室裏,坐在了講臺上,十分鐘後,他又從講臺上走了下來。他先是在第一組和第二組之間的走廊裏面慢悠悠的轉了一圈,然後又慢悠悠的轉了一圈後才回到講臺上看書喝茶。接着又過了幾分鐘,他又從講臺上走了下來,這時他改變了方向,轉向了第二組和第三組之間的走廊,他端着茶杯慢悠悠的走了下來,等他快走到我身邊的時候,我便用腳輕輕的踢了一下周鵬,這個時候周鵬立馬睜開雙眼,哇哇的大聲朗讀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我也跟着提高了聲音。

随後班主任轉了回去,坐在了講臺上。我拿着書擋着臉小聲的對周鵬說道,我也困的不行了,要不你幫我盯着班主任,我先眯一會,他要是來了你就叫我,等我眯一會後,我再幫你望風,我們輪流着來。周鵬說,好,沒問題。我說,那我先眯吧,你幫我看着。于是我閉上雙眼,可是我感覺眼睛還沒閉上兩分鐘就有人踢了我一腳,于是我馬上睜開雙眼,哇哇的大聲朗讀道:《聞王昌齡左遷龍标遙有此寄》,李白,“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标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随風直到夜郎西。”等班主任再次從我們倆身邊走過去後,我對周鵬說道,怎麽回事啊?我才眯了一小會,眼睛剛閉上他就來了?

周鵬說,我也不知道啊!這個老家夥在下面轉了一圈後竟然沒有上去,而是又繼續轉了一圈。

我說,那你能不能踢我踢的輕一點啊?

周鵬說,沒辦法,我以為他會在上面坐着的,所以沒注意,可誰想他竟然又來了,幸好我眼疾腳快,不然他就看見了。

我說,哦。

周鵬說,那現在該換過來了吧,該你給我放哨了。

我說,不行,這對我太不公平了,你眯了這麽長時間,我才兩分鐘不到。

周鵬說,這的确對你不是很公平,但是這就是命。

我說,那我就不幹了,咱倆誰也別眯了,等下課後再趴在課桌上睡覺好了。

周鵬說,好吧好吧,那你再眯一會吧,我幫你放哨。

我說,那還差不多,我們要公平公正,得按時間來。

随後我又閉上了眼睛,可是當我閉上眼睛差不多有七八分鐘的時候,突然我發現自己的耳朵被一個東西莫名其妙的拉的生疼,我馬上從漆黑的世界中清醒過來。睜開雙眼後,吓得我渾身直哆嗦,我用餘光瞟了一眼旁邊的周鵬,我意識到在我旁邊的周鵬站了起來,但我沒敢看他。班主任這時兇神惡煞的看着我,拉着我耳朵直往上拽,我馬上跟着他的手勢站了起來。當我站起來後,他還是拉着我的耳朵往上拽,随後他扇了我兩巴掌,接着又扇了周鵬兩巴掌。等他走後,我又用眼睛瞟了一眼我身邊的周鵬,我發現他的臉上多了一個巴掌印。

下課後,班主任把站在教室外面的幾個遲到的學生叫了進來,然後站在講臺上對着全班同學說道,以後晨讀的時候,不管是遲早了的,還是睡覺被我發現了的,通通直接請家長,你們聽清除了嗎?

“聽清楚了!”下面的同學大聲的說道。

“第三組最後站着的那兩個成績墊底的家夥,你們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

“你們兩個是不是沒吃飯啊?能不能大點聲?”李軍提高嗓音道。

“聽清楚了!”

“還有今天遲到了的那幾個家夥,你們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

“今天算是便宜你們了,以後如果還敢遲到,還敢在我的眼皮底下睡覺,直接請家長把你們都通通領回去算了。”

李軍離開以後,我們倆坐在座位上面面相觑。随後周鵬說道,亮哥,是我的問題,是我害了你,剛才幫你放哨的時候我實在是沒忍住,也跟着你眯了起來。

我說,沒事,都過去了。

周鵬說,那我們現在去吃早餐吧。

我說,你去吧,我沒心情也沒胃口。

周鵬說,怎麽了,還在為這事生氣嗎?

我說,不是生氣,只是覺得很丢臉。

周鵬說,也對!可是沒辦法,班主任就是這樣的人。

我說,嗯。

周鵬說,你不去我也就不去了。

這時寝室長孫強從我們兩個身邊經過,他大聲的說道,你們兩個蠢貨,昨天被班主任罵,今天又被班主任打,我要是你,還不如去死!你們兩個廢物以後給老子滾遠點。今天寝室裏面的衛生都該你們做,擡水的也是你們,我晚上回寝室以後如果發現水沒擡,地沒掃,老子就把你們兩個廢物給廢了。

我和周鵬敢怒不敢言,看着身材魁梧的孫強,沒敢說話。等他走後,周鵬坐在位子上平靜的對我說道,如果哪天他把我逼到一個忍不可忍的地步,我一定會殺了他的。我看向周鵬那平靜的表情,感覺他好像沒有在開玩笑。

我說,你說的是真的嗎?

周鵬依然平靜的說道,你覺得呢。

我說,我們是打不過他的,還是忍一忍吧。

周鵬說,我快忍不了了。

我說,如果你真把他殺了,那你的一生也就完了啊!就算有《未成年保護法》,就算不判死刑,那至少也是無期徒刑啊!那你一輩子就要在監獄裏面度過了。

周鵬說,如果要我在生命和尊嚴面前做選擇,我一定會選尊嚴。

我說,你別意氣用事了,還是忍一忍吧。高高低低的人是最容易出問題的。

周鵬大怒道,你他媽的總說什麽事情都要忍一忍,你以後能有什麽出息,如果他在你頭上拉屎,你也要忍嗎?大不了我和他一命抵一命。

我說,我是沒什麽出息,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如果真的被判了無期徒刑或者死刑,那你的父母怎麽辦?他們到了晚年怎麽辦?不能勞動了怎麽辦?誰去孝順他們?誰去贍養他們?他們是你唯一的兒子啊!你身上的擔子還很重,你覺得你死的起嗎?

周鵬說,我管不了那麽多了。

我說,管不了也要管,這有什麽忍不了的,他打你,罵你,踹你,甚至叫你下跪,哪又怎樣呢?當年韓信胯下之辱都忍了,你怎麽就忍不了了?

周鵬說,我不是韓信。

我說,像孫強這樣的人遲早都會出事的,相信我,會有人收拾他的。你別把大好的青春時光毀在他手裏了。

周鵬沒有說話,他仰着頭,呆呆的看着天花板。

下午有一節體育課,我和周鵬很開心。午休結束以後我們去了一趟廁所,正當我們準備上體育課的時候,班長卻把我們叫住了,說體育課上不了了,因為有別的老師要來上。我們問他是哪個老師,他說不知道。得到這個消息以後,我和周鵬兩個人又無精打采的回到了教室裏面。

周鵬氣憤的說道,憑什麽要占用我的體育課時間,哪個老師這麽缺德?

我說,我們的體育課不是被這個老師搶,就是被那個老師搶,又不是錢,有什麽好搶的。

周鵬說,是的啊。我們這一學期就沒怎麽上過體育課,一個星期就一節課,還要被別人搶來搶去,真是欺人太甚。

我說,沒辦法,誰叫我們是學生。

周鵬說,學生怎麽了?學生就不是人嗎?本該屬于學生的體育課就不是課了?

我說,那你跟校長反應情況去。

周鵬說,那算了,校長為了升學率肯定站老師一這邊。

我說,是的。我們只有被安排的命運,沒有安排自己的命運。

周鵬說,那畢業以後也是被人安排的命運嗎?

我說,那就不知道了。

正當我們坐在桌位上閑聊的時候,突然教室裏面原本嘈雜的聲音頓時安靜了下來。我們往講臺上一看,那個占用我們體育課老師居然是我們的班主任。随後他站在講臺上義正言辭的說道,你們馬上就得中考了,我們時時刻刻要為中考做好充足的準備,所以以後的體育課我都給你們取消了,體育再好,對于學習,有屁用嗎?

等他說完以後同學都在下面小聲嘀咕,随後他把課本重重的往講臺一拍,大聲喝道,吵什麽吵,有什麽好吵的,你們這群農村娃,以後想出人頭地,你們就得好好讀書,只有讀書才是你們的唯一出路,不然辍學以後就得打工去。這時我們便沒有出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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