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洛麗塔

須臾又是一個十年之約過去,夏花已經三十二歲了,她走過了許多美麗的地方,體驗過許多不同的職業,某一個時刻,她恍然間發現,自己活成了夏染夢想中的樣子。是啊,這不就是她的夢想嗎?做一個四處流浪的藝術家。

意識到這一點,夏花怆然淚下。

不過,阿染,你這須臾半生,過得可比我精彩多了。

當年我也喜歡蘇墨,可我并沒有那種異想天開的勇氣,你不一樣,做夢做成現實,嫁給了他;我前半生追求名利,卻一無所得,而你,風光無限好,可以說是一個白富美;我也厭惡這腌臜世界,想在一個美麗的地方殉情,可我憐惜我的家人,我做不到……你的人生,走得太順了,也便失去了許多逆境重生的樂趣,恍若二十五歲就過完了一生。

想不到,最後守着夢想慢慢老去的人,會是我。

身後,是一個巨大的展覽廳,悠長曲折的走廊裏,游覽者靜靜欣賞牆上的畫作。這是夏花畫作的專場展覽,十年磨煉,她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家,畫作中的主角,永遠只有一個女子。她托腮深思,她恬然微笑,她眼眸清澈,她翩然起舞……一舉一動,優雅得宛若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她是夏花過往歲月裏,最美的風景。

有記者走了過來,打斷了她的思緒,問道:“花染大師,業界都評價您的畫作,說是您筆下的少女靈動優雅,清新脫俗,少有人能畫出這種感覺來。請問,您作畫是有原型嗎?您畫中的神秘少女是誰?”

“沒有原型。”夏花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我們在現實中,總有各種羁絆無奈,因為不能放棄的東西有很多,所以我們不得超脫,哪怕是我也一樣。這個少女,僅僅是我幻想出來的一個形象,她天生麗質、才華橫溢、還很善良單純,她是一個完美的,不存在于這個世界的人,她超脫于所有現實的存在,才會那樣動人心弦。”

記者似懂非懂,又問了幾個問題後便走了。

夏花戴上墨鏡,偷偷地溜了出去,已是魔都的嚴冬了,寒風凜冽。

她驅車回到家裏,蘇茜立馬就跑了過來,給夏花看她辛苦半天畫的畫兒。

“媽媽,你看!畫得好不好?”小蘿莉睜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眼神裏滿是期待。

“畫得很好,我們家茜兒,很有藝術天分呢!”夏花毫不猶豫地誇了她,看着眼前小女孩和夏染如出一轍的一張臉,眼淚差點又掉了下來。阿染,你知道嗎?你的女兒,完美繼承了你的美貌,你的才華。

她,越來越像你了。

新年很快就到來了,墨刀會經夏花之手解散後,家裏人總算是過上了太平日子,與她冰釋前嫌。她帶着蘇茜,回茶鎮過年,臘八節的時候她驅車帶着蘇茜到茶鎮上置辦年貨,這裏已經和小時候大不一樣了,因為旅游業的發展,整個小鎮都走上了致富的道路,一派生氣勃勃的樣子。山上的人,都趁着年前的閑暇時光,來街上購物,整條街都彌漫着熱鬧的氣息,紅紅火火的對聯還有中國結挂了滿街。

她有些懷舊,牽着蘇茜的手走在古鎮上,只見一個燈火溫暖的路邊小店,寫着“唐茶”二字,隐隐約約飄散出油茶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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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花心裏一陣欣喜,有意帶蘇茜體驗下故鄉的油茶,若說這是一種飲料,倒不如說是一種小吃。取茶葉幹炒後煮湯,湯中加調料,乃是一種非常久遠的吃茶方式,在茶鎮這個古鎮流傳了很久,沒想到現在倒能發展出如此專業的小店。她牽着蘇茜的手走進去,迎面只見站在櫃臺後的老板娘,在悉心擦拭着茶杯,她擡起頭來,一張臉讓夏花吃了一驚。

是夏敏,她見兩個人走進來,顯然也有些錯愕。

近十年未見,千言萬語終究只化為兩個字:“歡迎。”

許是因為老了,夏敏沒有化妝,不過她的神色卻是無比地恬淡,看樣子,她的日子過得還不錯啊,夏花心想。

一碗茶湯呈上來,夏花輕輕拈起,嘗了一口,果然回味悠長。

“好喝嗎?”她溫聲問道,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蘇茜。

“好喝!”小蘿莉舔了舔嘴唇,甜甜地笑了。

“你這孩子倒挺可愛的。”夏敏感慨了一句,問道:“孩子他爸沒跟你一起回來過年嗎?”

“阿姨,你難道沒認出來嗎?這是蘇茜。”夏花不過提醒了一句,老人家眼睛裏的淚水就止不住了,情不自禁地過來抱住了蘇茜,滿眼淚水地看着她,看着這熟悉的眉眼,良久,才嘆道:“我的阿染,回來了。”

蘇茜很懂事的找出紙巾給老人家擦淚,然後從兜裏掏出一顆大白兔奶糖,喂到夏敏嘴裏,安穩道:“老奶奶你別哭了,我把我的糖分給你,你吃了心裏就會甜甜的。”

夏花目睹此情此景,也忍不住動容。

兩人閑話了些許家常,到了要離開的時候了,夏敏戀戀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外孫女,收拾了好大一包茶點給她。

“阿姨,你不是一向不喜歡這個小鎮嗎?跟我去魔都吧,正好照顧茜茜。”夏花提議道。

“不了。”她微微一笑,答道:“我現在覺得,留在這個小鎮挺好的。把這個孩子交給你,我很放心,你一定會是一位好母親的,瞧着孩子被你教的多乖巧,不像我。”

她意有所指,夏花聽出來了,微微一笑,遞給夏敏一張名片,嘆道:“那您若是想念這孩子,随時都可以來魔都看她。”

出門的時候,外面已經下起了小雪,片片雪花飄落在母女兩人的肩上,夏花看着這漫天的雪花,又止不住地思念起夏染來。回想起兩個人以前,無數次做過的約定,又一個十年之約啊,阿染,你又失約了。

她悵然,蹲下身來理了理小蘿莉的圍巾,問道:“茜茜,你的夢想是什麽呀?”

“我呀,要做一個藝術家,和媽媽一樣。”小蘿莉一臉天真地回答。

于是夏花便想了起來,很久之前,在這茶鎮,也有一個差不多長相的女孩跟自己說,她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個藝術家。

辦好年貨,夏花駕駛着一輛皮卡車在山道上努力行駛着,這是她車庫裏最便宜的一臺車,但是也是最強勁的,爬起山路來很得力,整個外觀也很拉風,一路上,村裏的人都看在眼裏,他們紛紛傳言道:“你們看見夏家姑娘沒?拉了那麽大一車年貨回來,看來是真的有錢啊!”

“是啊!她一個姑娘家,敢開車上這麽陡的山路,有點本事啊!”

“只可惜她爸爸,那麽早就死了,享受不到這福氣。”

“別說了,這姑娘命很硬,性子犟得很,不然當初不至于逼死她爸爸。”

“有本事有什麽用?你們沒看到嗎?她還帶了女兒回來,卻沒把老公帶回來,怎麽回事啊?”

“嗨呀,我聽說啊,她根本就沒結婚。一個人生養這個女兒呢!”

“都三十二了還不結婚?想什麽呢?”

夏花不用猜就知道那些人在說些什麽,她只是高傲地開着車,從一家家人門口路過,面無表情。果然,不管走到哪裏,都有些嘴碎的人,他們自己的生活經營得不是很好,卻總把眼睛放在別人的生活上。今天關心這家孩子學習好不好,明天關心哪家女兒嫁了沒有,明明自己最無能,還要用一套極高的标準頤指氣使地要求別人。

回到家,夏花驚呆了一下,因為家裏,來了很多客人。

全都是附近的親戚,他們知道夏花未婚卻帶了一個八歲的女兒回來,一個個都等不到拜年的時候,就揣着八卦的心情來串門了。夏花一時不适應家裏這麽熱鬧,禮貌性地打完招呼,推脫說要帶蘇茜去洗漱,便離開了。

可是放好熱水後,夏花又疑惑了,從來都是乳娘來完成這件事,她不知道怎麽辦。

給小孩子洗澡,應該先抹沐浴露吧,還是澆水?可是這大冬天的,會不會很冷?老家的舊房子裏也沒有燈暖,說起來,這孩子的頭發也該洗洗了,大人用的洗發水,她會不會過敏啊?這孩子生來身體就比較嬌弱……

阿染,其實我,根本就沒有做一個母親的覺悟啊。

夏花泫然欲泣。

蘇茜似乎看出了她的手足無措,甜甜一笑,說道:“媽媽,我自己洗吧,你等一會兒就好。”

夏花感激地看了看她,說道:“那我去給你找換洗的衣裳。”倉促扭頭,在卧室裏翻行李箱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落淚了。

我可以承受千夫所指,別人怎麽說都不傷心,可我卻承受不了這樣的溫情,這孩子多像你啊,溫暖明媚。而你,卻再也回不來了。

隐隐約約可以聽到外面,她們用方言閑話家常,三句不離自己,夏花甚至聽到,隔壁的三姑神神道道地跟母親說道:“他舅娘啊,不是我說,你這閨女是不是被鬼怪附身了,所以愣是沒有好姻緣?要不我給你閨女做做法事?”

夏花啞然失笑,這都什麽年代了,怎麽村裏人還信這些東西?

手忙腳亂地幫蘇茜洗漱完,穿戴整齊,出于禮貌夏花打算帶着女兒去客廳小坐一會兒,陪陪客人。三姑見夏花回來,熱情地牽着她的手,問道:“夏花啊,你都三十二了,怎麽還不結婚啊?要不三姑幫你挑挑?我可是最會牽紅線的,你媽媽也是這個意思。”

“為什麽我三十二了就非得結婚啊?”夏花問道。

“女孩子年歲大了,肯定要結婚啊。你是不是帶着這孩子,找不到合适的?三姑啊,早就幫你看好了,咱們隔壁村有個小夥子,人挺好的,也勤快,只不過之前有過一個媳婦,跟外地人跑了。咱們安排個時間,你倆見見?”

敢情這群人,是上門來給自己說媒來了,還說的是離過婚的人,夏花皮笑肉不笑,毫不留情地說道:“三姑啊,多謝你的好意,我呢,眼下還不想結婚,您就別在我身上費心思了。”

“你再不嫁,會被全村人笑話的。”

“我一個人可以完成所有的事,一個人可以帶着蘇茜過得很好,為什麽要讓一個臭男人來幹涉我的生活呢?”她反問道。

三姑自認為是族中比較有權威的長輩,很是反感夏花這般頂撞,于是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瞧瞧你說的這是什麽話,我也算是你的長輩,這你媽性子軟弱,管不住你,我今天還非得替她管管你。你啊,趁着過年這幾天,趕緊給我相親,未婚先孕,現在還帶着這麽大一個孩子回家過年,也不怕丢家裏的臉!”

“這事啊,三姑你還真管不着。”夏花也毫不猶豫頂撞,笑道:“三姑你都沒出過這個小鎮吧,你知道外面什麽樣子嗎?憑什麽管我?我只不過是回來過年,早就不是這裏的人了。您如果非要讓我相親,也可以,你去給我找個在魔都有五套別墅的,你要能給我找到,我二話不說就嫁,怎麽樣?畢竟我自己就有十套,也不能太不般配是不是?”

她是半開玩笑說出這段話的,只見三姑的臉都綠了,心裏憋不住想笑。

三姑憋了半天,沒話可說,她旁邊一個大嬸倒是幫着開了腔,帶着鄙夷的語氣說道:“夏花,我看啊,你就是眼光太高了,才會成個老姑娘,都嫁不出去。”

“老姑娘怎麽啦,我樂意嘛。”

她換上一副谄媚的笑容,假裝熱情地給三姑倒了一杯茶,笑道:“三姑啊,你別老是把心思花在我身上,您自己的兒子也得操心啊。我聽說啊,您兒子也有二十五歲了吧,結婚了嗎?在城裏買房了嗎?房貸還清了嗎?你們做父母的打算幫他出多少錢啊?”然後又轉而對那位大嬸說道:“嬸嬸,您家兒子也要高考了吧,打算考哪個大學啊?成績怎麽樣啊?”

一連串發問,愣是把這倆大媽堵得啞口無言,倆眼睛瞪得跟癞□□一樣,夏花滿意地笑了笑,牽着蘇茜的手,說道:“今天也有點晚了,我就帶茜茜先去睡覺了,你們跟我媽好好唠唠。”

依舊是熟悉的閣樓,還記得二十年前,自己就在這閣樓上,和夏染暢想未來。

關掉燈,小蘿莉乖乖地依偎着夏花的後背,摟着她的腰,說了句:“媽媽晚安。”便沉沉睡去,她卻怎麽都睡不着,腦海裏滿是關于夏染的記憶。

如此過了半個小時,樓下傳來木門開關的聲音,想來是家裏的這些客人,都打算各自回家了。夏花躺着沒動,因為怕驚醒身邊的蘇茜,可是蘇茜卻還是醒了,她揉了揉眼睛,輕手輕腳穿起了衣裳。

“茜茜,怎麽啦?”

“我去一下衛生間,很快就回來。”她乖巧地答道,又補充了一句:“媽媽放心,我自己一個人去就好。”

外面天寒地凍,夏花實在不想等會兒兩個人一起鑽冷被窩,于是說道:“那你快去快回,媽媽給你捂着被子。”

她卻去了十多分鐘,回來的時候整個人身上都冷冰冰的,鑽進被窩裏,緊緊地貼着夏花取暖,小心翼翼地說道:“媽媽,睡吧。”

一夜安眠。

第二天夏花卻聽說,隔壁三姑昨夜回家,撞上了鬼,被吓破了膽,她腳一滑在雪地上摔了一跤,整個人就骨碌碌滾到了山溝裏去,連腰椎骨都摔斷了。如今已是到了年關,她卻哼哼唧唧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家裏人要給她請醫生,她卻堅持着說這是惡鬼沖撞,請醫生沒用。是以,隔壁家請了道士作法,整個屋子裏裏外外都貼了桃木符,弄得烏煙瘴氣的。

夏花心下雖然讨厭這位三姑,還是陪着母親去看她的病了,只見她躺在床上,整個人神神叨叨的,喃喃道:“放過我,對不起……”

“三姑,這世上哪有鬼,你別自己吓自己。”夏花安慰道,用溫暖的手掌握住她的手。

“真的有,我親眼看到了!”她信誓旦旦說道:“那是個小餓鬼,穿着一身白袍子,拿着鐮刀跟在我後面哭。她說她很餓,問我能不能割掉我一塊肉給她吃,我當然不幹,她上來就用鐮刀砍我,我躲着躲着就從雪坡上摔下去了!你看我手上這傷口,就是那個餓鬼砍的。”

夏花光顧着和親戚們安慰她,沒有注意到,蘇茜站在一旁,抱着兔子書包,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讓我媽媽不高興的人,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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