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花環

第40章 花環

程懷幼時, 有一胞弟,一同啓蒙,拜于崔氏門下。

那時母親尚且溫柔, 會在他們放旬假歸家時, 做好吃的糕點。

程矜聰慧,常得夫子誇贊, 母親也甚是欣慰。

五歲, 六歲,七歲……

再未見過。

記憶中的最後, 他沒見到程矜, 去問母親,她跪在那尊白玉觀音像前,哭至昏厥。

好似也自那時起,母親便開始吃齋念佛。

至此, 程矜這名字,如同他眉間那顆殷紅的痣一般, 只沉在他心底。

他有了新的弟弟, 倒是也沒那般想念他了。

時隔許多年, 程懷又瞧見了那顆朱砂似的痣。

在眉心。

視線對上, 程懷全身的血都瞬間凝固, 無知無覺。

“你叫什麽名字?”戚顯視線落過去, 問道。

他不願用面相将人分三六九等, 但卻實在明顯的很。

一衆畏縮、充斥着恨意與害怕的俘虜中, 唯有那瘦弱白淨的人面容舒展,目光坦然, 不見絲毫的慌亂,好似故意為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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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嗎?”男人視線挪向旁邊戚顯臉上, 戴着鐐铐的手,指了指自己。

戚顯颔首。

男人抿着唇角笑了笑,“我叫趙矜,他們都叫我……少主。”

霎時,牢裏幾人神色遽變,表情駭然。

程懷捏緊的手顫了下,削瘦的颌骨微動,目光緊盯着他。

趙矜除了剛剛那一眼,卻是沒再往程懷這邊看,似是覺得他們變臉好玩兒,臉上笑容燦爛,天真問:“怕什麽呢?我才是俘虜啊。”

他與程懷一般年紀,卻是有着不符的神情。程懷沉穩內斂,削瘦的面容上是病态,趙矜笑着,眼眸帶着孩童般的純情無邪,眉間一點紅,瞧着森然,讓人不覺汗毛直立。

曹爽吞了吞口水,往戚顯身後站了站,忽的就見那人視線掃過來,頓時手腳僵硬不敢動了。

趙矜視線徑直從他身上掠過,落在前側的程懷身上,歪頭好奇問:“你是戚顯?”

程懷心口一緊,稍頓,搖搖頭,喉嚨有些緊,“監察程懷。”

聞言,趙矜眉眼一彎,似有歉意,又挪到戚顯身上,将那句話再問一遍。

分明是在笑,卻是讓人不寒而栗,像是被死神盯上了一般。

戚顯渾然未覺一般的颔首。

趙矜瞬時笑得格外開懷,語氣真誠:“聞名不如一見,戚将軍比傳言更好看上三分呢。”

“混進來,想要什麽?”戚顯卻是問。

“戚将軍真難殺,他們想要你的命。”趙矜笑道,十分坦然。

“你如何堅信,自己能活着出去?”

“不想出去。”

“他們方才攻城,為了救你。”

趙矜豎起食指抵在自己唇前,微笑着反駁。

“不,為了殺我。”

話一出口,幾張臉皆神色一變。

出了地牢,身上那股陰森被太陽驅逐。

一行人皆無話,張襄雲沒忍住問:“你們信他說的?”

聞言,幾人都看向了戚顯,後者神色不解,“看我做甚?”

“你信他說的?”張襄雲皺眉問。

戚顯神色自若,擡腳往後院自己住的屋子走,“有什麽要緊?他又沒說什麽緊要的。”

門推開,最後一個字音落下時,門又被啪的一聲關上,跟上來的副将碰了一鼻子灰。

“哼!”張襄雲一臉怒氣的拂袖而去。

留下的曹爽和程懷對視一眼,各自散去。

.

叛軍紮營地。

營帳內一陣乒鈴乓啷,守在外面的人不由瑟縮了下脖子。

“說!少主怎會混入其中!”絡腮胡男人滿臉怒容吼道。

面前是摔了的桌案茶具,跟前跪着五六個抖得像篩糠的下人。

沒人開口,絡腮胡一腳踹在了那瘦弱的丫鬟身上。

砰——

力道重,小姑娘像是斷線的風筝一般飛了出去,頓時吐出一口血,爬都爬不起,眼皮孱弱的顫抖。

剩餘幾個跪着的,頭愈發埋得低了些,恨不得鑽進土裏,簌簌發抖。

“還不說?”絡腮胡冷聲道。

那丫鬟又咳出一口血,氣若游絲道:“奴婢、奴婢不知……”

“安神湯是你熬的,也是你伺候少主喝的,如今人不見了,你說你不知?”絡腮胡微眯着眼,咬牙切齒道。

說罷,似是審問累了,手一揮,“拖下去,都殺了。”

“将軍饒命!”

“将軍……”

求饒聲此起彼伏,卻還是不免被拖拽出帳,片刻後,尖銳刺耳聲驟然消失。

營帳中候着的心腹問:“主子,此前一役,怕是已經打草驚蛇,引得嘉峪城猜測,若是他們用少主要挾,要如何?”

“殺。”絡腮胡眸子微沉道。

“殺、殺了?”心腹心驚。

似是覺得他大驚小怪,絡腮胡白他一眼,語氣帶着恨意道:“我要将那戚顯的命,留在江陵,祭奠我父親!”

他說着稍頓,意味不明的輕哼了聲,似是喃喃道:“少主不如幼時乖了啊。”

心腹眼皮狠狠一跳。

.

五月五,賽龍舟。

邺都繁華且熱鬧,各大酒樓、街上小販都興賣粽子、雄黃酒。

日上高頭,江上龍舟已待,橋頭兩岸堵得水洩不通,擡眼瞧,各家酒樓上窗棂大敞,隐綽瞧得見手握團扇的貴女,或是對坐而食的郎君。

忽的,底下一陣喧嘩嬉鬧聲。

打赤膊的小哥兒從人群中擠出來,坐進龍舟,露出的皮膚如同刷了一層蜜,上身精壯,手臂兩團肌肉鼓囊囊,手握船槳蓄勢待發。

未出閣的姑娘家羞紅了臉,手中團扇挪呀挪,只露出一雙眼睫振翅的眼睛。

也有不害羞的婦人,反過來打趣那打赤膊的小哥兒,調笑聲驚走了錦花團簇上的蝶,笑聲陣陣,直惹得那小哥兒面紅耳赤,恨不得将龍舟劃至江心,躲得遠些。

謝蘊坐觀樓,捧着杯茶,抿唇笑着瞧熱鬧。

旁邊崔芙視線觸到底下精壯身子,一怔,慌忙收回,俏臉微紅。

聽雪吃掉最後一口蜜棗粽,偷悄悄與問月講小話,“姑娘不知羞哎~”

謝蘊頭也沒回道:“我聽見了。”

聽雪眼睛倏地瞪圓,脆聲道:“我好喜歡姑娘~”

謝蘊哼了聲,“明日的粽子沒有了。”

“啊……”聽雪頓時蔫兒了,癟着嘴一臉委屈。

問月瞧得好笑,将自己手裏的蜜棗粽遞給她。

聽雪頓時一喜,偷悄悄看了眼謝蘊,半側着身子偷吃。

謝蘊餘光掃見,似是無奈的看了眼問月。

問月抿唇沖她笑笑。

謝蘊又拿了一只給她,“自己吃,別給她了。”

被發現,聽雪也不偷偷摸摸了,邊吃還邊嘟囔:“家主與夫人怎麽還不回來……”

謝家主與謝夫人與她們是一道出門的,卻是沒上來,留在了江邊。

姑蘇多水,自也每年端午時,會有龍舟賽,卻是不及邺都這般熱鬧。

直至龍舟賽開始,也未等得叔父叔母,倒是一身朝服的王觀過來了。

緋色羅袍裙、襯以白花羅中單,黑色步履,推門進來時,謝蘊的視線在他身上定定然片刻。

王觀察覺,疑惑瞧她。

稍瞬,謝蘊視線收回,側着的臉隐在陰影處,讓人看不清神色。

“怎的這般瞧我?沒見過?”王觀笑問了句,躲去隔間換常服。

謝蘊扯了扯唇角,道:“見過。”

恍神間,她好似瞧見了那混胚子,心口頓時一停,繼而又迅速跳動,一股酥麻感從脊背快速流竄,那一瞬頭皮都發麻。

謝蘊吃了口涼茶,勉強壓下幾分悸動,視線落在那江上。

幾只龍舟賽得如火如荼,底下吆喝聲不斷,人頭攢動,摩肩擦踵,還有擠在其中賣飲子的。

王觀換完衣裳出來,剝了僅剩的兩只粽子吃,勉強填了填肚子。

“你在衙署沒用早飯?”崔芙邊問邊給他倒了杯茶。

王觀坐姿松弛,端過慢慢喝,“用了碗粥,太難吃了。”

崔芙似是沒想到,神色微愣。

謝蘊扇着團扇,笑話他:“你何時能嘗出味道了?”

這是嘲他從前山豬吃不了細糠,謝蘊幼時從叔母那裏得了什麽好吃的,都會給他分一口。

奈何王觀這人,幼時便聰明,幾口吃完,謝蘊問他滋味如何,他說忘了,诓得又分他一半。

直至後來長大些,謝蘊才識破他奸計,倒是被她叔父知道了,笑話了她好久。

王觀搶過她手裏的團扇,順勢在她腦袋上輕敲了下,晃着手腕給自個兒扇風,拖腔帶調的笑道:“何至于這般記仇?”

謝蘊睨他一眼,反唇相譏,“你但凡少做些這缺德事,我便也不會記仇。”

王觀沖她拱手行禮,笑道:“錯了,謝姑娘今日賞個薄面,請你吃螃蟹宴,可好?”

謝蘊微訝,“這個時節便有了?”

秋風起,蟹腳癢,菊花開,聞蟹來。每當秋風吹起之時,螃蟹正膏滿黃肥,端午,不合時宜呀。

“前幾日辦差時,有人弄了些來,我便要了……”王觀話未說完,便見那雙驚訝的眼睛倏地瞪圓,唇瓣微啓,要開口。

“你——”

“停!”王觀趕忙打斷,“想什麽呢?花銀子買的!”

謝蘊頓時松了口氣。

王觀沒好氣白她一眼,又與崔芙道:“崔姐姐一道來。”

崔芙也不推辭,溫柔道了聲好。

說話間,外間一陣歡呼聲。

只見一只龍舟甩開身邊兩只,奮力向前,一個轉彎,濺起一片水浪。

謝蘊單手撐着下巴,視線落在那曬得古銅的龍舟人身上,忽的想到了戚钰。

他那般愛熱鬧,上世時,被她按在家裏潛心讀書,忿忿不平,還寫了一篇賦,譴責她讓他端午讀書的荒唐行徑,責怪永嘉公主偏幫。

那時她看過,當着他面,神色淡淡,無波無瀾,聽得他嘟囔一句無趣,轉頭便将他那那篇賦捏成團扔了,還小氣不給他準備蜜粽。

結果半夜,戚钰自個兒可憐巴巴的跑去廚房偷吃,被廚娘逮了個正着。

那些荒唐事如今想起,謝蘊只覺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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