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1]
海城的秋天。
這場雨來的突然,阮念不太喜歡十月底的雨天,空氣黏膩,泥土中盡是翻湧而出徹底枯朽的植物氣息。
她總覺得,那經過秋風洗禮過後的味道不算好聞,總透露着一股頹靡的滋味。
她讨厭秋天。
有人推門進來,穿堂而過的風将空氣裏濃稠的咖啡香氣吹散,阮念伸手捋了下被吹在臉側的頭發,轉頭看向窗外,玻璃上是漱漱而下凝聚成的水珠。
她這才知道外頭下雨了。
沒過一會兒,穿圍裙的服務生便笑意盈盈地将她點的那杯生椰拿鐵放進一個袋子裏,雙手遞給她。
阮念道了聲謝,提着咖啡往外走,這麽一看,這雨比在咖啡廳裏看着還要大,她正猶豫着究竟要不要淋着雨跑到車裏,就看到旁邊的樓梯上跑來一個身影。
那人打着把黑色的雨傘,上面還印着之前她們去吃過烤肉的店名logo,粉藍色系的搭配,略有些突兀。
“念念!”周年臉上滿是歉意:
“快走吧,時間馬上就到了。”
阮念看了眼腕表,表盤上的分針已經落在了第二條長标上,還有二十分鐘。
來得及的。
兩個人撐着傘到了一輛七座的商務車旁,周年等阮念上了車之後,方才将雨傘收了起來,鑽進車裏,彼時她的整只左臂都被淋濕了。
阮念打開自己的包,拿了一小包紙巾遞給她,自己的右臂同樣濕透,周年擡頭對上她的視線,猶豫之後還是接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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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擦擦你自己身上的。”周年抽出兩張紙以後遞還給了她,忍不住提醒:“袖子濕了半邊,一會兒還要工作,可不能讓人看到你一副落湯雞的模樣。”
阮念的神色幾分怔忡,她學着周年的樣子,在袖口上擦拭,毛呢料子的大衣,已經濕透,顯然用紙巾擦衣服這個行為沒有任何意義,她随意地撫平袖口,便沒再動了。
阮念昨晚失眠了,她就拿着那份關于今天采訪對象的資料,躺在沙發上愣神,這一躺就到了淩晨三點。
她曾經一直以為自己是不在意的,但和過去牽連的點滴碎片再次出現,她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忘懷。
思緒飄零,周年注意到她的狀态,以為她是因為工作的事在發愁,便安撫道:
“我知道讓你臨時頂上這個采訪确實有點難為情,但是你也知道報社最近的情況,主編也是沒辦法的事,你多擔待。”
阮念抿了下唇:“确實,資料給的有點晚,我都沒有做什麽準備。”
要是知道嘉域現在的掌舵人是裴宴,她才不會那麽幹脆利落地攬下這個活兒,阮念曾經一直覺得,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那麽多,撞上一兩個很正常。
她看到裴宴這個名字的時候,心裏只是空了一瞬,直到看到那幾張照片,阮念才意識到,心底那處悲涼從何而來。
“你還有什麽不了解的跟我說。”周年自信地拍拍她的肩膀:
“我今天跟着來就是負責給你答疑解惑的。”
“再跟我說說嘉域吧。”
阮念擡頭對上她的視線,拿出一支筆,從包裏拿出那份資料,一邊聽周年說,一邊在紙上勾勾畫畫。
這幾年實體報業發展緩慢,再加上報社經營不善,許多同行都覺得在報社裏沒有什麽發展空間,便另謀高就紛紛轉型去做自媒體,還有的轉去做娛樂版塊,走的人一年比一年多。
今兒要去嘉域采訪他們新上任的ceo,這活本來該是坐在阮念對面工位的同事的,但那人上周一離職了,不過阮念早就習慣了接手旁人的半成品,她不在意。
周年查了許多資料,對這位ceo的許多事都如數家珍,只是嘉域原本規模并不大,所屬的裴氏集團又遠在北城,隔了大半個華國,照周年的性子來說,絕對是屬于沒有采訪價值的那一類。
阮念無奈地笑了下:“要真是這樣,主編也不會讓我們特地跑一趟了。”
“當然,自從嘉域現在這位裴總上任以後,産品營銷的手段倒是開始別出心裁,支柱産品賣得好,嘉域的股價自然一漲再漲。”
周年了然地舒了口氣,半開玩笑的語氣:
“他應該是從國外留學回來以後直接跑到海城來的吧,像他們這種家庭的孩子不應該呆在北城和家裏争家産嗎?他怎麽跑這麽遠?”
阮念漫不經心的,只說:“周姐你查了那麽多資料都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
周年的意思應該是想讓她問這個。
但她只想在見到裴宴之後盡快完成工作,多問一個問題就要多和裴宴相處一分鐘,她沒有這個興趣,也沒有這個打算。
二十分鐘的車程很快,周年還在滔滔不絕她對裴宴的好奇,阮念一開始還附和兩句,後面幹脆閉口不言。
阮念是自己一個人上樓去的,本應該再帶一位攝影,但之前報社和嘉域協調的時候,嘉域的意思是說,裴總不喜歡出鏡,文字報道就好。
省時省力的好事兒,報社哪有不應的。
阮念一個人乖乖坐在沙發上等待着,從包裏拿出準備好的那些問題卡翻看,把一會兒可能發生的狀況都在腦海中預演一遍,想要确保萬無一失。
她想,自己在裴宴面前,應該做足了萬全準備才不至于失态。
已經過了八年了。
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自己,或許不記得了,不記得了更好,她心裏的壓力會減輕許多。
等待的時間不算太久,沒過一會兒一位精英打扮的男士便自稱是裴宴的秘書來帶着她去總裁辦公室。
阮念在門前稍作停留,木門上有一塊玻璃小窗,她透過那塊玻璃看到門內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屋子裏有些潮濕,在微微涼的空氣裏,男人只穿了件單薄的白色襯衫和黑色長褲,他背對着他們,待開門聲響起,關門聲落下,方轉身,看着她一笑。
空氣中寂靜一瞬。
阮念看着面前的人,只覺得時間将他改變了許多,從樣貌,從氣質,從神情,可透過那雙眼眸,她還是能夠看到當年那個在她心裏肆意昂揚的少年,他靠自己的力量,越過了險峻的歲月,讓本就萬衆矚目的他成為了更加耀眼的一束光。
阮念回過神來,輕輕顫了下睫毛,自然地撇過視線。
他看她的眼神沒有絲毫意外,反倒是略帶些風雪俱滅的清寂。
他許是早忘了。
阮念對上他的目光,回以禮貌:
“裴總,我是海岸晚報的記者,您叫我阮念就好。”
考慮過後,阮念還是以颌首代替了握手的動作,她不想和裴宴握手,完全不想,一點兒也不想。
但面前的人似乎并沒有和她一樣的想法,裴宴極為自然地伸出一只手,停留在身前,他介紹道:
“裴宴。”
他的嗓音很輕,字字篤定卻像是在宣告什麽,待他話音落下,空氣中安靜着,阮念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裴宴極為耐心,靜靜等待。相比他坦率的态度,阮念就顯得格外的局促。
過了半晌,她的視線下落,停留在那只有力的手掌上,出于禮貌角度,她還是握了上去:“您好。”
他的掌心很熱,只停留了一秒鐘,阮念便像是被灼燒過一般匆匆撒開,繼而用那只手從包裏拿了支錄音筆出來,語氣冷淡:
“裴總,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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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念有些後悔。
她或許不該聽周年的話,說這個問題也很有新聞價值,所以就試探性地問他:“裴總,您留學回國後決定來海城的契機是什麽呢?”
她如果沒聽錯的話,裴宴當時的回答只有理所當然的一個字:“你。”
太尴尬了。
阮念清了清嗓子,只說:“裴總,請您自重。”
神色凝重凜然,把裴宴接下來的話盡數堵了回去,絲毫沒有想跟他開玩笑的意思,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态度。
一個小時的采訪時間對阮念來說從來沒有這麽煎熬過。
裴宴還是當年那個裴宴,一點兒都沒變,他身上那股野心,在談及嘉域的未來發展時他眼睛裏那不滅的焰火,都能看出來,他還是她記憶裏的那個人。
采訪結束之後,已經到了下班的點兒,阮念收到了自己合租室友的邀請,說她發現了一家網紅餐廳,阮念就讓周年先回去,自己一個人在嘉域大樓下等人。
雨已經停了,北風吹過來涼意透骨,她站在路邊,想尋個顯眼些的地方等,可她的大衣不禦寒,吹了兩分鐘風就忍不住打顫,阮念忍不住低頭打開手機,發了條消息出去。
站着不動冷風熬人,她便沿着馬路邊往西走着,她低頭頂着風,始終沒注意到身後跟着一輛車,直到鳴笛聲響起,她方才意識到這車似乎跟了她很久。
阮念退了兩步,停在駕駛座的窗前,想看清裏頭的人是誰,那人并沒有放下車窗,反而是有人從後排開門走了下來,她拂開被風吹在臉上的頭發,才看清了裴宴的臉,他皺着眉,似乎遇到了什麽讓他非常苦惱的事。
風很大,裴宴的聲音被撕扯着,聽得不太真切:
“好久不見。”
阮念愣了一下,才說:“好像剛剛在樓上才見過,沒有很久,大概才過了——”
她低頭看了眼腕表,擡頭對上男人的視線,小心翼翼道:“二十分鐘?”
“……”裴宴抿了下唇:“我的意思是說,在今天之前,我們兩個已經很久沒見了。”
他确實還記得。
阮念了然地“哦”了聲,禮貌性地笑笑:“是挺久了,我在拿到資料前也沒有想到真的是你。”
“這兒不好打車。”
裴宴始終垂眸看着她的臉,她身上的衣服穿的很薄,剛剛在辦公室裏他還看到她右邊的袖子濕了大半,也不知道裏面的內搭幹透沒有,現下就在冷風裏吹,想必肯定不好受:
“你要回家麽?”
“不是。”阮念搖搖頭:“一會兒我朋友來接我,我們要去吃飯。”
“去哪兒吃?”裴宴窮追不舍地問:“這個時間段堵車,你朋友過來可能還需要一會兒。”
阮念忍不住再次低頭看了下時間:“我再等兩分鐘吧,要是還沒人來,我就叫個快車,謝謝裴總的關心。”
這麽多年沒見,上一次見面至今,兩個人沒有過任何聯系,但阮念仍然記得,最後一次見面,并不算愉快。
如果那能稱得上是“見面”的話。
盡管她覺得這事兒過去太久,已經不想再計較,但她也沒有心胸寬闊到能夠不計前嫌。
左一口一個裴總,右一口一個謝謝,阮念自認為已經非常和善可親,還算是維持了再見老同學時基本的禮貌和客套,周旋得應該還算是圓滑吧。
可場面還是尴尬了下去,總覺得裴宴似乎有很多話想說,這讓阮念有些不知所措。
在裴宴準備再次開口想讓她上車之前,阮念就看見了自己的大救星,一輛張揚的粉色小轎車停在了她的面前,駕駛座的車窗搖了下來,裏面的人招呼阮念上車:
“哎呀堵車堵的連只鳥都飛不出來,姐姐我見縫插針給飛過來了,還給你買了奶茶,怎麽樣?夠意思吧?”
阮念忍不住笑了下,下意識地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裴宴,兩個人的視線交彙,裴宴收回了在自己嘴邊卻沒能說出的那些話:
“上車吧,外面冷。”
謝靜宜的視線在兩人之間徘徊着,忍不住問道:“念念,這位是?”
阮念平靜地看了她一眼,介紹道:“這位是裴宴。”
雖然她落落大方,沒有絲毫扭捏的意味,但謝靜宜還是察覺到了不對,眉眼彎彎地在裴宴身上打量:
“所以這位裴先生,是你的——”
“是我以前在北城上高中時候的同學。”
在裴宴笑着開口之前,阮念撇清說,态度再坦然不過,疏離得像介紹一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