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浮屠3

第10章 浮屠3

“下雪了。”

宣德城的四個城門都緊緊閉着,将屍疫牢牢困在城內,成千上萬的狂屍擁在城門附近,遠望如黑壓壓一片螞蟻,數量之多,觸目驚心。宣德城心和城南兩坊被大火燒成焦黑廢墟。城西八坊地勢較高,或許因為警鐘響過後又都緊閉坊門,看起來并無異樣。

城中已經發生大變,軒轅臺至今沒有燃起烽火。隐微藥師還是沒有消息……不知駐軍中出了什麽事故。

智門寺天王殿的殿門被關上了,暫時阻斷了屍群進寺的路。殿門是佛子重回智門寺時關上的。

九重塔上,風高天寒。奉玄以绫為紙,用火後的炭灰大致畫出城內狀況,畫完後收起绫條,對佛子說:“佛子友人,我想吹笛與我師姐聯絡,如果笛聲引來寺內的屍群,你能應付嗎?”

佛子說:“不會不能。”

“此時說‘謝’字過于客套,佛子友人,如果你需要幫助,直言即可,我不會不幫。”

奉玄拿出一支短笛。他自幼通曉音律,跟随師父學琴多年,琴藝精湛,然而最喜歡琵琶。他不大會吹笛,只在下山前和師姐學過半個月……大概他自小就對笛子沒什麽興趣,小時候阿翁也教過他吹笛。

奉玄的阿翁本是他的外祖父,英斷多藝,極精音律,尤其擅長彈五弦琵琶,能自度曲,曾作《催馬》《破陣》大曲。奉玄未入道前,跟随阿翁住在太極宮深處,他曾聽五瓊娘子說,他學說話時,他外祖父覺得“皇外祖”這個稱呼過于生疏,于是告訴宮人:“八郎姓荀,該叫朕阿翁”,此後他就一直叫外祖父“阿翁”了。

笛聲破空,借風力散入全城,奉玄吹了一曲《四方安》①。陛下之壽三千霜,但歌大風雲飛揚,漢家猛士守四方。守四方,漢道昌,陛下之壽三千霜。

笛聲随風四散,寺內屍群一時難以辨識聲音由來之處,只是小有騷動,不曾像預想中一般如瘋似癫地趕來。奉玄只粗通笛藝,吹笛時難免音律不準,佛子知音識曲,将殺生劍拿在手中,彈铗相和。

半曲《四方安》後,笛聲一轉,慷慨激昂——奉玄轉吹《戰城南》②。躞蹀青骊馬,往戰城南畿。五歷魚麗陣,三入九重圍。吹至“名懾武安将,血污秦王衣”時,奉玄收了笛。

《四方安》《戰城南》。四方城門安好;城南淪陷,血污人衣。如果隐微藥師聽到了笛聲,會在合适的時機同樣以笛聲向奉玄回信。

奉玄收了笛子。佛子看着奉玄的背影,寒風之中,奉玄衣袍飄動,如淩風欲去之鶴。

昨日佛子初見奉玄時,奉玄的衣袍幹淨得像是一粒塵土都不肯沾染,如今他的身上染了血塵,不減出世清神,更顯決斷道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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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子口占道:“意氣少年時,相逢為君殺。提劍不懼死,歸來複彈铗。”他問:“奉玄友人,累嗎?不累的話,不如離塔,前往禪房。智門寺的禪房連着大寮。”

奉玄略通佛教。堂庭山道門常與僧人儒士論道,不避儒佛二教,隐微藥師的道名就取自儒書《中庸》,奉玄稍稍修習過佛門《十七地論》,對佛事有一些了解,但是……“佛子友人,大寮是什麽?”

“香積廚。”佛子解釋道,“掌管齋飯的僧人被稱為大寮,常在香積廚中管事,所以香積廚也稱大寮。智門寺香積廚中一定存着糧米,可供生者在寺中生活。斬殺屍群,将人送到禪房,休息後,我們可以放心離開。”

離開。奉玄說:“我會返回靈風觀,佛子友人要同去嗎?”

“去城西是現下最好的選擇。”

“好。先去禪房。”

佛塔院在東,禪房院在西。天冷的時候,散屍常常躲在室內,不大喜歡出現在室外。奉玄吹笛後,躲藏在禪房附近的狂屍和屍群聽到笛聲,被引了出來。禪房院的大門開着,裏外漸漸聚集出一個二十多人的屍群。

奉玄和佛子下了佛塔。離塔前,佛子要求塔中的幸存者在院中火化掉院裏和塔裏所有染疫的屍體。他與奉玄只有兩人,一路殺來已略顯吃力,無力再火化頭顱和屍體——火化更多不是為了送死者往生,而是為了讓生者更有機會活下去。

屍疫大患生自室韋屠城後堆起的屍山。染過屍疫的斷頭屍體雖然不會複生咬人再次傳播屍疫,但是長久不處理,一則不免腐爛滲液污染水源,二則不免生出蠅蛆傳染惡疾,隐患極大。

佛塔院中的生者聚起屍體,将在佛塔中找到的燈油倒在院中,伴随着哭聲燃起一場往生大火。如來應來又晚來,恩仇一日成塵埃——宣德郡的屍疫發生得過□□猛,意外死別到來得太快,世事似乎真的像夢幻泡影一般,經不得試探,一觸即碎。

往生火焰将盡之時,奉玄和佛子回到了佛塔院。天色已經轉黑,二人與衆人将骨灰安放在佛塔中後,聽到了隐約的笛聲。

笛聲吹出的是《從軍行》的調子,只反複第一段。奉玄猜出了是哪支《從軍行》——隐微藥師吹的是“白日登山望烽火”。師姐平安無事,明日會與軍隊一同前往軒轅臺。

笛聲已停。雲色沉重如鉛。佛子在前,奉玄斷後,将衆人帶到了禪房院。闩住院門,兩個壯年漢子自去值夜。奉玄和佛子幾乎沒再說話——一天的殺戮過後,兩人已經疲憊至極。禪房院前的一場截殺耗盡了奉玄的體力,截殺過後,他的衣擺竟然可以滴下血來。

堂庭山有道規:遇事容止有度。振衣、淨手、焚香,肩落月華,袖邀清風——奉玄身上向來幹幹淨淨,從來沒有這樣狼狽過,一身衣裳蹭上火塵煙灰,又反複浸染過血跡,變得僵硬腥臭。奉玄用雪水洗過臉和手,進了自己休息的禪房。

衆人找到了木炭,為了表示心意,給奉玄送來一盆生着的炭火,又洗淨禪房中烹茶的小炭爐填上炭,為他在屋中溫上了一爐清水。僧人用的炭算不上好炭,煙氣很重,此時卻顯得奢侈。

奉玄喝過溫水後,打算稍作休息。他嫌衣服肮髒,不想污了床褥,只坐在拜墊上,将刻意劍抱在手中。

幸存的衆人生起竈火做了齋飯。奉玄聽見屋外隐約傳來聲音,木桶輕撞,被人被從井裏絞了起來,有人喊了一聲“娘”,一個大娘說:“要多燒水。”

在人們的交談聲中,奉玄想,宣德城今天沒有敲響暮鼓。一個孩子哇哇哭了起來,他的母親是否還在,上午他遇見了……奉玄漸漸就這麽抱劍睡了過去。

有人要動奉玄手中的劍,奉玄驚醒。一個人彎身站在他身前,冷玉似的手正伸着,指尖碰到了他的劍。有水滴滴到了奉玄的臉上。

奉玄驚醒的瞬間并沒看清身前的人是佛子,先抱緊了手中的劍,他聞到很淡的伽羅香氣,然後才叫了一聲“佛子”。

燭光昏黃黯淡。

“嗯。”佛子收回手,手上繞着一串多伽羅木佛珠。他披着一件煙紫面灰裏的袍子,身上還帶着沐浴後的水汽,一頭長發随意垂下,并未束起,“醒了的話,去洗澡吧。”

被人驚醒,奉玄還有些迷蒙,問:“我睡了多久?”

“兩刻。”佛子說:“我的衣服你應當能穿,在溫室隔屏後。”

“你的衣服?”

“昨夜我借宿智門寺,行囊在寺中。”

“你沒擦幹頭發嗎?”奉玄後知後覺想起滴在自己臉上的水滴,那時佛子的發絲碰到了他的臉,他說:“頭會疼。”

隔了片刻,佛子答了一句:“下雪了。”

作者有話說:

①《四方安》改編自李白《相和歌辭·胡無人行》。

②此《戰城南》作者為南北朝吳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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