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啓明1
第11章 啓明1
雪月交光夜
四更将盡,夜色沉沉,乾坤清冷。街巷中偶爾傳來狗吠聲,聲音傳得遠,在智門寺中也能聽見。
炭火微紅。婦人将冒着熱氣的銅壺提下竈臺,沖了兩碗紅糖姜水,然後換了一口鍋放在竈上,舀過兩瓢清水,蓋上了鍋蓋。
紅糖是珍稀之物,婦人不吝惜紅糖,但是知道喝的人口味清淡,只在碗底放了薄薄一層,用熱水沖成微微發甜的姜水。
後廚與齋堂只隔了一面牆,她拂開簾子,端着托盤進了齋堂,“兩位小郎君,天氣冷,空着肚子不能喝茶,先喝一碗姜水祛寒吧。”
奉玄和佛子道了謝接過碗。
“我沒把碗注滿,茶壺裏有涼水,你們兌着喝,別燙着。”
奉玄向碗中兌了一些涼水,問坐在自己對面的佛子:“佛子友人,要嗎?”
窗戶沒有關着,故意撐開一條透風的縫,熱騰騰的水霧飄散開。佛子生得精致,鼻梁挺直,一雙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只是眼神總是很冷。隔着水霧,他的臉有些模糊,奉玄看不清他的神色,也看不清他左眼下的小痣。
佛子說:“多謝。”
奉玄為他的碗中注了水。
佛子依舊穿着一件黑色圓領袍,與昨日的不是同一件,黑面紅裏,面上的布料用織金法織出菱形金點,金光明滅,有如夜星散落。暫時不用作戰,他沒有束着護腕,也沒有系起左側的領扣,将一邊的領子翻了下來,露出紅色的裏面,黑紅白相襯,更顯出裏衣雪白。
奉玄與佛子昨日苦戰一天,衣物染血難以再穿,都換過了衣服。奉玄的衣服不在身邊,穿的是佛子的缺胯袍,這件缺胯袍依舊織了金線,這次卻是用暗織法織的,白色的衣面上一眼看不出花紋,舉動之間,肩上與後擺的獅子辟邪隐約出現,光華流轉。
奉玄本來想找佛子重借一件普通袍子,佛子卻說自己沒有——佛子有一身傲骨,用的劍是來歷非凡的佛劍,穿的衣服也不用尋常布料,裏衣非蠶絲不穿,外袍無金線不穿。
天氣寒冷,奉玄喝了一口紅糖姜水,微燙的水順着喉嚨滑下,胃暖之時,心似乎也熱了起來。
Advertisement
有敲門走了進來,原來是守夜的人,他敲過門後,推門就問:“三娘,有熱水嗎?”
“在竈邊上,剛燒開,我還想給你們送去呢。”
“我來拿就行。”守夜的人擡頭看見奉玄和佛子坐在桌前,吓了一跳,道:“兩位恩公起得這麽早!”
一聲“恩公”讓奉玄不知如何接話,佛子不說話,于是奉玄回道:“天冷,我們打算離開。”
奉玄和佛子打算回宣德城西的靈風觀,他們準備在一天中最冷的時候往回走,所以在日出之前,他們必須離開。
天冷的時候,街上游蕩的狂屍會變少。狂屍是染了屍疫的人,不過到底還是人,天氣冷了,往往躲在房中,聽不到響動輕易不會出來。對奉玄和佛子而言,現在,回去是最要緊的事,誅殺屍群不是,在回去的路上他們應當盡量節省體力,能避開狂屍就避開狂屍。
奉玄知曉狂屍習性。他和隐微藥師一路北上,殺死的多是鄉野中出現的小規模屍群,他雖然沒見過宣德郡這般的大規模屍疫,卻憑着一路殺來的經驗知道,狂屍不喜歡壞天氣。他多次見過無處避寒的屍群:天氣過于寒冷的時候,無處避寒的狂屍們經常聚在一起,有時會齊齊躺在地上,好像死了一般,但是一旦發現活人氣息,立刻就會清醒過來,渴血程度更勝平時。今天白天積雪融化,天氣一定很冷,屍群一定更加兇惡。
被喚作“三娘”的婦人說:“哥,你替我看一下鍋,我出去摘一把青菜。”然後從後廚的門出去了。
“哎。”守夜的人應了一聲,往後廚裏走。和三娘一樣,他的手臂上綁着一條守喪的白布。他接着三娘的話順口問了一句:“回寒天,菜沒凍壞?”
三娘在門外答:“智門寺的和尚心細,在菜畦上蓋了一層麥稭。”
“菜長得好,和尚沒了。”守夜人嘆了一聲,向着齋堂裏問:“兩位恩公這就要走嗎?”
這就要走。
奉玄答了一句“是”,他說:“離開之前,我們會關住佛寺內院的門。”
智門寺分為內外兩部分,前三大殿後築有一道高牆,隔開了內外兩部分。奉玄與佛子就是在那道高牆之後、毗盧殿之前再見的。智門寺的大門已經關住,沒了通路,屍群不受驚擾,一般不會主動進入,再關住高牆上的門,內院的禪房院将會更加安全。
守夜人在後廚裏說:“休息好再走嘛。兩位恩公連名字都不肯說。”
奉玄下山前,清涼山人怕愛徒不會稱呼人,特意教他:叫與他差不多大的男人郎君,叫與虛白師兄差不多大的男人大哥,叫與師父差不多大的男人大伯……如果實在分不清,一律稱呼看着順眼的人叫善信,看不順眼就不必理他了。
奉玄不知道守夜的人姓什麽,覺得他與虛白散人年紀相仿,于是說:“大哥不必挽留我們,我們要去城西。城西有駐軍,聯絡上駐軍能盡快恢複全城秩序。”
“這麽多年了,宣德第一次沒敲暮鼓,城心肯定是完了。希望城西沒事,兩位恩公一路平安過去。”
三娘摘完青菜回了後廚。她怕時間久了熱水變涼,讓守夜人提壺離開。守夜人拎着銅壺,從後廚走出來,又嘆了一聲,說:“要不是兩位恩公,我們也喝不上熱水。你們這就要走,也不再休息休息。”
佛子端起粗瓷碗喝了一口姜水,放下碗後,道:“善士确實不必稱呼我們為‘恩公’。大難殘酷,互相照應罷了,大家自是有福之人,我與友人只是做了應當做的事情。托善士諸人與娘子的福氣,我與友人能喝上一碗姜水,吃一碗熱飯。”
奉玄沒想到佛子會開口。佛子的話一直不多,奉玄知道他傲氣,不過他的傲氣與奉玄想的不同——佛子傲而不驕,他的傲氣不是不肯說話故作姿态,他本人也不是無禮之人。
守夜人改了口,不再叫“恩公”,大聲說道:“大恩不言謝!好,兩位郎君,往後再來宣德,有我們一口飯吃,你們就別想餓着。”
奉玄看對方的神情,知道對方一定要等一個答複,于是答:“好。”
佛子也答了一聲“好”。
守夜人這才肯走。
“小郎君,你們要一定要吃飽,別不好意思說。”三娘端出兩碗清湯面,“寺裏沒有蔥韭,齋油又是素油,做飯沒滋味。沒什麽好東西招待你們,只能管飽。冷天裏,我們能做的,也就是讓你們吃一頓熱飯。”
佛子道謝後接過托盤,端給奉玄一碗冒着熱氣的湯面。
修士應當淨心止念、屏絕嗜欲,在堂庭山修道時,奉玄不食葷、辛、腥、辣之物,蔥韭在五辛之列,如果能夠不吃,他本來也不會去吃,他說:“娘子客氣了。一頓熱飯也就夠了。”
三娘雖然只煮了兩碗清湯面,卻配上了一碟燙過的青菜葉和一碟清醋腌白蘿蔔,又煮了一碗腌豆腐,為奉玄和佛子湊出三樣小菜,端出來一并放到桌上。
桌上沒有山珍海錯,卻盡是心意。奉玄與佛子安安靜靜用了飯。
三娘煮了茶,等二人吃完飯後,又端了茶水,奉玄并不推辭,和佛子喝了兩盞茶,重新謝過三娘後,各自回了禪房。離開禪房時,奉玄取了劍,佛子已經系好袍扣戴上護腕,取了劍和自己的行囊。
佛子将自己的行囊遞給奉玄,道:“吾友,我背上有劍,不方便再背行囊。”
小事。奉玄的劍挂在身側,他接過行囊,“我很方便。”
“我要為六位僧人收屍。”
奉玄說:“理所應當之事。我為你護持。”
守夜的人暫時打開禪房院的院門,奉玄和佛子踏着雪走了出去。身後的門關上了,在寂靜中發出聲響。
昨夜下過一場雪,宣德郡上方的烏雲已經消散。明月将盡,雪地折着殘光,絲毫不顯得黑暗。雪太輕易就将世界變成了一個顏色,禪房院外的殘肢和血跡被夜雪覆蓋,遠遠望去,佛寺裏只有一地清光,不見絲毫修羅戰場之相。
淨業堂中的狂屍尋着聲音走出來,出現在奉玄的視野裏,佛子拔出了殺生劍。
劍光冰涼如水。
一道血跡噴濺在雪地上,打破了霜雪留在地上的純白規矩。
又有狂屍走了出來,佛子并不戀戰,“你先走,清前路。”
五只狂屍在後追趕,奉玄和佛子向着毗盧殿狂奔而去,跑過毗盧殿,奉玄沖過了高牆的隔門,佛子立刻止步,轉身提劍斷後。
躲在摩尼殿房檐下的狂屍看見有人過來,跳下臺子撲了過來,奉玄沒有拔劍,一把抓住撓向自己的狂屍的手腕,順勢使力拽住對方,壓住對方的肩将他摔了出去,轉瞬間立刻擡腿,一腳踢斷了另一只撲來的狂屍的頸骨。撲在地上的狂屍掙紮着爬來要抱奉玄的腿,情急之下奉玄踏住他的手腕,步伐轉換踩住他的後頸,側身避開襲來的狂屍,蓄力拉拳打過去,一拳打得對方倒地不起。
腳下的狂屍頸骨已斷,奉玄松腳站穩後,另一腿随即擡膝,片刻間使出三連踢,三踢之下,屍群被逼得向後退步,屍群退步時,奉玄拔出刻意橫劍在手,劍光所向之處,頭顱飛出。
奉玄的身手不差,即使拔了劍見了血,衣袍上也沒有濺到一滴屍血。他平複着呼吸擡起頭,看見隔牆上的門已經被關住了,佛子從牆上跳了下來,輕巧落地。
兩個人彙合後,佛子在摩尼殿前的香海銅爐中供了一柱佛香。奉玄守住摩尼殿,佛子去殿中安置六位被他殺死的僧人的屍體,安置好後,依舊鎖住殿門,與奉玄一路疾行離開。到天王殿之後,二人并不開門進殿,齊齊飛身翻過圍牆,就這樣出了智門寺。
智門寺外,大街之上空無一人。
整個宣德城似乎仍舊沉浸在天明之前的黑夢之中,仿佛天明之後,一切都會恢複正常。正常嗎。雪氣本來應該清清爽爽,此刻卻混合着焦糊味和血腥味,透露出這座城鎮的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