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表裏1
第14章 表裏1
“奉玄,伸手。”
靈風觀後有一方溫泉,奉玄沐浴過後,換了一身深色道袍,手撚流珠靜心熏了一遍安壽香。堂庭山道門的随身熏香有十多種,皆不含元寸,天氣轉暖後常用清随香。宣德二月天氣尚寒,奉玄覺得清随香過于幽冷,只爇了一丸香氣溫和的安壽香。安壽香以龍腦香為香髓,用煉蜜混合乳香、沉香、檀香制成,沉檀木香沉穩,乳香微帶甜氣,皆被一點龍腦統攝,悠長冷韻之中,不失平和氣象。
熏過香後,奉玄去三清殿上了三炷香。天色有些黑,他出殿時瞥見了一個孩子的身影,那孩子也看見了他,箭似的沖過來,直撞得奉玄後退了幾步。奉玄還沒站穩,那孩子已經死死咬住了他的手。
奉玄認識這個孩子,他射了他的母親一箭,把他母親的頭塞到了他的懷裏。
“吾友,傻了嗎!”佛子看見有身影沖過來咬住奉玄時,心髒為之一緊,看清咬住奉玄的是一個活人後,一個手刀劈暈了咬住奉玄的孩子。那孩子心裏不知道藏了多深的恨意,暈過去後卻依舊不肯松口,佛子小心掰出奉玄的手,奉玄的手側被咬得血肉模糊。
“我……”奉玄張口,卻不知道要說什麽。那個孩子活了下來,是好事,可是他沒了母親。奉玄不怪他咬自己,他知道與母親生別時的裂心之痛,生別已經如此,死別更當如何……
壽安皇太女薨逝那一年,大許舉國哀悼,喪鐘傳來後,奉玄依平民之禮朝着長安叩首,服了一個月的喪,除此之外,再沒有行別的禮。堂庭山下一別,他與太女殿下恩斷義絕,他沒有按子女之禮為太女守孝的權利。哀傷和長恨無可表達,只在他心裏攏成一團,那一團情緒似乎是什麽多出來的東西,他想要丢棄,卻又由于太過沉重,反而讓他無法觸碰。
有人抱走了暈倒的孩子。
佛子把奉玄拉到井前,說:“奉玄,伸手。”
奉玄伸手洗了傷口,佛子找道童要來細細的止血紗帶,幫他包紮了傷口。
佛子不問其他的事情,只問奉玄的傷勢:“不疼嗎?”
奉玄說:“疼。”
“看來沒傻。”
奉玄愣了片刻,問:“佛子友人在和我開玩笑麽?”
佛子說:“未嘗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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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佛子友人會開玩笑。”奉玄笑了笑。
“道友,善信,”靈風觀一位修士叫了兩人一聲,“觀主和隐微藥師回來了!”
奉玄聽說隐微藥師回來,顧不上手疼,立刻跑去見師姐,順帶見了靈風觀觀主。奉玄和佛子回靈風觀時,觀主沒在道觀中,道觀裏的修士和人們在空地裏架了兩口大鍋,正在煮粥。昨天清化坊在宣德城敲響警鐘之後,看形勢不大對勁,打開坊門接收了不少逃命的人,坊民熱心,或将無家可歸的人收留到自己家中,或幫助他們在巷子裏搭了暫時容身的帳篷,靈風觀開了自己的糧倉向全坊施粥。觀主身負武功,今天和軍隊一起去了軒轅臺。
“師姐!”奉玄看見隐微藥師的身影叫了一聲。
天色已經轉黑,隐微藥師的身影在暮色中不甚分明,“奉玄!”
奉玄無比熟悉隐微藥師的這一聲“奉玄”,“師姐,你回來了!”
隐微藥師止住步子,隔着陰影看向奉玄,一雙丹鳳眼中的冷淡疏離在看見跑過來的奉玄時就已經消散,她說:“我回來了,路上我就聽說你回來了。”
平時師姐一定會拉住自己仔細确認自己沒有受傷——奉玄察覺不對,伸手前探,隐微藥師沒有動作,靈風觀觀主卻往前走了一步,對奉玄說:“小友啊,我也在吶。”
奉玄被靈風觀觀主擋住了動作,“觀主辛苦。”
“不敢說辛苦。”
“我師姐受傷了。”奉玄篤定地說。隐微藥師半隐在陰影中,一頭青絲用長簪绾起,高束着發髻。飄帶垂下,隐微藥師的發髻毫不散亂,看不出一絲狼狽,她身上似乎也毫無異樣——然而奉玄看得出來,師姐披着的道袍不是她的衣物,袍子為她遮住了寒氣,也遮住了她肩上的血痕。
靈風觀觀主嘆了一聲。
“師姐……”
隐微藥師說:“不是什麽大傷,後退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旗杆,傷口已經包紮過了。奉玄的手怎麽了?”
隐微藥師不再回避奉玄,奉玄看清了師姐的神色:隐微藥師臉色慘白,嘴唇幾乎沒了血色。奉玄小心翼翼扶住隐微藥師,“我的手一點事都沒有,師姐不要說我了,你的傷怎麽樣?”
隐微藥師安慰奉玄道:“奉玄不要緊張,我是藥師,傷又在我自己身上,我說自己不會有事,就一定不會有事,只是需要修養一段時間罷了。我們奉玄從小就不愛哭,受了傷也不叫疼,你受傷才叫我害怕呢。”
靈風觀觀主袖着手,問:“奉玄小友的傷是怎麽回事?”
奉玄說:“被一個孩子咬了一口。我惹了他,自己也有錯。”
“忙亂之中難免有沖突,那孩子好大的氣性。”靈風觀觀主對隐微藥師說:“藥師和師弟為宣德費心費力,藥師受了那樣的傷,我實在覺得愧疚。烽火已經點燃,城中暫時無事,藥師和師弟這兩天就在道觀中好好休息,切莫讓我更愧疚了。”
靈風觀觀主為奉玄引路,将隐微藥師送回了靜室,去靜室的路上,隐微藥師向奉玄詢問了他在城南的經歷,奉玄說了城南的情況,告訴師姐和靈風觀觀主自己是和友人一起回來的,友人就是前夜背雙劍的那個少年人,名叫佛子。奉玄隐去了“第五岐”這個名字,佛子有意不提起這個名字,于是他也不想多說。
隐微藥師失血過多,進屋之後自去休息。奉玄關住屋門退出來,追上了靈風觀觀主。不過短短一日,靈風觀觀主疲憊了許多,神色中不複淡然。
奉玄問:“敢問觀主,我師姐為什麽會受傷?”他知道隐微藥師不願意說這件事,直接問了靈風觀觀主。
靈風觀觀主并不隐瞞,向奉玄解釋了事情的經過:“宣德駐軍首領失蹤了,駐軍中的昭武校尉名叫李道訓,為了守住宣德,昨日殺死右副都尉強行出了兵,将軍隊大部調到城西,守住了城西六坊。今日,李校尉帶了一小隊人馬,與我們在天亮之前去了軒轅臺,希望點燃烽火求援。駐守軒轅臺的軍隊得知我們沒有軍令,一口咬定李校尉趁亂謀逆,不肯點燃烽火。不得已之下,我們與軒轅臺守軍起了沖突。對着活人,我們不願痛下殺手,隐微藥師一時不防備,被一個士兵紮穿了右肩。”
紮穿了右肩。奉玄聽見這幾個字時疼得眉頭一跳,面色難看。
觀主安慰奉玄道:“烽火已經點燃,藥師不必再去冒險,可以安心養傷。小友不必過度擔心,與友人好好休息,我們在觀中靜待援軍即可。”
奉玄幾乎無話可說,只禮貌地回了一句:“多謝觀主。”
然而靈風觀觀主的嘴似乎有種別樣的神通,他說什麽,什麽就不會發生——宣德城中敲響屍疫警鐘時,觀主說不是大事,不料這場屍疫讓大半個宣德城失守了;軒轅臺烽火點燃後,觀主說靜待援軍,五天之後,援軍依舊沒有來。
隐微藥師受了傷,只能靜靜養傷。奉玄與佛子每日跟随派出的軍隊前往其他裏坊尋找米糧、藥草和尚且活着的人。回雪天結束後,天氣開始轉暖,沒能及時火化的屍體逐漸腐爛變臭,屍血和積液随着融化的雪水下滲,狂屍又大肆出現在街道上。奉玄和佛子回到城西的第三天,光華坊中出現了痢疾,一天之內,坊中死去三十七人。
滾滾烽火和焚燒屍體的青煙一直籠罩在宣德城上方,如同一片無法化解的陰霾。宣德城的四個城門被成千上萬的狂屍圍住。駐軍中出現過屍疫,剩下的士兵只夠守住六個裏坊。
如果幽州的援軍再不來,幸存的人只會漸漸被困死在城中。
第六天,昭武校尉李道訓決定拼死一試,送信使出城,前往北方的盧州,向鎮守盧州的韋将軍求援。
韋将軍是如今朝中最後一位女将軍,也是朝中為數不多可以立刻調兵的将軍。
隆正年間,壽安皇太女監國,朝廷多次啓用女官,隆正八年,奉玄的父親太叔謙大将軍戰死,姨母太叔仁接替哥哥駐守隴西,受封從二品鎮國将軍,開女将先河。韋德音韋将軍是朝中第五位受封的女将。
太女離世後,淮王被立為太子,陛下退居深宮,不再問政。太子監國,多次罷黜女官女将,又頻繁換軍隊将領,使得軍隊将領極難自行調兵、決策事務。然而韋将軍在乾佑初年平定室韋之亂時立下戰功,一時無法罷黜,駐邊多年間,又多次防止屍疫南下,使得朝廷不敢輕易撤換。
宣德郡北連盧州,城中尚有十二萬人。幽州鎮軍一直不來,為了十二萬人的性命,宣德郡必須盡力一試,向韋将軍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