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韋衡2
第21章 韋衡2
“我不是小狗!”
奉玄醒來時,一時忘記了年月時節,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世上沒有了東西南北,他仿佛只有這具身體,浮在一片虛無中。一瞬間,他記不起來自己身上有傷口,他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繡羅床帳靜靜垂着,床上圍着十二折屏風。不知為什麽,他腦海中忽然出現了一句“屈曲屏風繞玉床”,這是……他卧病在床時,阿翁教他念的。他不肯要床上擋風的山水屏風,那寒山冷水好像要從夢中将他吞噬,讓他再也無法留在宮中,于是阿翁讓宮人換了一套靈犀白屏,教他“鉛雲黯淡銀河涼,屈曲屏風繞玉床”。
阿翁,母親……師父。如今是乾佑六年,他叫奉玄。
奉玄回了神,側頭看見剩下的那一把兼忘短刀就放在枕邊。兼忘之名,同樣出自《莊子》……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
他微微起身,擡手去推屏風,肋下忽然傳來一陣劇痛。他感受到傷口已經包紮過,信!他立刻去摸自己放在前襟中的兩封求援信,卻發現自己已經被換了過衣服。
“醒了?”床帳外傳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撩開床帳吧,散一散血氣。”
有人用帳鈎挂住帳子,打開了床前的幾扇圍屏。
奉玄看見一個男人在桌前坐着,手裏拿着一封信。他長得英俊,劍眉挺鼻,雙目狹長,一頭銀灰卷發用發冠束成馬尾垂在身後,穿着一領暗紅色的文武袍。文武袍遮住了他的左半身,露出銀色的胸甲。他戴着銀甲護腕,右肩上還戴了獸頭肩甲,顯然是一個身份不低的武人。
“韋衡?”奉玄問。
他放下手裏的信笑了一聲,“小狗認識我?”
真的是韋衡。為什麽韋衡會在幽州和盧州交界之處……床下突然滾起一團白色的巨物,吓了奉玄一跳,原來是一條白犬。白犬背對着奉玄昂起上身,對着韋衡“汪汪”叫了兩聲。
清醒之後,疲憊和疼痛一點點回到了奉玄的身上,奉玄想起一些昏昏醒醒間的片段,想起來他咬了韋衡。那些片段太過細碎,連不成一條完整的線。
“你下去吧。”韋衡讓守在床邊的侍衛退了下去,“看來我果然功勳卓著,路邊的小狗也認得我。”
奉玄冷着臉看向韋衡,“我不是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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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可是我真怕你咬死我。”韋衡走過來,彎身摸上奉玄的額頭,伸出的手上帶着半圈見血的牙印,“嗯,燒退了。”
奉玄出手極快,手裏的短刀抵在了韋衡的喉結下。
那條名叫沖雪的狗沖着奉玄狂吠。
“沖雪,不許叫。”韋衡像沒事人一般瞥了一眼泛着冷光的刀刃,毫不在意地伸手握住了刀身,他看向奉玄的眼睛,道:“你殺了我,沒人能救宣德。”
奉玄眉頭緊皺,看着韋衡,不肯收刀。
“你得至少再練三年功夫,才打得過我。”韋衡叫他:“奉、玄。”
“你知道我是誰?”
“我看見了信,也看見了你的度牃。如果你不是堂庭山的人,手裏不會有刀。”韋衡收回自己握刀的手,将另一只手裏的白瓷小杯遞給奉玄,經歷了一場刺殺,那杯中卻一滴水都不曾灑出,“喝了。”
奉玄坐起來,接過杯子喝了下去。明明是一杯溫水,韋衡用那不容拒絕的淡淡語氣說出來,好像是要人喝一杯毒藥。奉玄又記起一些昏醒之間的畫面……蘆花如雪,韋衡剖開虎腹,沾了一手虎血,從虎腹中掏出一截斷臂,侍衛遞來白帕子,韋衡并不擦手,用白帕子擦淨刀上的血,一刀割下了虎首,用輕描淡寫卻令人害怕的語氣說:“把虎頭挂起來。”他說:“回去挂到營裏,給被咬死的兄弟安魂。”
營裏……韋衡是帶着至少一營的士兵來的。只有駐紮在城外的軍隊,才有可能遇到山裏的老虎——既然駐紮在城外,一定是從別處帶來的。
溫水潤過幹渴的喉嚨,奉玄喝完水,再次看向韋衡,問:“我有一顆木頭佛珠,不知道你有沒有看見?”
“看見了。”
“能不能還給我?”
韋衡說:“你連叫我一聲都不肯,這不是求人的态度。”
奉玄盯着韋衡。師父曾對他說:叫與自己差不多大的男人郎君,叫與虛白師兄差不多大的男人大哥,叫與師父差不多大的男人大伯,看着順眼的人稱“善信”,看不順眼不必理他。韋衡比奉玄年長,奉玄不肯叫他“大哥”,也看他不大順眼,最後憋出來一聲:“善信。”
韋衡說:“我不信道。”
“大人。”
“我不喜歡。”
奉玄問:“你會救宣德嗎?”
韋衡沒有說話。
“你不救,就把信還給我,佛珠也還給我。”
“不還。”韋衡說:“你想要那枚佛珠,那你告訴我你的馬是怎麽來的。如果你的回答能讓我滿意,我就把佛珠還給你。”
奉玄不想将佛子牽扯進來,只說:“那匹馬是我從鳥發山山匪手中搶的。”
“有趣。那個山匪叫什麽?”
“謝雲翺,他說自己是前妫州守捉使。”
“更有趣了。他人呢?”
“死了。”
“如何死的。”
“他阻擋我送信,被我殺了。”
“奉玄,不要騙我。我尚且打不過謝雲翺,我不信你能殺了他。”
奉玄說:“那山匪說自己叫謝雲翺,也許只是胡說。”
“不會是胡說,那匹馬确實是謝雲翺的愛馬。你果然不知道謝雲翺到底是誰,他本名謝沖羽,字雲翺,是隆正十七年的武榜榜首,身負無雙刀術,殺人從無敗績,被妫州人稱為二更閻王。兩年前妫州大旱,謝沖羽劫了軍糧和軍饷,帶着自己的部下落草為寇了。你搶的那匹馬是他落草前從妫州鎮節郡首領都尉陳守業手裏劫走的,為了羞辱陳守業,他在馬臀上烙了‘陳守業’三個字,每次騎馬時,都鞭打烙印之處。”*
謝雲翺确實死了,心間的熱血濺到了奉玄的臉上,佛子因為殺他受了肩傷。奉玄說:“他确實死了,一劍穿心。”
“或許他真的死了,但是你對我有所隐瞞。”韋衡意味深長地看了奉玄一眼,“我撿到你時,從你懷中找到了兩封信,一封信上的血跡已經幹涸,一封信上染着你的血,血還沒有幹。你至少有一個幫手,你的幫手受了傷。”
韋衡足夠敏銳,奉玄不再繼續瞞他,略去了佛子的名字,說:“謝雲翺是我和我友人殺的。”
“你的友人呢?”
于煙魚尾 “走了。”
韋衡将多伽羅木佛珠拿了出來,問:“他不送信,要去哪裏?”
奉玄不知道韋衡要找佛子是兇是吉,“不知道。”
他以為韋衡還要繼續追問下去,沒想到韋衡忽然将佛珠抛給了他,道:“我猜你那友人名叫第五岐。除了他,我想不到其他和你年歲相仿又能殺謝雲翺的人。離他遠點兒吧,我聽說他殺了自己的父親。你到處護着他,他利用完你,立刻就能殺了你。”
韋衡的話本來應該深深刺激到奉玄,但是奉玄不信。對佛子而言,他沒有什麽可利用之處。他收好佛珠,擦去嘴角的血跡,冷靜地說:“你騙人。”
韋衡笑了笑,“我騙一個小狗做什麽。你要是不信,下次有緣再見,你親自問一問他。”
“韋大人,請你把信交給我。你不去救宣德,我會再去找能救宣德的人。”
“能救宣德的人,你能找的人除了我就是我姨母。我不許你去找我姨母。”韋衡的眼神中帶上了壓迫和威脅之色,“我姨母是盧州主将,朝廷下令主将必須留在本州,無诏不得離州。如果幽州真的出了嚴重的屍疫,我姨母知道了,只會左右為難。”
“宣德城內至少還有十二萬活人。”
“二十萬又怎麽樣呢。宣德現在只是一個火坑,等着傻子去跳。”韋衡一句話就帶過了十二萬人的命,好像那不是十二萬個活人,而是兩只螞蟻。
奉玄咽下喉中泛起的血氣,“可是,我聽說盧州鎮軍府在盧州東北的龍海郡,你出現在幽盧交接之處,一定事出有因。你想南下。”
韋衡勾起唇角笑了一下,“原來你不傻。”他說着收斂了開玩笑的神色,“奉玄,小心你身邊的人。”
奉玄惡狠狠回了韋衡一句:“我會小心你。”
韋衡倒是也不生氣,“不是小狗,怎麽這麽愛咬人呢。”
他說:“我和你師姐認識,聽你師姐提起過你。你不是我的部下,不知道怎麽叫我,願意的時候,叫‘哥’吧。”他不開玩笑時,神色冷淡,“我希望你知道,我不是不願意出兵,而是難以出兵。你說宣德有十二萬人,可是盧州有一百五十萬人。只有我姨母守得住盧州,我不能輕易犯錯,我姨母不能出事。”
奉玄不明白。他看着韋衡,問:“犯錯是什麽意思,救人……也算犯錯嗎?”
“你真是個小朋友,什麽都不知道。”韋衡嘲諷地笑了一聲,不知道是在笑奉玄,還是在自嘲,“太子監國六年,湘王、楚王相繼被廢,濮王被囚,太叔将軍被迫戰死,第五內相在宅邸自焚……皇親國戚處理完,我和我姨母成了太子的眼中釘。我知道宣德人為了不讓屍疫擴散,守城守得很苦,幽州現在亂了,朝廷想救宣德,但是朝廷不會給盧州駐軍南下的诏書,他們防備我姨母,怕發下調令之後盧州大軍南下,于是他們逼我們犯錯——一旦盧州兵無诏南下,朝廷立刻就有了處罰我和我姨母的借口,有了借口,就能在亂平之後名正言順地讓軍隊滾回盧州,不賞反罰。”
奉玄顧不得問湘王、楚王幾個舅舅,顧不上問他的姑母太叔仁将軍,他問韋衡:“幽州亂了?!”
“邸抄傳報,幽州中部扶陽、樂陵、靈丘三郡和三郡治下的十九縣發生屍疫,幽州鎮軍已經前去平亂。幽州鎮軍不能也不想救宣德。宣德遭難,信使既然來了,我就不會袖手旁觀。”韋衡皺了一下眉,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我這個人命大,從屍山裏爬出來,最見不得讓無辜的人送死。沒有調令就沒有調令,宣德的十二萬人,死一個,我都舍不得!”
作者有話說:
*《平家物語》卷四《信連》第六篇《競》記平家權勢滔天時,入道相國之子平宗盛搶奪源仲綱愛馬,并在馬身烙上仲綱的名字,每當有客求看寶馬,便對仆人說:“為仲綱那厮套好鞍辔,牽出廄來。騎上仲綱那厮。”仲綱受辱,後來游說後白河法皇之子高倉宮推翻平家,最終失敗。
“祇園精舍之鐘聲,有諸行無常之響;沙羅雙樹之花色,顯盛者必衰之理。驕奢者不得永恒,仿佛春宵一夢;跋扈者終遭夷滅,恰如風前微塵。”《好友》的一個主題是盛衰不定、榮辱不常,文章裏會有對《平家物語》致敬的地方,我會一一标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