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韋衡3

第22章 韋衡3

英豪之士,不可使陷于困厄

乾佑六年二月二十三日,盧州忠武将軍韋衡身着黑袍銀甲,帶八千兵馬離開盧州,南下至幽州宣德郡。

韋衡帶來的駐軍被稱為“雪練軍”,軍隊中的士兵常年奔波在關內關內出現屍疫的城鎮中,出生入死訓練有素。軍隊的“雪練”之名得自軍中士兵铠甲下的白袍和左臂上的白色布條——韋衡曾經下令,他麾下的士兵在進入屍疫之城前,必須在左臂上圍一條白布,一悼死者之魂,二哀将死者之命,三戒過分血腥。

軍隊南下至宣德城南,駐紮休整一夜後,韋衡下令攻城。韋衡沒有将軍隊駐紮在城北,因為軍隊難以從城北快速進城:宣德城東建春門、城西長樂門、城北鎮遠門三門外皆有甕城,甕城為保護主城門而修建,甕城城門與主城門不在一條中軸線上,不拆甕城,難以撞開主城城門——然而甕城城牆厚達兩丈,沒有三天,根本拆不開。

軍中敲了三遍軍鼓,鼓聲滾動如雷。軍鼓首次響起後,士兵持盾列陣,呈拱形遠遠圍住了南城門;二響後,弓手就位;三響後,沖車撞開了宣德南城門。南城門附近的屍群早已被軍鼓聲和城外的動靜吸引到了主城門之後,在門後發出嘶啞的叫聲,地府之聲,不過如此——城門洞開之時,成千上萬只狂屍彙聚成幾波屍潮向着城外湧來。

角聲初響,百箭齊發。帶着火光的黑翎箭破空而下,如同在宣德城南點燃了一場火雨。角聲再響,前列盾兵向城門收攏,中列士兵持長戈出陣,開始了殺戮。

喊殺聲中,屍體漸漸堆積,專門擡屍的士兵為每個死者留下頭顱,收回無頭的身體上的羽箭後,将屍體堆在城外的空地上就地焚化。

角聲第三次響起之時,韋衡憑着一支紅纓長.槍殺在最前面,領着白犬沖雪帶軍隊大部沖進了宣德城。

奉玄帶去盧州的信中附着宣德輿圖和城內情況說明,這封信至為重要,在到達宣德之前,韋衡和手下根據輿圖和城內情況制定出了攻守策略。中郎将崔滌帶兩千人持盾守在城外,阻攔出城的屍群;韋衡帶領軍隊入城,救人的同時不斷将屍群驅趕向屍疫最嚴重的城東;副将和韋衡一同入城,入城後就與韋衡分開,另帶一隊人馬收集可以引燃之物。入城兩個時辰後,副将引火點燃了堆滿可燃之物的城東主道,在城東和城心之間劃出了一道高燃的火線,暫時阻斷了屍潮向城西挪動的勢頭。

大半天過去,雪練軍收複了城南兩坊,找到了三千零二十八個活人。軍隊中有士兵染疫,只引起了很小的騷動。

按照這個速度,七天之內,軍隊就能平定宣德的屍疫變亂。

奉玄有傷在身,沒有跟着韋衡入城,一直和中郎将崔滌守在南城門之外。崔滌穿了一身戎裝,左臂上同樣束着一條白色的帶子,為宣德城致哀。奉玄去盧州時,撕了自己帶的道袍的蠶絲襯裏給佛子包紮傷口,在路上遇虎後,身上穿的衣服又被虎爪抓爛,韋衡見他沒有衣服,知道道門不穿戎裝的規矩,不知從哪裏找了一領青色繡羅袍,又找了一根簪子,讓人給了他。

崔滌是韋衡的部下,冰雪肝膽,為人穩重爽朗,比韋衡容易親近。監陣的間隙,他見奉玄臉色慘白,簡直要比他中衣的衣領還白,主動和奉玄說了幾句話。他遞給奉玄一根一拃多長的小細棍,讓奉玄猜是什麽做的。奉玄猜了兩次沒猜中,崔滌說:“是虎須。都說老虎胡子摸不得,這次你也摸過了。”

奉玄和崔滌說過話後才知道,原來,在海雲蓁薮上用鷹羽長箭射虎的人就是他。崔滌出自臨汝崔氏,表字清原,比奉玄大了六歲,膂力過人,善使勁弓,能射十四束長箭。

許朝有兩個人人皆知的崔氏,一個是南方的宣城崔氏,一個是北方的臨汝崔氏。宣城崔氏是門閥舊貴,歷經三朝,出過七位公卿,在江表一帶樹大根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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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宣城崔氏,臨汝崔氏是滿門忠烈的武家,家族興起于許朝建朝之時,在三十年前得了重名——當今的陛下是許朝第四位皇帝,崔滌的祖父曾随着當時還是皇太弟的陛下收複南方,在身中四箭的情況下護着陛下殺出重圍,最終力竭而死,被陛下稱為“第一忠烈”。隆正八年,崔滌的伯父随着太叔謙将軍征戰隴西,平定沙赫爾之亂,戰死在了隴西。崔滌深受家風影響,加冠後,不願意憑恩蔭入仕只在京洛當一個清閑的三衛侍衛,跑到屍疫肆虐的盧州投了軍。

韋衡性子惡劣,因為奉玄咬了他一口,非要叫奉玄幾聲“小狗”。崔滌穩重,知道奉玄是入道的修士,只叫奉玄“仙客”,奉玄說自己受不起這個稱呼,他看奉玄年少,就在“仙客”前加了一個“小”字。他收了虎須,道:“小仙客,你臉色不好。你不必擔心少将軍。”

“我不是擔心少将軍……”奉玄知道韋衡有本事。崔滌尊重道門,以“仙客”稱奉玄,奉玄也以道門稱呼稱呼他。奉玄對崔滌說:“善信,我打算離開。”

他打算離開城南,去找佛子。

奉玄平時是一個心靜的人,然而下山之後,他的心漸漸再也不能如木如石、無所反應。從幽州之南到幽州北端,他是順着一條死人無數的血途離開了堂庭山,這路殺孽深重,太不好走,前天他又從韋衡的話中得知姑母戰死、五瓊娘子自焚……臉上從那時起就沒了血色。

在堂庭山上時,奉玄以為,他與親人雖然無緣常常相見,卻也各自安好,他從來沒有想到,除母親之外,他與姑母等人也已生死永訣。

奉玄和哥哥出生時,父親戰死,父家本家唯留姑母一人。陛下曾稱奉玄的父親和姑母為“太叔連璧”,奉玄的姑母與奉玄的父親都文武雙全,立下過赫赫戰功。

奉玄的姑母長年戍守朔州,每次進京時都會入宮看他,知道他長在深宮難免寂寞,常常給他寫信。奉玄為了能親自給姑母回信,早早學會了寫字,五瓊娘子能寫一筆飛白,曾執手教他寫“峨峨帝城,白玉之京”①……

世間之事,忘情最難。母親去世後,黃塵轉成清水,故人風流雲散。屍疫發作了六年……屍疫可怕,奉玄覺得這整個世間都陌生得可怕,曾經将他抱在懷裏的二舅也陌生得可怕。堂庭山上的十年經歷如同一層薄霧,霧氣散去之時,這世間似乎在漸漸剝落,一層一層掉下血來,最終顯得醜陋可憎。

奉玄忍不住去想,堂庭山上絕殊離俗的十年到底算什麽,算是世間的真相還是一時的幻象。師父說人不能不入世:不入世不知人間之苦;不知人間之苦,不思脫離苦海。如何脫離苦海?他做不到心如槁木。

往者不可追。韋衡不在,奉玄決定去找佛子。他擔心佛子,異常擔心。他無意于對崔滌隐瞞真相,對崔滌說:“善信,我要離開。去盧州送信的不止我一個人,除了我,還有我的友人。送信之功,有我友人一份,沒有他我到不了盧州。我們自宣德出城後,遇到了山匪,我的友人為了助我離開受了傷。我擔心他,打算去找他。”

崔滌聽完愣了一會兒,“哦?原來還有這樣的曲折故事。”他考慮了片刻,對身邊的士兵說:“叫崔七來。”

奉玄不知道崔滌為什麽要叫人。

“讓崔七陪你去找你的友人。”崔滌解釋道。他這個人勇而心細,勇時能射猛虎,心細時不忘記替奉玄考慮周到,“你受了傷,我不放心讓你自己走。少将軍在時,你不提離開,想必是有意回避他。既然你想回避,我只讓崔七陪你去,崔七是我的舊仆,生有啞疾,不會亂說什麽。”

他頓了頓,說:“一則,既是友人,當然應該去找他。二則,為宣德十二萬人送信,不顧己身出宣德屍群、破山匪圍困,兩位皆是英豪之士。英豪之士,不可使陷于困厄。”

奉玄向崔滌施禮,“多謝崔大人。”

崔滌止了奉玄的動作,“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士兵将帶劍挾弓的崔七帶了過來,崔滌對崔七交代了幾句話,對奉玄說:“宣德有軍隊,山匪不會下山。我給你兩匹快馬,你們去吧。”

奉玄和崔七騎上馬離開了軍隊的駐地。

天氣回暖,積雪已經消散,枯林之下長出一層淺草。舊路重走,奉玄只覺得林下陰冷得厲害。他覺得冷,不知為什麽突然開始感到害怕。他想起刻意劍第一次劃破人的肌膚時的觸感,想起佛子的血,溫熱的血,在茫茫大雪裏異常刺目……佛子身上的血腥氣甚至遮住了他身上的伽羅香香氣。

奉玄不自覺抓緊了缰繩,手指不知是因為疼還是因為緊張微不可察地顫抖着。如果崔七看奉玄一眼,就會發現,他那副神情明明下一瞬就要流出眼淚了——那種神情不是要哭,而是要流淚。奉玄對自己太心狠,連流淚都不肯,明明已經難過至極,卻怕情緒一觸即潰,只一直強硬地告訴自己沒關系。什麽都沒關系。

奉玄當然害怕。他害怕再多知道一個人出事,他已經知道了太多人出事。佛子一定沒事。一定。一定要沒事。他肋下的傷口滲出了血,左臂上的傷口疼得似乎在突突跳動,但是他像渾然不覺一般,一直加鞭向北疾行。

馬蹄踏着綠毯般的新草,發出急促的噠噠聲。在離開枯林之前,奉玄要崔七暫時留下,他不知道山匪是不是真的不會下山,讓崔七留在林中觀察動靜。他對崔七說,如果發現林中的異常,崔七可以先行離開,他會自己找地方躲避。

崔七留下後,奉玄獨自騎馬去了他與佛子分別的荒村。他勒住馬,馬止住步子後立刻翻身下馬,猶豫了片刻,向着村外的破廟走了過去。

廟外沒了積雪,白色消散後,只剩下一地青黃枯草。廟前有一株樹,零星開了幾朵花,那株樹原來是株杏樹。在宣德城西門外,奉玄的發帶被謝雲翺的刀風斬成兩段,一頭烏黑長發散了下來。五日前,到廟外時,他在廟前的杏樹上折了一段樹枝,用來挽發髻,那時杏花還沒開。

奉玄伸手接住一瓣被風吹落的花瓣,抓在手心裏。

他記得佛子說:“必須有人去報信。”

佛子說:“在你心中,能有片刻,覺得我一人抵得過十二萬人,我已無憾。”

不過是五天,不是十年。然而奉玄知道,就算他推門進去,佛子大概也已經不在了。

他推開了廟門。前殿前的空地上多了一個坑,那具曾經與他和佛子一起避雪的髑髅被人碎成幾段,散落在坑內外。

前殿破舊的殿門關着。奉玄推門時,門軸發出“吱呀”一聲。

殿中的塞建陀天銅像沒有變化。西牆的壁畫上畫着塞建陀天降服羅剎鬼,幾道幹涸的血跡濺在牆上,将塞建陀天的铠甲染成了暗紅色。棺材裏的屍體被拽了出來,那是一個老者的屍身。

有過打鬥,沒有新的屍體。奉玄看見自己丢失的那把兼忘短刀在柱子上釘着,刀身幾乎全部沒入了木柱中。刀下應當戳着一張紙,然而那張紙被人扯去了,只在木縫中留下一點紙屑。

兼忘短刀有兩把,這把短刀是奉玄在殺謝雲翺時丢下的。韋衡在盧州時提前派去宣德查看情況的士兵趕回來後說,他們趕到宣德城西後,沒有發現屍體。短刀和屍體想必都被山匪們帶走了。

山匪來過。他們給奉玄留下了信,只是信不知道被什麽人扯去了。

奉玄身上有傷,只敢稍稍使力,試着去拔自己的兼忘短刀,短刀紋絲不動。山匪将短刀這樣死死釘在柱子裏,是為了立威,不會輕易讓人拔.出來。想必扯去信紙的人也試過拔刀,大概正是因為想拔刀才撕去了信紙,然而他也沒能把刀拔.出來。

棺材中的屍體被人拽了出來,棺材卻蓋着……那棺材裏一定有什麽東西。棺蓋上的釘子已經被人撬下,只是蓋在棺材上面,一推就能打開。奉玄拔出刻意劍,一手持劍,一手推向棺蓋。

棺材裏有兩雙渾濁泛黃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作者有話說:

①峨峨帝城,白玉之京——舒元輿《長安雪下望月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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