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隐機2
第27章 隐機2
(在山上)不飲酒
三月,山桃花開花。從隐機觀向下望去,堂庭山下如同籠着一層粉色的雲霞。山中寒冰解凍,寒水自冷石上流過,潺潺有聲。
天下道門可以細分為諸多派別,每個派別都有自己的師承,擅長解讀的道經也不相同。堂庭山隐機觀擅長解《老》《莊》二經,觀名“隐機”即出自《莊子》“南郭子綦隐機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隐機觀的“隐機”二字,既有仰慕南郭子綦憑機時達到的坐忘境界之意,也隐含在時機得當時歸隐之意。
每年三月,從堂庭山下最南端的那棵山桃樹開花之日算起,到山北華胥峰上唯一一株老山桃樹的花全部凋謝為止,隐機觀會一直開觀,借賞花之機,或與同道中人清談切磋,或與儒佛二教衆人互相論道。
奉玄和隐微藥師在山桃花初開時回了堂庭山。山桃初開,觀中還沒有論道之人前來。奉玄和師姐進觀時,清涼山人正在自己的掃葉臺掃地,聽見奉玄叫“師父”,感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愛徒,為師想你啊!”
奉玄看見師父,渾身的疲憊瞬間消去了一半。以往掃葉臺的地都是奉玄掃的,奉玄微笑着說:“師父想我,也想我掃地。”
“哈哈哈,”清涼山人摸了摸胡子,笑道:“許多個三秋不曾相見,山上當然落了許多葉子,還得麻煩愛徒啦。”
隐微藥師說:“師伯,奉玄受了傷,不能掃地。你讓虛白師兄掃吧。”
隐微藥師不會說由自己來替奉玄掃,她的師父雪岩藥師經常說:“男人的事讓男人去做,何必替他們受累,把他們都慣懶了。”奉玄做不了,那就讓虛白散人做——虛白散人是奉玄的親師兄。堂庭山上的修士都不愛收徒,隐微藥師的師父雪岩藥師只有隐微藥師這一個徒弟,清涼山人收了兩個徒弟,大徒弟虛白散人比小徒弟奉玄大了十多歲。
虛白散人因為仰慕清涼山人的琴術,在十七歲時拜入了清涼山人門下,取《莊子》“虛室生白”中的虛白二字作為道名,舍身入道後,不修劍術,只修心法,平生似乎只有斫木制琴、調弦撫琴這兩個愛好。
清涼山人年逾六十,因為善于養生,看起來不過剛剛五十歲,他答隐微藥師:“虛白要是在山上,我也不親自掃地啦。他得了塊桐木,說那木頭的聲音适合彈《酒狂》,下山飲酒去了。”
堂庭山道門有四戒一規:不妄殺、不偷盜、不邪淫、不飲酒,遇事容止有度。清涼山人當了隐機觀觀主後,和自己的師弟師妹們商量着在本觀道規“不飲酒”之前加了“在山上”三個小字——在山上不可飲酒,要是下山飲酒,他不會過多管教,只是有一件事要記得:飲酒歸飲酒,不可以狂飲爛醉。
清涼山人問:“奉玄受了傷?”
奉玄說:“讓師父擔心了,不算嚴重。”
“嚴不嚴重倒是無妨,下山嘛,難免受傷。受傷之後,最要緊的是好好保養。有命就能保養。”清涼山人看向隐微藥師,道:“隐微師侄不必對你師弟的傷過意不去,人命各有定數,他的命是他的命,和你無關。我只要你帶他下山,他回不回得來、想不想回來,都要看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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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微藥師說:“師伯,奉玄是我帶下山的,不論如何,我都要把他完好地帶回來。”隐微藥師已經把奉玄帶了回來,奉玄和他的師父見了面,她卻還沒見過自己的師父,所以她說:“我好久不見我師父,先去找我師父了。”
“去吧。”
“師姐再見。”
“傷口疼的時候來找師姐和你師姑,別自己扛着。沐浴時叫人幫你,別讓傷口碰水。”隐微藥師叮囑了奉玄幾句,這才去了更高處的交光臺。
“奉玄,”清涼山人叫了奉玄一聲,“想必下山一日,能抵你在山上十日。如果你回山時有諸多困惑,那正是應該重讀道經的時候。你在山上時,心太靜了,不知何謂‘心亂’,不知‘亂’是什麽,就學不會止亂。你雪岩師姑知道你們這幾天就會回來,讓你蕉鹿師叔常備着熱水,去吧,你去溫室沐浴後,只用去殿裏上三柱香,然後就好好休息。從今往後三個月裏,地都由為師來掃,你安心讀經,如果取走過別人的性命,就加上抄經忏罪,把身體先養好。”
奉玄行了禮,道:“多謝師父。”
清涼山人扶起奉玄,“愛徒啊,要你忏罪,不是師父要罰你,你要做得心甘情願。你要記得,武器在你的手中時,不是你的武器去殺人,而是你殺人。刀劍之道,就是心道,劍上沾血,就是心上沾血。無論如何,殺人都是一種罪過,忏罪是為了牢記尊生貴生之道。‘生’是天地的大德,當你的劍不得已而用于殺人時,縱使得勝也不應當滿意,若是滿意,就是樂于殺人。”
“徒兒謹記師父的教誨。仙道貴生,無量度人,徒兒會認真忏罪抄經。”
“大道寡言,為師不該說太多。你也累了。去吧。”
奉玄和師父告別,回了自己的住處。
堂庭山上有十二臺,清涼山人住在掃葉臺,奉玄在十五歲之前也住在掃葉臺,掃葉臺得名自臺上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樹,那大樹經常落葉,除了天氣惡劣的日子,奉玄每天都要清掃掃葉臺的地面;十五歲之後,奉玄搬到了掃葉臺左側的松風臺,于是要清掃掃葉臺和松風臺兩個地方的地面——奉玄要掃地,他的師兄虛白散人也不能閑着,虛白散人喜歡研究木頭,清涼山人就讓他每天都去劈柴,如果他在山上,那道觀裏用的柴肯定都是他劈的。
風聲白日回幽夢,雲氣長年到隐居①。松風臺上沒有種松樹,然而臺下有一片松林,臺上不見松樹,風起之時,卻能聽到松濤之聲,故名“松風”。松風臺屋中的家具很少,幹淨得如雪洞一般,寝室之外,除了屏風,只有一榻一幾、兩個凳子、一張清供案和一張書案。
奉玄推門進屋,卷起竹簾,帶着松聲的山風吹進屋中。春日的山風不大,将垂下的薄帷吹得飄飄擺擺,漸漸吹散了香爐中餘下的清随香的香氣。他看見書案上放了一封信,信是師兄虛白散人留下的,虛白散人在信上說,奉玄的琵琶和古琴已經保養過,被子也已經曬過——被子是雪岩藥師讓虛白散人曬的。
他已經回了堂庭山,這是讓他安心的地方。
奉玄去沐浴後,換了衣服,回松風臺重新焚了香,他焚的是濯月香,這是長久離山後回山的修士用的香。洗風濯塵,清如月華,濯月香燃起,奉玄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心底唯一不能徹底放下之事,與他手中的佛珠的主人有關。
佛子将這枚佛珠給奉玄時曾說:“我會找你要回來。”
他說:“一定。”
奉玄希望将佛珠還給他的佛子友人。
韋衡說佛子殺了自己的父親,奉玄不信。
作者有話說:
①風聲白日回幽夢,雲氣長年到隐居。——張昱《松隐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