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隐機3
第28章 隐機3
捧即是殺
四月,山中無事,山桃花将謝。
自回到堂庭山之後,奉玄每日清晨取指尖血三滴,和在墨中,抄寫《道忏》十遍及《血湖渡亡經》一遍,以血為自己的殺孽贖罪,以經文為死在自己手下的人祈福。《道忏》已經抄了三百六十五遍,《血湖經》抄了三十六遍,奉玄将攢起來的經紙全部燒了,消去了自己在山下犯下的罪業。
多伽羅木佛珠仍舊留在奉玄手中,佛子沒有來過堂庭山。
燒過忏罪經紙後,第二天,奉玄找出了自己的古琴和琵琶,親自為琵琶調弦正了音。奉玄的古琴是師父教的,琵琶是以前一位在堂庭山築廬的老琵琶師教的。
教授奉玄琵琶的那名老琵琶師本名雷黑黑,是太宗時宮中的樂師,小時候父母皆亡,所以入宮當了閹人,入宮後被分到樂坊,學會了彈琵琶。太宗是知音之人,見他精于琵琶之道,說他“能執一道得其精髓”,為他改名為“雷執一”。
太宗去世後,高宗繼位。高宗體弱,聽不得激昂之樂,他說雷執一的琵琶聲中有殺伐之氣,便做了一個人情,賜他重金放他出宮。雷執一在出宮前自請去帝陵為太宗守靈三年,三年期滿,他無處可去,就在天下雲游,在六十歲時停在了堂庭山。
除了奉玄之外,堂庭山沒有會彈琵琶的修士。那老琵琶師在堂庭山結廬後,有時會帶着琵琶來隐機觀中做客,和觀中的修士共奏古曲。奉玄聽見琵琶聲,思念故人,跟着師父學彈琴時,心緒不寧。清涼山人說堵不如疏,主動提出讓奉玄前去拜師,了卻心願。
老琵琶師住在隐機觀北側的華胥峰上。那時,他看奉玄年紀小,怕他吃不得苦,于是說奉玄必須連續拜訪自己一百日,不可間斷,這樣才會考慮收徒之事。自他提出條件後,從冬至夏,不論天氣如何,奉玄都會去華胥峰找老琵琶師,聽他奏樂,一百日後,終于得到了重彈琵琶的機會。
老琵琶師在六十七歲時去世,去世前,将太宗賜給自己的曲項琵琶“寶象”留給了奉玄。“寶象”留給奉玄,他要太宗喜歡的樂音仍能留在人間。
自去年老琵琶師去世後,奉玄一直好好珍藏着“寶象”琵琶。抄經忏罪時不可調音弄樂,奉玄在忏罪之後調好琵琶,練習了兩天指法,挑了一個清早和師父說了一聲,背着寶象琵琶去了華胥峰,趕在老琵琶師的祭日之前,為曾經的老師彈了一段太宗朝的琵琶曲《流泉》。
華胥峰在堂庭山山北,峰上只有一株山桃花樹,那樹異常巨大,是堂庭山最晚開花的山桃花樹。山下的山桃花已經開盡,峰上的山桃花正開到極盛。奉玄彈完琵琶,收了撥子,打算背着琵琶再回觀裏,不想正好遇到了一個來賞花的人——奉玄特意挑清早來華胥峰,就是為了避開游人,沒想到和一個游人碰了個正着。
那人一眨不眨地看着奉玄,隔了一會兒,試探着叫了一聲:“郡王?”
郡王。奉玄聽見這一稱呼,渾身一震。
奉玄說:“郎君認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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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确實認錯了,我沒聽說過扶風郡王會彈琵琶。”對方眯着眼笑了笑,他生得異常秀氣,看着不過二十歲,年紀比奉玄大一些,聲音也軟軟的,“既然不是郡王,我就不必行大禮了。其實我只是隔着障子屏風見過扶風郡王,剛才隔着花影看你,覺得你們兩個的身形很像,這才認錯了人。打擾了小道長,抱歉。”
他向奉玄行了一個簡單的拱手禮。他多說了幾句話,奉玄聽聲音察覺出“他”個是穿男裝的姑娘,不是男子。
奉玄依道門的規矩還了禮,“善信有禮。”
“我認錯了小道長,小道長不必認錯我——我不是郎君,而是女郎。”她淺淺一笑,道:“我叫裴昙,家籍當塗。不知小道長怎麽稱呼?”
江表舊貴,當塗裴氏。
奉玄說:“裴善信叫我‘奉玄’就好。”他問:“善信怎麽這麽早就獨自來了北峰?”
裴昙說:“我是和父親一起來的。我父親想去隐機觀中問道,知道天亮道觀開門,在天亮之前就開始上山了。我父親進了道觀,我累得厲害,怕觀衆的修士笑話我,就慢慢走一走,聽見琵琶聲,就尋着樂聲走到了這裏。”
“小道長不必為我擔心。我不是一個人來的北峰,《流泉》高聲,少能聽聞,我怕打擾小道長的雅興,讓仆人停在了前面。”她說,“我父親……不想出仕,特意來隐機觀,求問出仕與歸隐之道。奉玄小道長的琵琶彈得如此好,可否方便問小道長在山上隐修多少年了?”
奉玄避開具體年數不談,道:“我父母已經不在人世,我很小就在山上了。”
“原來我們有相似之處。我已經沒有了母親。”裴昙的談吐十分清楚,她說:“我父親上山是要問歸隐之事,我上山是想求藥,為我一個妹妹求一道延命的藥方。我聽說隐機觀不會随意贈藥,所以想為小道長講一些舊事,希望能打動小道長,幫我引見觀中的藥師。”
奉玄認真地說:“善信只要心誠,就能見到觀中的藥師。”
裴昙的眼中忽然露出幾分哀傷,道:“只有誠心,有時不能成事。我父親曾經無比虔誠,向漫天的神佛祈求,希望能留住我母親,然而什麽都沒能留住。我以為,除了誠心,成事還需要機緣……不如這樣,小道長随意挑一件事問我,如果我能答得上來,就算我有這個機緣;若是我答不上來,我也不再糾纏。”
奉玄不想為難裴昙,問:“善信可知山桃花有幾片花瓣?”
裴昙說:“五片。”
“唉。”裴昙嘆了一聲,“小道長問得太簡單,是有意要幫我,可我這個人不愛欠別人人情。”她看向奉玄,道:“說起‘五’來,我曾随父親在長安住過一段時間,知道朝中有一個極其特殊的姓氏,叫‘第五’。小道長聽過嗎?”
奉玄故作冷淡,道:“沒有聽過。”
世上或許真有機緣一事。奉玄不過問山桃花,裴昙卻提到了他心中不知想過多少遍的“第五”——這或許是巧合,也或許是裴昙故意的試探,然而總是一種機緣。
裴昙苦笑了一下,道:“第五家當年盛寵不倦,如今已經衰落,我提他家,不過是自喻……裴家的榮寵,我不想享受,我只怕幾年之後,裴家要高高跌落,連像第五家一般衰落都做不到。小道長若是不嫌我麻煩,我就為你講講山下第五家的故事,這故事暗合盛衰道法,聽了也不算污了耳朵。”
奉玄說:“善信,不如去道觀中小坐片刻吧。我确實不清楚第五家的故事,也很好奇這個故事。善信願意為我講述,我為善信烹一壺茶,作為報答。”
“也好。”裴昙應了一聲,“多謝小道長。”
奉玄和裴昙回了道觀。在回道觀的路上,奉玄根據自己知道的舊事、在山下無意間聽來的消息,和裴昙短短的幾句話,大致猜出了當今朝中的形勢:
裴昙出自江表一等高門當塗裴氏,父親淡泊名利,一直不曾出仕,然而祖父裴彌綸卻是當今太子的老師、朝中的司空。
江表門閥分為三等,其中一等高門共有四家,當塗裴氏即是其中一家。在北方,人們不熟悉江表之事,提起“江表門閥”,一般只指江表四家一等高門。這四家先後興起于大前朝天下崩亂之時,在掌權後互通婚姻,關系密切。四家皆崇尚“清貴”,鄙視武将,約定好一不與皇室結親、二不與二等以下門第通婚,互相扶持,樹大根深,歷經南朝三朝十五位皇帝而不敗。
許朝高宗時,還是太弟的陛下收複了南沈,結束了天下南北分治的局面。彼時天下剛剛統一,高宗希望像漢初皇帝一般垂拱而治、與民休息,不希望南方久燃戰火,因此,對江表門閥以懷柔拉攏為主,江表門閥也主動背棄南沈皇室,向大許稱臣,幫助許朝重建南方秩序,于是四家皆未受到重創。
陛下登基後,最初并未顯露出對對江表門閥的不滿,壽安皇太女曾重用江表門閥子弟制衡朝中的北地高門子弟。然而,隆正五年後,朝廷越發重視寒門進士,江表門閥也變得和北地高門一樣,不斷受到排擠——這一情況在太女去世後得到了改變,但是……或許不是什麽好的改變。
太女去世,陛下不再過問國事,淮王成為太子,開始監國。太子不太在意北地高門和江表門閥,更在意的是手握重兵的武将和本朝武家。太子以為,如今已是太平之時,将領不需要有那麽大的權力,于是從武将入手,整頓朝務:在地方上,朝廷經常更換軍中首領,緊緊握住兵權,不再輕易放權給将領。在朝廷中,太子獨重當塗裴氏,不像皇姐一般與武家交好,不過太子增加了科舉取士的人數,延續了皇姐監國時重用寒門士子的傳統。
太子從江表門閥中單單挑出來裴家一家予以重用,裴家與其他三家江表門閥間微妙而平衡的地位被打破,關系漸漸疏遠;太子又借裴家打壓武家和北地高門,為裴家引來了諸多怨恨。
物極必反,捧即是殺。如今的當塗裴氏不是當年南朝的當塗裴氏——太子的恩寵可以給出就可以收回,當太子的恩寵被收回時,或許,除了衆人的怨恨,裴家就什麽都剩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