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五1

第29章 第五1

父與子

朝亦随群動,暮亦随群動,榮華瞬息間,求得将何用,形骸與冠蓋,假合相戲弄①。在松風臺的微冷的山風中,裴昙向奉玄講述了第五家的故事。

第五家是本朝三大武家高門之一,兩代配享先皇廟廷:許朝建國初期,大将軍第五憑大破圖倫人,收複了被前朝丢失的隴州,太.祖賜第五憑盧國公爵位,第五憑自言:“南北未定,不敢受功。”三辭不受,因此備受太.祖敬重;而第五憑之子第五知明兩次參與南伐,亦立下了赫赫戰功,第五家自此名滿天下。

然而,第五家已經衰落。第五家的衰落與兩件事有關:內相第五瓊之死、太仆卿第五璋之死。這兩場死亡背後的真相都撲朔迷離。

第五內相與壽安皇太女關系親密。壽安皇太女是許朝的第一位皇太女。許朝起自北地,北地與南朝不同,早有女子稱帝的先例,亦有封皇女為皇太女繼承大統的先例。在許朝統一南北前,天下分裂将近二百年,分裂期間,前朝昭宗皇後臨朝稱制,随後自立為帝,為了保證死後能享受太廟香火,坑殺皇子,傳位于皇女,前朝昭宗皇後穆宗、昭宗與穆宗之女文宗、文宗之女英宗皆是女帝,三帝共開北地盛世,使得北地盛行“女主興天下”的傳言,而荀家血脈裏也正流着英宗的血——因此,統一了天下的陛下立曾随着自己征戰南方的長女為太女時,北地高門和當朝武家都沒有太多異議。

隆正十九年,壽安皇太女心疾發作,與世長辭。一個月後,第五內相的宅邸失火,內相身死。長安有傳言說,第五內相是被太子逼死的。

壽安皇太女去世那天早上,當今的太子、當時的淮王恰好去東宮上奏緊急軍務,第一個知曉了太女的去世,憑着太女親弟弟的身份控制了禁軍——那天陛下沒能等到女兒,只等到了進宮的兒子。

陛下在得知太女去世的消息後,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也不曾說話。淮王跪在陛下身前,抱住陛下的膝蓋,叫了一聲“父皇”,于是父子二人相顧對泣,在場的宮人無不落淚。

傳說陛下曾經下過一道密诏,要壽昌公主借進京為長姐出殡的機會入宮,然而傳诏人被淮王捉了個正着,傳诏人毀去诏書後出逃,只将口信帶給了壽昌公主,因此才發生了衆所周知的鳳闕之變:

九月廿三,壽昌公主帶兵北上,将軍隊駐紮在長安城外,獨自進京,在鳳闕外求見陛下,然而一直沒能見到陛下,竟然等來了淮王,淮王傳陛下口令:壽昌公主無故帶兵北上,陛下大怒,要公主立刻返回封地,往後不得入京——壽昌公主甚至沒能參加長姐的喪禮。

朝中将壽安皇太女谥號定為“孝仁”,慈惠愛親曰“孝”,愛民好與曰“仁”,自前朝以來,諸王與太子的谥號只用單字,太女的複字谥號隐含了朝臣和陛下無限的哀思。

太女歸葬成陵後,淮王被封為太子,陛下退居深宮,不再問政。

陛下是一代明主,卻也是一個渾身傷病、痛失愛子的老人。早年在戰場上留下的傷痕,借着光陰的威力不斷侵蝕陛下的身體,肉身的疼痛或許可以忍受,手足相殘的往事卻時時折磨着陛下的內心,而那白發人送黑發人的錐心之痛實實在在讓他察覺到了自己的衰老。

手足相殘是陛下的心病。血胤殘殺向來不是好事,南沈一朝在陛下的手中滅亡,卻早在南沈廢帝、僞帝兄弟相殺時就耗盡了氣數:

許朝建朝時,南沈正值沈明帝當朝,那時國力尚強。沈明帝共有十四子,其中六子早亡。南沈頤康二十一年,太子弑父自立,史稱廢帝。八個月後,被迫起兵的廢帝三弟河東王轉守為攻攻入建業,殺死謀逆的兄長,登基稱帝,在三年後殺盡了自己剩下的兄弟——沈明帝的六位皇子都死在親兄弟手中,死狀凄慘,衆皇子之子亦難逃一死,刳解脔割,嬰孩不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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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沈的武将以軍功進階,大多出身寒素,被高門視為寒伧貧賤之人,在南沈朝中備受奚落,南朝頤康之亂後,漸漸對朝廷冷了心,在大許大兵壓境時,雖有血戰至死者,大多數都主動獻降,歸順了許朝。

南沈皇室弑父殺兄,親自斬斷國運,而陛下也犯下過手足相殘的過錯。随着年月的無情流逝,這過錯反而變得更加清晰,一刻不停、變本加厲折磨着陛下的內心——

陛下曾在登基之後,逼死了自己的親弟弟壽王。太後那時已在病中,得知消息後,不肯再吃藥,三天之後,在興慶宮離開了人世。太極宮變得過于寂寞與空曠,陛下将淮王立為太子前一夜,喚宮人攙扶着自己去了興慶宮,在宮外站了許久,只對淮王說了一句:“朕老了,你不要為難你的兄弟姐妹。”

陛下與太後的母子情誼并不深厚,那時,站在興慶宮外,卻無比清晰地體會到了母親當年的痛苦。國運動蕩,長子已經先于自己病逝,又忽然得知最愛的幼子去世,并且是被另一個兒子逼着去死,這滋味,想必比他得知太女去世還要痛苦百倍,令人不敢細想、不忍細想。

陛下有時候會夢見壽王,他的弟弟渾身是血,叫他“皇兄”,他在夢裏看着弟弟,覺得他死得或許有些可憐……他或許不該那麽早就死。陛下本來可以留壽王一命,然而,他姑母的命——也是壽王姑母的命——壽王何曾留下呢?陛下是由姑母長徽長公主撫養長大的。長徽長公主下嫁于前骠騎大将軍的兒子,高宗病重時,陛下正在征讨蜀州,骠騎大将軍與壽王圖謀反叛,反叛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死了長徽長公主。長徽長公主離世,陛下痛心疾首,于是登基後立下兩條規矩——他的女兒不會下嫁,夫家必須入贅;往後,許朝的皇女可以掌兵開府。

第五家是本朝武家高門,長徽長公主的母親就出自第五家。按輩分來算,長徽長公主是第五內相的姑祖母。第五內相掌管起草書寫陛下的诏書,可以出入宮禁,如果傳言中那道要壽昌公主入京面聖的密诏真的存在,極有可能就是由第五內相帶出宮的。

鳳闕之變發生二十六天後,長安下了一場秋雨,不知為何,在霏霏雨水中,第五內相的宅邸失了火,內相就死在了這場祝融之災中,被發現時只剩下了焦骨——除非自焚,很少有人能燒成這樣。

第五家的衰落從此開始。

四年後,第五內相的長弟太仆卿第五璋被人一劍刺穿心髒,同樣死在了宅邸中。據說,第五太仆卿死于“一心歸命”這一劍招,死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面色安詳。“一心歸命”與“袍休羅蘭”是闡提劍術的兩大慈悲殺招,皆有“此招既出,唯見悲憐”之稱——二招一為刺心之招、一為斷頭之招,出招必須極快,使出之後,被殺者毫無痛感,已經魂歸極樂。

這世間能使出“一心歸命”這一招的人不過三人:一為岐山佛門的法相上師,一為法相上師的師弟,一為法相上師的學生、第五太仆卿的兒子第五岐。第五太仆卿身死時,法相上師正受邀在白馬寺升座講經,法相上師的師弟早已随着太叔仁将軍戰死,因此,能有殺人機會的只有第五岐——而衆人發現第五太仆卿的屍體時,第五岐也确實就在他父親身邊。

殺父是無可赦免的重罪。十五歲的第五岐被下了獄,一口咬定太仆卿的死和他沒有關系,任憑怎麽問都只說:“我父親不是我殺的!”太子曰:“許朝以孝治天下”,命酷吏對第五岐用刑,然而無論怎樣嚴刑拷打,第五岐從沒有改過口。

第五岐被下獄七天,第五岐的叔父衛尉少卿第五珩在東宮外跪了七天,第七天,太子終于命人重新審理第五太仆卿案,最後得出結論:上次仵作驗傷有誤,太仆卿并非死于“一心歸命”劍招,而是被家裏的一個仆人殺死的。

只剩下半條命的第五岐出獄後,第五珩請求離開長安。太子開恩,将第五珩的官職升為衛尉卿,改授東都分司,于是第五一族舉家搬去了東都洛陽,離開了權力與是非的中心。

第五家的離去為第五太仆卿死亡的真相籠上了更深的雲霧。從來沒有人能篤定地說出第五太仆卿到底是因何而死,而第五岐殺父的傳言沒有因為他的出獄而停止流傳。魏國公家一個家仆說,魏國公曾問外孫第五岐關于他父親去世的事情,第五岐答:

“我父親确實死于‘一心歸命’劍招。”

作者有話說:

①朝亦随群動,暮亦随群動。榮華瞬息間,求得将何用。形骸與冠蓋,假合相戲弄。但異睡著人,不知夢是夢。——白居易《自詠五首》

“一心歸命”本為佛教術語,《淨土論》:“世尊!我一心歸命,盡十方無礙光如來,願生安樂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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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朝地圖可以醬紫看:以淮河為界分南北,南邊以前是南朝的領土。北邊以華山函谷關一帶為界,分為關東(以洛陽為中心)、關西(以長安為中心)兩大部分,許朝西北角是隴州,東北角是盧州。關東地區有前朝遺老;關西地區是許朝自己打下來的,是許朝政治重心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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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章裏,第五內相的“內相”不代表真的是宰相,第五瓊是女內史,是最高的女官,也算女官裏的宰相了。第五瓊一定能力和文學才能非凡,才能為皇帝起草、書寫诏書,第五內相曾經教奉玄寫字,寫字一定也很好看。才能方面舉個例子:皇帝要給父親已經亡故的大臣下令,第五瓊寫诏書要避大臣父親之諱,不能用到某幾個字——只記住大臣們父母的名字并且避諱這一個細節就可以刷掉很大一批人了。

為皇帝起草诏書的人一定是處于權力中心的人,雖然可以有多個起草诏書的人,但是第五瓊是女性,可以出入宮禁(如果意外沒有發生,後續又會有女帝),一定更被重視。第五家一門除了第五瓊還有二卿,當年的家族榮寵和權勢真的算很大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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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速切入文本,最後一部分背景介紹

太子和太女在為政上的分歧很好理解:太子和太女的目的是一樣的,都是要維護皇權。許朝是建立在中古門閥社會階段的政權,門閥士族(尤其是北方士族)的影響力很大,士族的榮耀來自家族的久遠仕宦傳統及其積攢百年的影響力,不直接來自皇權,士族的力量無疑會對皇權集權造成挑戰。

陛下&太女更多代表的是武家的利益。許朝先祖是前朝的公卿,但是造反了,而武家是和荀家人一起造反的人,利益大致是一致的,而且又有親情關系,所以武家最值得信任;北地舊貴世代公卿,朝代換了一樣做官,他們需要拉攏,但是陛下和太女對他們最不信任;南朝門閥剛剛北上,不足為懼,所以在太女監國時,存在過利用南朝門閥打壓北地舊貴的時間段(科舉初開的幾年),南朝門閥只是棋子,科舉成為定制之後,門閥棋子用了幾年達到效果,就又被扔到一邊了。

太女有兒子(奉玄的哥哥),按照宗法立嫡傳統,太女去世,陛下可以将太女的兒子立為皇太孫,這沒有太大問題,但是陛下最終按照“立長君”的處理方式立了太子,沒有立年少的外孫,這可以看成是對兒子(和他背後的勢力)的妥協。

太子之前是處理軍務的人(因此才會因為上報緊急軍情意外發現太女去世,掌握了先機),太子不像陛下曾經多次出征、和武家一起上戰場,只是管理軍事,所以不會像陛下一樣對武家有感情。最近幾年,朝廷已經不怎麽打仗了,太子敏銳地感受到國家或許從開創期進入了守業期,太子認為現在到了偃武修文的的時候,朝廷的主要矛盾不再是皇權和北地高門的矛盾,而是皇權和軍權的矛盾——邊鎮都掌握在武家手裏——

所以太子想要做的是削弱地方軍權,加強中央對軍權的控制,這就不可避免導致了他和手握軍權的武家的矛盾(第五家、太叔家都是高級武家,雖然第五家不再出現高級将領,但是由于和太女關系密切又手握重權,所以也首當其沖被太子削了)、對盧州二韋的不信任(二韋不出自武家,但是軍權很重,太子想削暫時沒辦法削)。

太子也很喜歡用寒門士人,本質上寒士是最堅定維護皇權的,因為寒士的一切都來自皇權,但是寒門士人還是比較少,太子的老師出自南朝門閥世家,太子就直接把江表門閥又拉出來用了。打壓北地舊貴那麽久,也該松一松拉攏一下了,一直摁着一方打也容易出問題。

太女傾向于繼續開創進取,而太子傾向于守業(太子也的确比較倒黴,遇上了屍疫,不太好繼續開創了)。太子的思路沒有大問題,腦子也很好用,但是本人下手比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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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裏加入了對許朝選官、地方任用之類的情節的描寫,短期來看這些部分可能有一點無聊(也肯定存在bug),但是從長期來看會讓故事更清晰~這一卷結束,過去的事都差不多交代完了,沒有複雜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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