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五2
第30章 第五2
好友,久違了。
裴昙為了求藥,在隐機觀住了一段時間,每天用黃檗紙幫道觀抄寫道藏、幫雪岩藥師碾藥,直到山上的山桃花全部開盡,她才離開。
裴昙在山上時,住在交光臺,和隐微藥師住在一個屋中。奉玄去找師姐,見了裴昙很多次,漸漸得知了她的家事:
裴昙曾說:“裴家不喜歡我。”這話說得沒錯,裴家不喜歡她。江表門閥,世代通婚,婚事容不得族中人自己決定,然而裴昙的父親毅然決然娶了裴昙的母親——裴昙的母親只不過是一個寒門孤女。婚後,裴昙的父親離開裴家,住到了小蒼山下,晴耕雨讀,不再理會自己的父親。
裴昙的祖父裴彌綸不承認裴昙父母的婚事,逼自己的兒子另娶宣城崔氏家的女兒。崔家的女兒不想嫁人,得知裴昙父母的事情後,更不想破壞別人的姻緣,在一天夜裏剪斷頭發,離開家門遁入了空門,法名“六如”。
裴昙的母親去世後,裴彌綸親自前來吊唁,将裴昙母親的牌位帶回了裴家。裴昙的父親見自己的父親已經年老,又做出了讓步,心懷愧疚,帶着裴昙和她弟弟搬回了家中。
回裴家之後,裴昙是女兒,只能學《詩經》《女德》《女誡》,不像弟弟那樣能去族中私塾讀書。為了能讀更多的書,她經常借着為母親攢功德的名義去佛庵抄經,在一次偶然中,得知了在庵中教女童讀書、送自己舊書的六如比丘尼的故事。她敬佩六如比丘尼的風骨與情義,與六如成了忘年之交。
裴昙其人愛憎分明,有恩必報,此次上山是要為六如比丘尼的一位侄女求藥。六如比丘尼的那位侄女也是裴昙的遠房表妹,天生患有心疾,大夫說她大概活不過今年冬天了,裴昙不死心,跟着父親來了堂庭山,希望請隐機觀的藥師随她下山,為六如比丘尼的侄女診脈,如果藥師不能下山,她就一定要求到藥。
雪岩藥師要她抄經碾藥,試她的誠心,她毫不推辭,要家仆下山等她,自己換了粗布衣服就幹起了活。裴昙在來道觀之前,以為觀中的修士不必親自做活,沒想到隐機觀的修士每天都親自挑水掃地、劈柴鋤田,她沒做過粗活,見道觀中的人事必親為,不肯落在別人後面,讓別人看了笑話,夜裏碾藥,手上磨出血泡,白天挑破血泡,包紮之後就像沒事一般執筆抄經。
雪岩藥師本來也要去南方采藥,見裴昙态度誠懇,就答應了裴昙與她一起下山,先到建業去為她的表妹、六如比丘尼的侄女診脈看病。在隐機觀閉觀之日,雪岩藥師帶上徒弟隐微藥師,和裴昙一起離開了堂庭山。
在隐機觀閉觀之日,奉玄收到了一張宣德城智門寺的香火券。給他香火券的人是住在堂庭山下駐馬鎮的一個農夫——許朝太.祖曾在堂庭山下立下下馬碑,并且立下規矩:除隐機觀的修士外,其他人必須在下馬碑前解劍下馬。為了保證規矩能夠執行,許朝太.祖特意在山下安排了駐軍,久而久之,那片地方就生出了村鎮,因碑名鎮,就叫駐馬鎮。
那駐馬鎮的農夫的姐姐嫁去了宣德,他聽說宣德遭了難,帶上鹹菜和饅頭,一路走去了宣德,到宣德後發現姐姐一家沒了,連房子也沒留下,塌在了大火中。宣德城內情況慘淡,官府招募男丁,他到官府報了名,領着酬勞修了半個月的房子,打聽出姐姐家的消息,去萬人難碑之前燒了紙,這才回了駐馬鎮。
他在官府幹活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少年人,那少年人長得極其好看,只是總是冷冷的,讓人不敢看他。他和那少年人不熟悉,只知道他似乎名叫“揚焰”,幹了活卻不要錢。
他要回駐馬鎮那天,和一起幹活時認識的人說了自己要回家,他說他家就在堂庭山西面,那叫揚焰的少年忽然問他堂庭山是不是有一個叫奉玄的修士,他恰好知道奉玄,就說自己認識奉玄。他急着搭別人的驢車出城,那少年來不及找紙筆,就把智門寺那天的香火券給了他,請他為自己捎一句話:“吾友安心。贖罪之後,定當相見。”
佛子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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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子只說“安心”兩個字,奉玄就真正安下了心。
智門寺的香火券上印的是智門寺的琉璃塔,券上寫着“四月十三日”。二月十九,夜雪初停,奉玄辭別佛子,獨身去了盧州。自那天起,他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聽過佛子的消息了。
在智門寺佛塔上,佛子說:“意氣少年時,相逢為君殺,提劍不懼死,歸來複彈铗。”奉玄記得這詩的每一個字。在智門寺,奉玄手中拿着刻意劍,佛子說,他們應當比劍,不應當相殺。
不應當相殺。奉玄拿着劍,這次只等着和他的友人比劍——手中心中事,長短難相期,刻意二尺三,思君十萬裏。他擔心他的友人,希望再見到他的友人,與他的友人以朋友的身份盡情比一場劍。
奉玄養了兩個月的傷,傷勢完全痊愈後重新掃起了地。每天掃完地,他都随師父讀經練琴、喂鶴練劍。虛白散人不會劍術,師姐不在山上,奉玄已經很久沒能拿着劍與人盡情地比一場了。
六月多雷多雨,被道門稱為“雷齋月”,從六月開始,隐機觀就會閉觀,除藥師外,衆修士都要在觀中聽雷采氣、磨練心境。隐機觀的閉觀會持續到九月——九月已是初秋,暑雲散去、涼風微起,正适合下山行走。隐機觀閉觀期間,除了藥師外,其他修士都不能出入道觀;除上山求藥之人外,觀中人不見外人。
佛子沒能在隐機觀閉觀之前來堂庭山。
一天早上,堂庭山下了大雨。雨停之後,天低雲沉,山上起了雲海,水霧随風緩緩東行。雨水彙集,虛白散人聽着嘩嘩的流水聲,早早叫醒了奉玄,帶奉玄去煙雲裏彈琴采氣。
雨天不必掃地。奉玄背着古琴跟師兄去了後山,山中高樹遮天,草露沾衣,呼吸之間,肺腑皆淨。幾日不來,地下的舊石板上生了青苔,又落了核桃花穗,濕滑難行。奉玄和師兄走過流杯渠,進入綠樹無人之境,停在了鶴亭,在嘩嘩水聲之外,只聽見鳥鳴的聲音。鶴亭外的鶴不知去了哪裏,忽然飛過來一只,身姿飄逸秀挺,有如仙人。
雲煙自山岫中冒出,虛白散人和奉玄在亭中彈了《山木》《反迷》與《西極之南》。遠處山岫中的雲煙散去後,兩個人收了琴,奉玄替虛白散人将他的古琴“陶然”帶回了他的房間,虛白散人自去洗手劈柴。
奉玄回松風臺放下自己的古琴,看見寶象琵琶,拿起琵琶,撥了撥弦。他想試着用琵琶彈出《反迷》的曲調,就帶着琵琶去到廊下,在廊下任微風吹着衣服,試着彈了一會兒《反迷》的調子。
道觀忽然外傳來了笛聲。
雪岩藥師和隐微藥師都會吹笛,隐微藥師經常在奉玄彈琵琶時吹笛和他共奏。那笛子吹得很好,笛聲清亮,令人聽了如有洗心之感。奉玄以為是師姐提前回來了,不再試着彈《反迷》,轉而彈了一首自己熟悉的《劍器渾脫》。
铮——
铮——
琵琶铮铮有聲,笛聲漸起,婉轉相和。
奉玄聽着笛聲,彈得暢快,一曲彈完,将起新曲的機會讓給了師姐。笛聲重新響起,奉玄聽了片刻,聽出是《四方安》,抱着琵琶跟着笛聲彈出了《四方安》的曲調。
在宣德城智門寺佛塔上,奉玄曾經用笛子吹出《四方安》向師姐報信,奉玄的笛子吹得很差,佛子特意為他彈铗正音。
虛白散人劈完柴,也來了松風臺,坐在檐下,聽奉玄彈琵琶。
《四方安》彈完後,虛白散人聽得意猶未盡,對奉玄說:“你們再奏一曲?”
奉玄說:“讓師姐休息一下,先進道觀吧。”
“師弟啊,你錯啦。吹笛子的不是隐微,”虛白散人笑了一笑,“做笛子的木頭不一樣,吹出的聲音也有細微的差異。那名吹笛的人,或許是佛門的人,他吹的笛子是一支名笛,名叫‘準提’,我曾經聽法相上師吹過。”
奉玄愣了片刻,佛門的人,難道是……佛子。佛子姓第五,第五一家是武家高門,武家高門有三雅:文雅詩、武雅射、樂雅笛。如果吹笛子的是佛子……
或許佛子會吹笛子……
奉玄想起來在宣德他吹笛子時佛子的神态,佛子絲毫沒有表示出他會吹笛子。
奉玄沒了動靜,虛白散人看向自己的師弟,奇道:“師弟,你的臉怎麽紅了。”
奉玄看了師兄一眼,整個人紅得像是要燒起來,他猶豫着用撥子撥了幾下琴弦,彈出《戰城南》的調子,笛聲合着琵琶聲響了起來。
奉玄猛地收了撥子,只将《戰城南》的曲子停在了本該唱“血污秦王衣”那一句。琵琶聲停,笛子忽然也不繼續往下吹了。
在智門寺佛塔上,奉玄吹笛只吹到了“血污秦王衣”那一句……不知情的人會繼續吹下去。
吹笛的人,果然是佛子。
奉玄彈了一曲《知音》,笛聲沒有再響,《知音》此曲,是首古曲,曲詞只有兩句:知音既遇,不見如見。琵琶聲停之後,隐機觀外吹笛的人吹了一曲《好友》。
好友。
久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