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五3

第31章 第五3

“吾友第一,劍術第二。”

九月,天高氣涼,流水轉寒,堂庭山的楓葉染紅了小半座山,遠遠望去,山上擁着一簇一簇紅雲,紅得似乎要燒起來一般。

心齋期結束後,奉玄告別師父,伴着紅葉獨自下了山。

奉玄此次下山,帶了隐秘的任務:雷齋月開始前,奉玄的師姑雪岩藥師帶着隐微藥師南下游歷去了,十一月才能回山。雪岩藥師離開隐機觀前,要奉玄在九月下山,替自己去盧州龍海一趟,以看望韋衡為名,為韋将軍送藥。

乾佑三年,韋将軍的外甥韋衡中毒,韋将軍自己也沒能養好傷,落下了病根。韋将軍的病情只有雪岩藥師清楚,韋将軍不願意讓外甥韋衡擔心,又怕外族欺她體弱趁機作亂,一向隐瞞着自己身體的狀況。

從雪岩藥師口中,奉玄無意間得知了母親壽安皇太女的一些往事——太子不信任韋将軍,或許他不是怕韋将軍有野心,而是厭惡韋将軍與壽安皇太女的關系。太子憎恨自己的皇姐,恨她壓制了自己三十多年,愛其人者,兼屋上之烏,憎其人者,惡其餘胥①,韋将軍是壽安皇太女一手提拔起來的女将。

韋将軍姓韋,本名阿迎,出身微賤,原來是前中書令楊玄道家的奴婢。楊玄道被廣平王謀反大案牽連,皇太女前去抄家之時,遇見了韋阿迎。楊玄道的夫人善待奴仆,得知自己的丈夫被卷入大案後,随手燒了半沓賣身契,放走了府中的半數奴仆。

楊家教韋阿迎詩書武藝,韋阿迎不想走,賣身契也恰好沒被燒掉,于是一直留在府中,陪夫人和小姐等着官兵前來。壽安皇太女進了中書令府邸後,一眼就看見了韋阿迎,看見她明明害怕極了,卻強撐着持刀将楊家小姐護在身後。壽安皇太女親自走過去,對韋阿迎說:“你家小姐流落在外,會比進奚官局更危險。本殿以太女的身份向你保證,如果楊家無罪,本殿會為楊家平反。這刀你可以留着,如果本殿沒能做到自己說過的話,你随時可以拿着這把刀來找本殿。”随後叫人抹去了韋阿迎的奴婢籍,取“我有嘉賓,德音孔昭”②的“德音”二字為她賜名,将她收為了賓客。

兩年之後,楊家冤案平反,韋德音向壽安皇太女請求離開長安,去朔州尋找自己的姐姐,皇太女知道她是忠義雙絕的女子,親自送她離開長安,并且摘下玉釵贈給了她。皇太女取下玉釵,是要韋德音切勿妄自菲薄,贈出玉釵時,太女對韋德音說:“和氏之璧,先賤而後貴,譬如君子,時暗而久章”*,同時贈給韋德音四句話:“高門不貴,寒人自貴。我有嘉賓,其人如玉。”

皇太女曾在佛寺祈願“海晏河清,家國安寧”,韋德音為了報皇太女知遇之恩,離開長安後投入了朔州鎮軍幕府,從朔州轉戍盧州,因為太女的心願,咬着牙從默默無聞的文吏一步一步升為了駐守一方的将軍。

雪岩藥師沒有向奉玄明說韋将軍的病情,只給了奉玄一瓶藥丸,要他帶去盧州龍海鎮軍府。然而,奉玄聞到了裝藥丸的玉瓶中隐約的奇栾香氣,奇栾是吊命之藥,或許,韋将軍的身體衰弱得厲害……

堂庭山的馬寄養在駐馬鎮上,奉玄到鎮上牽了馬,決定第二天直奔盧州龍海,先去将藥送給韋将軍——将藥送到後,自己立刻回山,回山等着佛子。下雪的時候,佛子應該就來了。

堂庭山下雪的時候很美。

出了駐馬鎮,奉玄牽着馬獨行在寒山道上。寒山道是一段古道,道旁的山岩上被題寫了許多詩句,因其中“吾輩道何窮,寒山細雨中”③兩句最為人知曉,所以被稱為寒山道。

秋氣高爽,寒山道道邊的銀杏樹葉早已轉黃,落了一地。道邊有一個茶水廬,主人曬了許多銀杏葉,用已經幹了的葉子煮着幾壺山茗,看見奉玄牽着馬走過去,對他說:“小師傅下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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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玄戴了帷帽。秋天的風裏帶着落葉,吹到頭上或者眼裏,讓人不舒服,不如戴着帷帽将風和葉子都擋住。茶水廬主人熟悉奉玄,奉玄生得好看,通身的氣度也和普通人不一樣,讓人看一眼就能記住他,他遠遠看見一個身影走過來,不用看臉就知道那是奉玄。

奉玄朝茶水廬主人打了個招呼。

“來來,小師傅,喝杯茶再走吧。咱們駐馬鎮的人都說,家住寒山道,常飲寒山水。喝一杯家裏的熱水,才能放心嘛。”

奉玄不好拒絕,拴住馬後,道:“麻煩大哥了,我在廬外坐。”

“小師傅喝什麽?”

奉玄看了一眼茶水廬中挂的牌子,道:“一杯柏岩茶。”他的餘光看見有人牽着馬走了過來。

茶水廬主人對奉玄喊了一聲:“這就來——”

奉玄打算摘下帷帽放在桌子上,剛向着頭頂伸出手,忽然聽見茶水廬主人叫了一聲——茶水廬主人端着茶案走出茶水廬,一步沒站穩摔在了地上,茶案上的熱水壺和瓷盞被他這一摔摔得飛了出去。

電光火石間,一把通體透明的利劍出現在奉玄眼下,逼得他後退了一步,銅壺落地,熱水潑在了地上,透明的劍尖接住了飛出的瓷盞。

劍的主人将瓷盞放在了桌上。他的指尖輕輕拈過瓷盞,手指的顏色與白瓷的顏色相差無幾。

他對奉玄說:“吾友,好久不見。”

奉玄一把摘下帷帽,看着對方。伽羅香,灑金外袍,左眼下有一顆小痣。他道:“……佛子好友,”

“好久不見。”

佛子将春冰劍收在身後,淺笑了一下,道:“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

茶水廬主人“哎喲”叫着從地上爬了起來,佛子問他:“店家沒事?”

“沒事沒事。”

“那杯茶水的錢就免了吧。”

“一定免、一定免,吓死我了,我真怕燙到奉玄小師傅。”茶水廬主人拿起地上的銅壺,“我請小師傅和郎君喝一壺好茶。”

奉玄說:“多謝大哥。”

佛子拴了自己的馬,和奉玄在桌前坐下。奉玄猶覺身在夢中,問佛子:“佛子友人怎麽在這兒?”

佛子的回答很簡單:“等你。”

不是“找你”,而是“等你”,相逢不是偶然,而是佛子等待的結果。佛子是從駐馬鎮的方向來的,他在昨天就來到了堂庭山山下,住在了駐馬鎮,今天聽說奉玄下了山,他就牽馬離了鎮。離開駐馬鎮的大路只有寒山道這一條,他知道自己會遇見奉玄。

微風吹起一地黃葉。曾出現在同一枝頭上的葉子,即使落下,在微風裏也還有遇見的可能。落葉散後還相聚,離人豈能不相見。

奉玄說:“我以為佛子友人冬天才來。既然來了,怎麽不去山上坐一坐?”

“我知道隐機觀九月開觀,我和我的劍一起在山下等你。”佛子說:“吾友,在駐馬鎮不摘劍到不了隐機觀。我既然帶劍,就不願意輕易摘劍。”

佛子在隐機觀外吹笛時,将殺生、春冰二劍留在了山下。佛子的劍輕易不能離身,但是,他肯為朋友摘一次劍。

奉玄道:“好友,你的佛珠還在我這兒。”

佛子說:“我知道你會收好它。那串佛珠是家父留下的。”

家父。韋衡說第五岐殺了自己的父親。

佛子的多伽羅木佛珠被奉玄妥帖地收在一個錦囊中,奉玄拿出錦囊,道:“物歸其主。好友,此珠原物奉還。”

“多謝。”佛子收了佛珠。

奉玄說:“未曾向令父令母問安,是我的疏忽。好友,不知枕流藥師是否安好,令父是否安好?”

“多謝吾友牽挂,家母身體康健。家父……已不在人世。”

二人說話間,茶水廬主人端過來一壺煮好的渠江薄片。他将茶水倒在兩個白瓷盞中,水色紅潤有光。

奉玄向茶水廬主人道過謝,将一杯茶水放在佛子身前,對佛子說:“好友,你曾說你我應當比劍,不應當相殺。你我比劍,贏的人回答輸的人一件事,如何?”

隔着溫熱的水霧,佛子看向奉玄,隔了片刻,道:“可以。”

白瓷盞中的茶水被飲盡。休息過後,奉玄還是付了茶水錢,請茶水廬主人收了桌椅,他和佛子都拿起了劍,佛子将春冰劍握在了手中。

佛子的春冰劍是一把不可沾血的道劍,劍身剔透如冰、寒光四射,由一塊剔透無瑕的北海水精石雕琢打磨而成,這種透明的水精劍全天下也尋不出第二把:北海水精石堅硬無比,又有避火之效,向來難得,難得也就罷了,北海水精石又少有大石,大多不過拳頭大小——前朝靈帝在天下找了十年,也不過找出二十幾塊手掌大的水精石,嵌成了一扇圍屏——佛子的春冰劍卻是由一整塊水精石打磨雕琢而成的。

萬物生克有道。北海水精石雖然堅硬,卻不能染血,一旦染血立刻就會産生裂痕。劍道即是心道,敢用春冰劍的人,心中必須剔除殺機與雜念,不可争勝、不可渴血,清淨澄澈,剔透如冰。

佛子與奉玄比劍,拔出春冰劍,已顯示出自己的立場:此次比劍不争勝負,只為痛快地比試一場,在比試中領教對方的劍法與劍道。

奉玄拈了一個劍訣,将刻意劍豎在了身前。

佛子與他各種向對方行了一禮,使出了劍招。

七月不見,佛子的劍術更加精進。佛子出劍的速度比奉玄快得多——在平常練劍時,佛子閉着雙眼出劍,一劍可以揮斷十支蠟燭的火焰,将第十一支蠟燭的火苗挑在劍尖上。

堂庭山的劍術不求快只求穩,佛子先發制人,奉玄的劍雖然沒佛子快,閃身的速度卻極快,輕輕一退避開劍鋒,使出“承蜩法”向側上揮劍,佛子提劍格擋,兩劍相接,二人虎口皆是一震。佛子的劍法長于出擊,殺氣凜冽,提劍格擋後立刻轉守為攻,三撩長劍逼得奉玄步步後退。

奉玄的腿功紮實,他在堂庭山掃了多少年的地,就練了多少年紮馬步,在最後一次後退忽然時以退為進,出腿掃向佛子,佛子被迫側身,奉玄使出“斷水法”抽劍直指佛子,佛子轉身擡劍擋住奉玄的劍,兩人此時距離很近,佛子在擡劍時轉了身,幾乎背對奉玄,佛子擋住奉玄的劍後,在奉玄還沒看清他的動作時,他手中的劍柄已經向後擊到了奉玄的肩上——佛子沒有使力,他背對着奉玄使出“倒我”劍招,劍柄自奉玄肋下處向上斜挑,不肯打在奉玄肩上,只輕輕碰了一下。

佛子的劍術果然極好!奉玄不願繼續藏鋒,使出全力與佛子比試,佛子一時背對奉玄,回身之後立刻迎來奉玄的迎面三劈,擋住兩劈後,奉玄手腕一轉,直直刺向佛子的脖子,佛子向後彎腰躲過奉玄的攻勢,奉玄立刻擡腳踹向佛子,帶起一地黃葉。佛子翻身躲過奉玄帶風襲來的腿,揚劍撩向奉玄的心口,被奉玄一劍揮開,刻意劍與春冰劍碰撞,發出“當——”一聲長響。

二人你退我進、你攻我擋,打得難舍難分。茶廬主人水壺裏的水開了一遍,佛子看準時機,雙手握劍攻向奉玄,春冰發出清嘯,狠狠劃向奉玄的咽喉,這一招乃是“袍休羅蘭”的起勢劍招,速度奇快,如果出招後劍尖真的碰到奉玄,奉玄的身上一定會見血。奉玄來不及躲,手中的刻意劍即将刺中佛子的心口——如果他躲,他的肩上就會被鋒利無比的春冰劃出一道血痕;如果他不躲,他與佛子将會兩敗俱傷,他刺中佛子的心,佛子的劍将劃破他的脖子。

奉玄寧願自損八千,也不肯傷到佛子一分,無論如何,他都要收住手中的劍,劍勢只使出一半,不料佛子在此時直接松了手——春冰劍掉在了地上,奉玄的劍懸在了佛子的心前。

奉玄贏了佛子半招。

奉玄無比驚愕,他不覺得自己贏過了佛子,“好友……”

佛子淡淡地說:“春冰劍不能染血。”春冰劍不能染血,他也不願意看見奉玄因為自己而受傷。掌控不好劍勢,本來就是他輸了。

奉玄只知道北海水精不能染血,沒有想到比起染血,佛子更在意的是那可能是誰的血,他對佛子說:“好友,我沒有贏你,你不曾輸給我。你輸給了你的孤傲。我的好友,孤傲第一,劍術第二。”

佛子向來對自己的劍術引以為傲,但是他回答奉玄說:“不,吾友第一,劍術第二。”

佛子收起春冰劍,對奉玄說:“吾友,想問什麽就問吧,我會告訴你。”

奉玄收回刻意劍,問了佛子自己一直想知道的事情:“好友,上次你我告別之後,你的師弟可曾為難你?”

奉玄既然稱佛子為“好友”,關心的就只是佛子一人。佛子是否弑父、名聲如何,他不在乎。

作者有話說:

①愛其人者,兼屋上之烏,憎其人者,惡其餘胥。——劉向《說苑·貴德》

②我有嘉賓,德音孔昭。——《小雅·鹿鳴》

* 班固《答賓戲》:賓又不聞和氏之璧,韞於荊石;隋侯之珠,藏於蚌蛤乎?歷世莫視,不知其将含景曜,吐英精,曠千載而流光也。應龍潛於潢污,魚鼋媟之,不睹其能奮靈德,合風雲,超忽荒而躆昊蒼也。故夫泥蟠而天飛者,應龍之神也;先賤而後貴者,和隋之珍也;時暗而久章者,君子之真也。

③吾輩道何窮,寒山細雨中。——許渾《秋日山中寄李處士》

上·野馬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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