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蘭阇3
第37章 蘭阇3
道成寺清姬變
撫子內親王一行人在摩笄縣住了四天。秋雨下下停停,淅瀝不止,摩笄縣下的一個村莊出現了較為嚴重的屍疫。天氣本就不好,路上又有屍疫,縣令建議崔琬再在縣中多住幾日,等管城郡郡守處理完屍疫再出城,于是直到九月十七日,崔琬等人依舊沒有離開摩笄縣。
摩笄縣縣令點燃烽火後,派縣尉牢牢守住縣城的城門,除朝廷信使外,不再放人出入縣城。
佛子的師弟賀蘭奢還了崔琬第三顆人頭。摩笄縣內傅母寺中有一片塔林,塔林邊種了一棵柿子樹。下雨的晚上,柿子樹上有時會掉下青柿子,青柿子十分堅硬,掉在地上就會發出聲響。九月十五日夜裏,塔林中又發出了青柿子落地的聲音,守在寺中的官兵和寺中的僧人都沒有冒雨前去查看。
九月十六日早上,內傅母寺掃地的僧人在一地青柿子中看到了一個包袱。包袱裏滲出的血将石板染成了紅色。
包袱裏裝着一顆猙獰的人頭,和一張用血水模糊寫着“徐業”“三”的東山兔白紙。包袱依舊是黑色的,是一塊割下的魍魉暗衛的衣服。
縣令調走了在內傅母寺輪值的縣中守衛,前去守城。內傅母寺的值守官兵變少,賀蘭奢不會再追殺魍魉暗衛,僅剩的那個活着的魍魉暗衛或許就會在今夜動手,刺殺撫子內親王。
天亮之前,崔琬不敢留撫子內親王獨自待在屋中,于是請撫子內親王與自己在屋中敘舊。敘舊不過是個借口罷了,崔琬在接下護送撫子內親王的任務之前,根本沒見過撫子內親王。
入夜之後,內傅母寺內燭光明亮。
撫子內親王明白崔琬的良苦用心,特意讓婢女紫蟬抱出玄象琵琶,為衆人彈琵琶解悶。撫子內親王贈了奉玄一把名叫“鳴鸾”的琵琶,這琵琶是一位東渡日本的許朝制琴師制作的,制琴師獨在異國,一直想回到許朝,三次西渡都因為風浪大作未曾成功,于是在琵琶上用貝母螺钿嵌了鳴鸾的圖案,以“青鸾舞鏡,對影悲鳴”自喻。
那位制琴師死在了日本國,撫子內親王決定西渡時,特意帶了她制作的“鳴鸾”,希望能将“鳴鸾”帶回制作它的人的母國,讓琴音在許朝響起,安慰制琴師的亡魂。
撫子內親王早就想将鳴鸾琵琶送給奉玄,以報答他和佛子救下崔琬的恩情、表示對崔琬的感激。撫子內親王知道自己一路行來,危險重重,在崔琬的屋中與奉玄、佛子見面時,她就想讓慈郎取出鳴鸾琵琶送給奉玄,然而慈郎離開後,官兵回報官署外發現了一顆頭,崔琬覺得事情過于血腥,請撫子內親王回避,于是贈琵琶之事就此作罷。
奉玄覺得鳴鸾琵琶過于貴重,不肯收下,只肯暫時借用。
長夜無聊,奉玄抱着鳴鸾、撫子內親王抱着玄象,二人合奏了一遍陛下所制《催馬》大曲中的《契苾兒》。《契苾兒》帶有胡風,撥子急急撥弦,琴弦下鐵騎齊奔之聲傾瀉而出,馬蹄聲雜沓,有如狂奔在草原上、踩踏在巨浪上,豪氣萬裏,直沖雲霄——這正是陛下在壯年時擊破易勿真莫何後所作的大捷武曲。
撫子內親王曾親自向陛下求學《催馬》大曲,多次與陛下共奏《契苾兒》——在太極宮中,除陛下之外,再無人能将《契苾兒》彈出撫子內親王那般的殺伐奔騰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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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玄與撫子內親王共奏《契苾兒》,一曲奏罷,各自嘆服。衆人都被這曲子刺激得困意全消、亢奮不已。
撫子內親王收撥之後,對奉玄說:“郎君雖是世外之人,彈奏時卻讓我隐隐看見戰場遺風。”
奉玄不好說自己小時候就坐在作曲者身邊,從小就是這樣聽來的——他跟着老師雷執一學《契苾兒》的時候,費盡了心思去想怎麽才能彈得像阿翁一樣——只說:“這是我的老師的功勞,我的老師以琵琶聲中的殺伐之氣為先皇稱道。”
“原來是這樣。”
撫子內親王暫時休息。紫蟬擊節,棱伽、慈郎對奏古琴與十三弦筝,彈奏日本國《連獅子》,琴聲深雅、筝聲明快。
佛子拿出名笛“準提”,與奉玄合奏了一遍《劍器渾脫》。
奉玄聽過佛子吹笛,真的看到佛子吹笛,臉紅得自己都覺得燙。佛子的笛子吹得很好,轉音極佳,在九重佛塔上,佛子為什麽不提自己精通吹笛呢。
夜半時分,內傅母寺的敲了鐘。內傅母寺有半夜敲鐘警惕火燭的習慣,銅鐘“當——”的一聲久久回蕩在佛寺上空,更顯得夜空孤寂。
崔琬說:“我不善音律,不如給大家講個故事吧。”他看向撫子內親王,道:“師匠,我曾遇到過一位日本國遣朝使,聽他講過一個日本國故事,這故事和佛寺的鐘聲有關,是一種經變故事,名叫《道成寺清姬變》,我聽到鐘聲,就忽然想起了這個故事。我聽說日本國有一首琵琶曲,與此同名,師匠練習琵琶多年,不知是否聽說過這個故事?”
“啊,我聽過。《道成寺清姬變》琵琶曲正是從這個故事改編而來,是一首長曲,可分為起、承、轉、變、破五支小曲,和一段尾聲。大人知道這故事,不妨将故事講一遍,我為大人點出故事的起、承、轉、變、破,在大人講完故事後,為大家彈奏一遍這個故事。”
崔琬說:“多謝師匠,那我就講故事了。坐了許久,我有些累了,我們先活動片刻,随後我就講這故事。”他吩咐站在自己身後的婢女衡娘:“衡娘,勞煩你為我和諸人添一遍茶水。”
佛子側頭問身側的奉玄:“吾友,夜色深了,冷嗎?”
奉玄搖了搖頭,“不冷。”
佛子伸出一只手,奉玄把手搭在他手上,佛子握了一下奉玄的指尖。奉玄不像崔琬可以袖着手,他伸着手捏了許久琵琶撥子,指尖有些涼。
佛子的手心很熱。佛子對奉玄說:“一會兒夜更深了,天氣更涼。我去拿一件衣服,幫你拿一件。”
崔琬聽見他們兩個說話,對佛子說:“第五公子,別去了,夜裏最好不要單獨行動。委屈你片刻,你們暫時披我的衣服吧。”說完叫來一個自己的家仆,讓他提燈去自己的屋中取幾件外衣。
侍女換去将要燒盡的蠟燭,撥亮了半明的燈芯。
在內傅母寺,崔琬講了《道成寺清姬變》的故事:
“我記不清日本國國內的地名,因此,就略去地名了。”崔琬将時間、地點略去之後,講起了故事:“話說,日本國有兩個苦行僧,是一對師徒,徒弟叫安珍,是個俊秀的少年,師父是個老者,師徒二人要去遠方修行,一日,在疲憊的行路後,借宿到了一戶人家,這人家的主人名叫清姬。”
“清姬對安珍一見鐘情。”撫子內親王說,“此為‘起’。”
崔琬繼續講:“夜半,清姬走入屋中,走到年輕的安珍身邊,與安珍并卧。安珍被驚醒,清姬看安珍醒了,就向安珍表明了自己的心跡,安珍一心求法,拒絕了清姬。第二天,安珍擔心清姬不肯放自己與師父一同離開,于是溫和地對清姬說:‘女施主,世人皆有心願。我的心願是追求佛法,也正為了求法才會前來,三天後,我走到佛寺禮了佛,就了卻自己的心願,那時我就回來了卻女施主的心願。’”
“此為‘承’。”
“清姬送安珍和安珍的師父離開後,心中帶着無限柔情,計算着日子等待安珍回來。安珍害怕清姬,在禮佛之後,返回時特意繞開了清姬家。清姬在家中等了一天又一天,第六天,還是不敢相信安珍欺騙了自己,但是終于按耐不住自己對安珍的思念,又害怕安珍出了事,就去了大路邊,向來往的路人苦苦詢問有沒有見過一老一少兩個苦行僧。”
撫子內親王沒有出聲,于是崔琬又講了一小部分故事:“一個同樣禮佛返回的僧人對清姬說,自己見過那一老一少兩個僧人,他們在三天前就已經回去了。清姬這才知道安珍騙了自己。”
崔琬補上這一小段情節後,撫子內親王說:“此為‘轉’。”
“清姬決定追上安珍,親自詢問安珍為什麽不遵守承諾,她向着安珍的方向跑了出去,一直跑到腳下鮮血淋漓,跑啊跑……跑啊跑……想着安珍,除了問路,一刻都不敢停步。清姬離安珍越來越近,人們都說有一個奇怪的女人到處在找一老一少兩個僧人,走在前面的安珍聽說這件事之後,猜測那女人是尋找自己的清姬,十分害怕。前面是一條大河,安珍不管師父,自己一個人沖到了河邊唯一那條的船上,求船家開船救自己一命。船家開了船,船行到河中時,清姬追到了河邊,請求船家将船劃回來,船家不理會清姬,将安珍送到了對岸。河岸的清姬在憤怒與痛苦中投入了洶湧的河水,死在了河中,她的怨氣化成了一條長角的三毒火蛇,向河對岸游去,心裏想着一定要找到安珍。”
“此為‘變’。”
“河對岸的安珍看到清姬化成巨蛇渡河,肝膽俱裂,他發現前面的山上有一個名叫道成寺的佛寺,就拼命爬上高山,對寺中的衆僧說身後有惡鬼要吞噬自己,請求衆僧暫時收留自己。道成寺內有一口新鑄成的大鐘,衆僧對安珍說,他們會放下大鐘讓安珍躲進鐘裏。鐘上有佛經,會隔絕安珍的人氣,惡鬼在寺中找不到安珍,就會離開。于是安珍躲進了大鐘。”
崔琬輕嘆了一聲,“清姬化成的巨大鬼蛇撞開道成寺的大門爬進了寺中,到處尋找安珍,但是到處都沒有安珍的身影。巨蛇找累之後,停在了最後留有安珍氣息的地方,盤旋在大鐘上,由于找不到安珍,在痛苦中,不斷地用蛇尾抽打大鐘,将蛇尾抽得流出血來。銅鐘上的佛經和尋找安珍的執念逼得它燒了起來,在毒火中,巨蛇流出血淚,随着火焰化為了灰燼……鬼蛇化為灰燼後,銅鐘依舊滾燙,寺中僧人用冷水潑涼銅鐘,打開大鐘,發現鐘下的安珍也已經化成了灰燼。”
沉默之後,撫子內親王合起雙手,念了一聲“南無阿彌陀佛”,道:“……此為‘破’。執念到死,不死不破。”
內傅母寺的僧人敲了四更的鐘聲,鐘聲悠遠,回蕩在全城。
人心之苦,苦在執念——
去屋中為崔琬取衣服卻遲遲未歸的家仆滿臉是血,被人扶着送了回來,形貌如鬼。他的舌頭被人割掉了,手裏拿着一個黑色的包袱,包袱裏裝着最後一個魍魉暗衛的頭顱,和一張東山兔白紙,紙的正反兩面寫着:
“崔琬”,“四”。
作者有話說:
《道成寺清姬變》改編自《今昔物語》中的《紀伊國道成寺僧人寫法華經救蛇》及川本喜八郎導演的《道成寺》短片,斷句是道成寺清姬/變,“變”是體裁,指經變故事。在《紀伊國道成寺僧人寫法華經救蛇》的結尾,安珍向道成寺僧人托夢,說自己被清姬所害堕入畜生道變成了大蛇,要道成寺僧人抄《法華經》解救自己,并且告誡世人,女色果然不可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