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蛀蟲2
第39章 蛀蟲2
南無……送你見佛
傍晚時分,天色明暗交接。
天色完全暗下來時,撫子內親王一行人已經進入了管城郡官署。撫子內親王正應奉玄之邀,用琵琶彈奏《道成寺清姬變》:
清姬急急追在安珍身後,琵琶聲逼命一般越來越急——
“铮!”“铮!”“铮!”
三聲驚響,清姬看到了河中的安珍。琵琶聲暫時一停,随後續續彈起,聲音低了下來,連綿起伏的樂聲有如女子的喘息聲。忽然——
“铮——”安珍!
琵琶聲順滑如水,水波無情地向前流動。
“铮——”安珍!
琵琶聲順滑如水,水波依舊向前流動。
“铮——”安珍!
琵琶聲順滑如水,沒有人逆流回來。
“铮!铮!”安!珍!
四根琵琶弦彈出了波濤洶湧的大河水聲,水聲之中,鬼氣大漲,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超出常态,變得無比巨大,巨大得要吞噬河中的巨浪。
撥子一劃,有東西墜入了河中。那河水忽然靜止,随後沸騰起來,河中流動的仿佛不再是冰冷的水,而是滾滾的大火——火燃燒着河水,河水被火焰包裹,好疼啊、好疼啊……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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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珍!
安!珍!
管城郡郡守坐在坐榻上,被琵琶聲吓得冷汗涔涔。有人急急來報:“大人!”管城郡郡守被這一聲“大人”吓了一跳,從坐榻上摔了下去,他幾乎要以為那琵琶中的鬼氣活活脫出了琵琶的束縛,将一場貪嗔癡巨火燒到了自己面前。
管城郡郡守郡守顧不得風度,拼命朝來報的府吏比噤聲的手勢,他擦過額上的冷汗,招手讓府吏過來,小聲問他:“什麽事?”
“王家報案,說自己供在瑤光寺的菩薩金像丢了,讓您快去看看。”
“我當是什麽大事。”
“您不是說王家的事就是大事嗎。他家那金像,很重呢!”
“沒規矩。”郡守連揮了幾下手,讓府吏閉嘴,自己向崔琬小聲告辭,提前退出了宴席。
一曲《變》彈完,撫子內親王收了琵琶撥子。
崔琬、奉玄和佛子仍然留在席中。宴席設在官署後花園的涼殿裏,幾扇素紗屏風遮去清寒,涼殿的窗戶開大着,殿外的菊花經霜怒放,傳來陣陣冷香。
撫子內親王的眼上掩着一條輕紗,她問:“座中有空的席位嗎?”
崔琬說:“有。郡守有事離開,他怕打擾您的雅興,離席前沒有告訴您。”
“好。”撫子內親王說:“既然有座位,郎君請入座吧。棱伽,去取出那套薩珊藍玻璃盞來。”
撫子內親王管奉玄和佛子叫“郎君”,她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佛子和奉玄明明都在坐榻上坐着。
撫子內親王是盲人,又是樂師,耳力之敏銳是其他人遠遠趕不上的。奉玄聽完撫子內親王的話,立刻摸上自己的刻意劍。佛子就坐在奉玄身側,摁住了他的手,對他說:“不會有事。”
撫子內親王說有其他人在,确實就有其他人在。
婢女撤去郡守的矮幾,換上新的矮幾。棱伽從黑漆描金提盒中取出一雙玻璃筷子、一塊玻璃筷枕和一個湛藍色的玻璃盞放在矮幾上,燭火之下,玻璃清透如水,藍得耀人眼目。
殿外,一個人影從暗處走了出來,頭上戴着鬥笠,鬥笠投下的陰影半掩住他的臉,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他的手裏握着一把劍,劍上沾着血珠。
來的人是佛子的師弟賀蘭奢。
崔琬知道賀蘭奢是沖着自己來的,他不想把撫子內親王卷入鬥争,立刻讓守在附近的士兵都收了兵器。
賀蘭奢說:“感謝內親王的招待,我不喜歡坐着。”他的目标不是自己的師兄,現身之後,徑直看向崔琬,道:“崔琬,你欠我一顆頭,今晚還了我,怎麽樣?”
崔琬站了起來,說:“約定要有定約雙方的同意,在下不曾答應俠士要俠士送來頭顱,所以,在下的頭,不能給俠士。”
“哦?”賀蘭奢雖然年紀不大,氣勢卻足夠迫人,他說:“你派人追殺我的時候,我也沒同意。那我砍了你的頭,我們就扯平了。”
賀蘭奢性情乖戾,睚眦必報。崔琬派人追殺他,這仇他一定會找崔琬報回來,崔琬必須為對他動了殺心而付出代價。
賀蘭奢的劍上滴下了一滴血。
崔琬退到家仆身後,對佛子說:“第五公子不管管你師弟嗎?”
佛子冷淡地說:“管不得。”
賀蘭奢笑了一聲,對崔琬說:“崔琬,你找錯了人。你找我師兄,不如找我師兄的朋友。我師兄不會對我出手。”
崔琬看向奉玄。
佛子一直摁着奉玄的劍。崔琬不止想殺賀蘭奢,還想着将奉玄也殺了滅口,佛子替奉玄記着這仇,不打算讓奉玄幫崔琬解圍。
奉玄對崔琬說:“大人自己惹出的事,自己解決罷。”
崔琬一時愕然。
在一片寂靜中,撫子內親王說了話。她尋着聲音的方向看向賀蘭奢,對賀蘭奢道:“郎君一定要讨這筆債嗎?”
“是。”
“怨憎會苦。冤冤相報,徒勞結成橫遍十方之鎖鏈,郎君何不以德報怨,消去這鎖鏈?”
“以德報怨,無以報德。”賀蘭奢回撫子內親王道:“殿下,我不信佛法,不能等着仇人自生自滅。于我而言,佛只是一個覺悟者,不是有神通者,正因為他沒有神通,所以只能覺悟空無,放下一切。這世間業報,都來得太晚,我不信佛陀和菩薩,只信我自己,不信忍耐和報應,只信複仇。”
“既然如此,崔大人自求多福。只是……崔大人是因為我的緣故才會生出殺心,郎君,你要複仇,我要報恩,我想為崔大人再求一次情,郎君可否賣我一個人情?”撫子內親王不再勸阻賀蘭奢,她說:“耳朵生在頭上,不如等我彈完剛才的琵琶曲,郎君再複仇。”
賀蘭奢說:“卻之不恭。殿下以禮相待,我也還殿下一禮,陪殿下小座片刻。”
撫子內親王朝他點頭微笑了一下,重新拿起了琵琶撥子。
賀蘭奢落座。
無方劍劍身泛紅,閃出凜凜寒光。賀蘭奢對崔琬說:“崔琬,琵琶聲停止的時候,我就會去找你。到了今夜子時,如果你的頭還在脖子上,那我就不會再來找你。”
崔琬在家仆的護送下向殿外走去。
撫子內親王繼續彈起了琵琶,彈的是《道成寺清姬變》的《破》:
安珍到達對岸,回看大河,發現清姬化成了巨蛇,緊緊追在自己身後,大叫一聲拼命向道成寺跑去。
“當啷——”快要追上了!
“當啷——”要追上了!
弦緊聲急,伴着琵琶聲,崔琬的步子越邁越急。
“當!當!當當當當!”道成寺快開門啊!
崔琬要官署的守衛開門,快步走出了官署,琵琶聲依舊萦繞在他的耳邊。
“铮——铮——”啊……躲到哪裏呢?
今夜管城郡的佛寺徹夜開門,佛寺中的人最多,瑤光寺中禮佛的人尤其多,崔琬對一個跟在自己身邊的盧州軍說,“帶我去佛寺!不要去瑤光寺。”
樂聲漸漸消失,崔琬卻似乎依舊能聽見撫子內親王铮铮的琵琶聲。
小弦切切,安珍自問:我躲到哪裏好?
大弦嘈嘈,清姬喝問:他藏在哪裏!
琵琶撥子掃過琴弦,“當——!”道成寺新鑄成的大鐘初次響起。
管城郡的四座佛寺齊齊敲出二更的鐘聲。
鐘聲在空中激蕩了許久,金聲落下後,清姬的怒火燒徹了整個道成寺!賀蘭奢起身離席,提劍前去尋找崔琬。佛子留在撫子內親王身邊,奉玄跟上了賀蘭奢。
崔琬是個很容易被人認出來的人,他生得俊雅,以玉冠束發,穿一身錦衣華服。賀蘭奢知道奉玄跟在自己身後,并不回避他,一路疾走,向路人形容崔琬的形貌問出崔琬的蹤跡,追向了瑤光寺。
瑤光寺被郡守派人封了寺。瑤光寺寺內有全幽州最大的觀音塑像,每到九月十九菩薩出家日,郡城中供了菩薩塑像的人家都會把菩薩塑像放到瑤光寺,供奉一夜後再取回。豫章郡王的王妃出自管城王氏,王家将一尊用二十斤黃金鑄成的菩薩像放到了瑤光寺,傍晚時派家仆去寺裏查看,忽然發現金像丢了,立刻向郡守報了案。
二百兩黃金鑄成的菩薩像不算大,卻也不算太小,不可能随意被人拿走,郡守認定是寺中的僧人監守自盜,派人封住佛寺,細細在寺裏搜查。
賀蘭奢的身手很輕巧,像貓一般輕巧地翻進了瑤光寺。
奉玄跟着翻了進去。
崔琬不可能藏在瑤光寺中,瑤光寺裏所有的人都被官兵搜了出來,在殿外站着,等着被搜身。
賀蘭奢離開瑤光寺,不再向路人詢問,徑直奔向前方,似乎有事要做。奉玄繼續跟着他。
賀蘭奢去了寶莊嚴寺。佛寺中人群熙攘,賀蘭奢不從正門進入寺廟,而是直接翻到了寺廟的大殿頂上。奉玄同樣飛身上到佛殿頂上,還沒站穩時,一把劍忽然橫在了他的頸前,被他擡劍打開了。
賀蘭奢問:“我的劍術和我師兄相比,如何?”
“你師兄不會把劍橫在我的脖子上。”
“嗯,”賀蘭奢點了點頭,忽然說:“最好不會。等他把劍橫在你脖子上時,你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死了。”
佛殿中點了上百支蠟燭,佛寺內外都異常明亮。
賀蘭奢歪了一下頭,重新擡起劍,指向奉玄的心口,說:“你不要覺得他不會對你動手,畢竟,死在我師兄‘一心歸命’劍招下的第一個人,就是他父親。”
奉玄對賀蘭奢說:“我不信你。”
賀蘭奢說:“信不信我無所謂。這世上會一心歸命的只有他和我師伯,我師伯早已封劍。”
“你師父也會。”
“哦,原來是我的老師從地府回來了。我沒有師父,只有老師。我的老師真是高人,死了還能殺人——我的老師早就死了,我和師兄親自送他下的葬。”賀蘭奢冷笑了一聲,說:“乾佑四年,朝廷不許太叔将軍進入大屏關,想要生生将她累死在關外,我的老師聽聞消息後奔赴朔州,希望能救回太叔将軍,結果和太叔将軍一起死在了關外。我和我師兄在關外找到了我的老師的屍體的時候,我的老師身上……都生了蛆了。”
奉玄說:“你師兄沒有理由殺自己的父親。”
“怎麽會沒理由。奉玄,我師兄是我師兄,我對他和他家的了解,比你多得多。聽說我師兄的姑母曾經從宮裏帶走過一封密诏,交給了我師兄的父親。太子要拿回密诏,我師兄的父親怕自己受不住太子的折磨洩露秘密,卻又不敢自殺,自殺會讓太子确定他手裏有诏書,所以在太子派人之後,他讓兒子殺了自己。”
奉玄拿劍的手顫抖了起來。
賀蘭奢将他留在原地,像一只黑貓一般,沒入了夜色之中。
奉玄反應過來,立刻追了上去。
落地的賀蘭奢碰到了一個僧人,那僧人被突然出現的賀蘭奢吓了一跳,雙手合十,對賀蘭奢說:“施主,南無阿彌陀佛。”
賀蘭奢單手施禮,回禮道:“南無……送你見佛!”
“賀蘭奢!”奉玄大喊一聲,目眦欲裂——
當着衆人的面,賀蘭奢一手施禮,另一手一劍砍下了那僧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