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蛀蟲3
第40章 蛀蟲3
以血洗血,舍離諸惡,還複取惡
一雙手掉在了地上,血和灰塵混在一起。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尖叫,受驚的人們四下逃竄。
幾個僧人跑來維持秩序,奉玄立刻伸手去抓賀蘭奢的肩,賀蘭奢避開奉玄,徑直奔入了前面的觀音殿。觀音殿中列着兩架蠟燭,華幔寶蓋之下停着今日從城外接回的木雕菩薩像。
佛香飄散在觀音殿中,高大的黃銅燈架上燃燒着上百支寶燭,綢幔上的燙金寶相花被明亮的燭光照得折射出無數金星,隔着垂下的一層輕紗,木像的璎珞上的寶石發出奇異而閃耀的光芒。
賀蘭奢站在一架燈架前,威脅一般對奉玄說:“奉玄,別再往前走。”
奉玄問:“你要做什麽?”
賀蘭奢微笑了一下,奉玄看見了他勾起的嘴角。賀蘭奢說:“不做什麽。佛門的事,你也管得着嗎?”他說着,不顧燙手,猛地推倒了黃銅燈架。
砸下的燈架和帶血的無方劍阻止了奉玄救火的行動。奉玄的衣服被飛濺的蠟油火光燙出了幾個洞,賀蘭奢用劍挑起一截蠟燭,一腳将蠟燭踢向了遠處——大火瞬間竄了起來,暴漲的火舌舔上紗幔,将菩薩木像困在了一層火光之中。
觀音殿中,“走水”“救命”的叫聲此起彼伏。奉玄捂住口鼻,看着火光裏的賀蘭奢。
無方劍與刻意劍碰撞,發出清響。奉玄劈向賀蘭奢,問他:“你瘋了?”賀蘭奢撩劍直刺奉玄的眼睛,奉玄擋開賀蘭奢的劍,賀蘭奢說:“這殿裏只有破木頭,燒一個木像罷了,我怎麽就瘋了?若菩薩有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①”
賀蘭奢離奉玄極近——招式轉換時,他使出“倒我”劍招,貼近奉玄又快速轉身背對奉玄,想用劍柄狠狠戳在奉玄的肩上,逼他後退。“倒我”劍招打右肩,使出全力打下去,足以打得人肩膀發麻、手裏拿不穩武器——然而奉玄用左手使劍,賀蘭奢的劍柄打在奉玄的肩上,奉玄後退了一步,手裏依舊拿着劍。
刻意劍的劍鋒指向賀蘭奢。
賀蘭奢說:“等這場火燒盡了,你就知道管城郡佛門有多少蛀蟲了。我不會再做什麽,你應該救人。”
僧人們潑水滅火,水火相接冒出水汽,觀音殿中既有水汽又有濃煙,火氣嗆人,不斷有人大喊:“救命!”一截佛幔被燒斷,從房梁上掉了下來,奉玄只能揮劍打開即将掉到自己身上的那段燒着的綢子。木雕菩薩像陷在火中,自身也燃燒起來,觀音殿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火場。
賀蘭奢趁奉玄斬斷掉落的佛幔,向後退去,不知從哪裏一把抓來了一個人,猛地推向奉玄。奉玄聽見他說:“我不在乎崔琬的死活,只是想讓他知道被追殺的滋味。奉玄,你慢慢救人,我要去找我師兄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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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玄接住被賀蘭奢猛力推來的人,那人已經暈了過去,奉玄只能扶着他。“找我師兄”——賀蘭奢的目标根本不是崔琬,他從一開始想找的就是佛子!還不待奉玄細想,他身側的木像不知為何轟然倒塌。奉玄被濃煙嗆得滿眼淚水,拽着被賀蘭奢推來的人向後退開。
觀音殿的房梁燒了起來!觀音殿中垂下了許多了佛幔,火焰不知何時已經順着佛幔爬了上去,點燃了梁木。
巨木折斷,倒塌聲和噼啪聲中,蹭了一身煙灰的奉玄帶人逃出了觀音殿。殿中的濃煙熏得他雙目酸疼、頭暈欲嘔。離開觀音殿,嗅到冰冷的空氣,奉玄摔在了地上,一個僧人趕忙扶住他,掐住他的人中大叫:“施主,醒醒!”
救火的人不停地趕來,桶裏的水随着奔跑濺出木桶,激蕩着發出“啪啪”的聲音,人群推擠着滅火,“他娘的!你們別踩我!”
好大的火……
三更的鐘聲似乎響了起來。
“醒醒!”
一捧冰涼的水潑在奉玄的臉上,奉玄勉強找回神志,睜開了眼睛。
“……還有一個人。”奉玄緩緩坐起來,擦去臉上的水。
那往奉玄臉上潑水的管事僧人說:“沒了,就施主一個人。”他說得很篤定,似乎奉玄說的是假話。難道……拽着一個人逃出觀音殿只是他的錯覺。
奉玄頭痛欲裂,劍呢……
火光漸漸變小,撲火的人們已經進入了殿中,有人叫了一聲:“呀!!怎麽會……”
殿中的有人呵斥道:“都出去、都出去!”
奉玄摸到了刻意劍,看向自己身前的管事僧人,他盯着對方,說:“還有一個人。”
管事僧人臉上的表情變了一變。
奉玄說:“他也是和尚,懷裏抱着一個包袱,裏面裝着金觀音像。我拖他出來已經費盡了力氣,那金像很沉,所以我把他懷裏的金像扔在了殿裏。”他問對方:“他要偷東西,你想包庇他?”
“施主多慮了。你确實帶了一個人出來,那是我們寺的典座。典座懷裏的金像本來就是我們寺的,他不曾偷盜,只是心裏想着菩薩,所以特意沖進火裏去救菩薩像罷了。”
奉玄拿出一塊琉璃,那琉璃本來鑲嵌在木雕菩薩像的璎珞上,“你們的典座沒有盜竊心,救了金菩薩,還要救木菩薩,特意從木菩薩身上摳下來一些寶石。”
奉玄的目光使得管事僧人陷入了沉默。奉玄的衣服上沾着黑漆漆的煙灰,又被潑了水,看着好不狼狽。管事僧人沉默了一會兒,對奉玄說:“勞施主費心了,佛寺有佛寺的規矩。施主醒了,不如先去休息。此事我們日後一定會處置,絕不會姑息養奸。”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多問。”奉玄将琉璃還給僧人,拿起劍就走了。他想盡快回官署,看一看佛子是否平安無事——或許賀蘭奢是故意引他來寶莊嚴寺的,寶莊嚴寺離管城郡官署最遠,賀蘭奢不但要報複崔琬,還要調開他。
火勢已經被壓制住,寶莊嚴寺的觀音殿依舊冒着煙,殿中的菩薩木像被燒成了黑炭。
奉玄回到官署時,時間已過子正,崔琬也回到了官署中。崔琬根本沒去佛寺,他不信任跟在自己身邊的官兵,讓官兵在前面自顧自帶路,自己帶着家仆消失在了人群裏,藏在一戶普通人家中,裝成衣錦夜游不慎迷了路的富家子弟,以重金許諾,在別人家裏戰戰兢兢喝了幾個時辰的茶。
撫子內親王在官署中、崔琬在官署中、郡守在官署中、奉玄也在官署中……只有佛子不在。
棱伽說,佛子的師弟去而複返,佛子跟着師弟走了。走之前,佛子托他給奉玄留下一句話:不必擔心,十天後再見。
撫子內親王不想引起更大的紛争:棱伽沒有對任何人說,佛子的師弟曾經用劍指着撫子內親王,逼佛子跟自己走。無論如何,賀蘭奢都會帶走自己的師兄:如果追着賀蘭奢離開官署的人是奉玄,賀蘭奢就會回來,用撫子內親王的命威脅佛子;如果追着賀蘭奢離開官署的是佛子,那麽,他會直接出城。
十天太久,賀蘭奢性情無常,奉玄不想再做被動等待的人,決定休息一夜就去尋找佛子。
佛子走了,奉玄也打算走。崔琬聽說之後,讓人請來管城郡郡守,要向郡守問責——他要問郡守為何一個刺客能在官署裏自由來去兩次。崔琬的官品遠沒有郡守高,按規矩,郡守其實可以不來,不過郡守還是來了,一則是為了撫子內親王,一則是為了崔琬背後的太子。
管城郡郡守只比崔琬早回官署半刻。王家報案之後,他親自帶人去瑤光寺搜查了兩遍,依舊沒有找到王家丢失的金菩薩像,于是暫時派人封了瑤光寺,決定天亮後再審問寺裏的和尚。
崔琬問責郡守,不過是要給奉玄做個樣子看,他想讓奉玄知道,他缺少能保護撫子內親王的人,也對賀蘭奢帶走第五岐感到抱歉。
郡守見完崔琬,又遇到了王家派來的人——王家派來的人說,有人到王家傳信,說自己在寶莊嚴寺救火,在燒得快要塌下來的觀音殿裏見到了王家的金像,所以王家想請郡守立刻去寶莊嚴寺一趟。
郡守在崔琬那裏受了氣,聽說王家又派了人來,當即破口大罵:“荒唐,他們王家當本官是什麽人!”
跟在郡守身邊的府吏說:“大人辛苦。不過,大人,菩薩出家日,出了事也不好看。大人還沒換衣服,不如大人就去一趟,去問問那些和尚也好,這樣既幫了王家,也顯出大人尊重佛法、關心百姓。”
“王家舍不得金子就別鑄金像。那金像那麽大,怎麽能被帶到寶莊嚴寺去!”
“人嘛,不就好個面子……”
奉玄就走在郡守後面。崔琬叫郡守前來問責時,也叫了奉玄——他要做一場戲給奉玄看,自然是要把奉玄叫來的。奉玄回到官署,沐浴過後換上了幹淨衣服,衣服雖然換了,頭腦卻依舊暈眩得厲害。
他走在郡守後面,隐約聽見“寶莊嚴寺”四個字,忽然想起來什麽,快走了幾步,問郡守:“大人,打擾了。我有一事想問:寶莊嚴寺可曾有人來報官?”
“小友不必客氣,沒有來過。”郡守忍耐着換了語氣,道:“小友為何這樣問?”
“大人,是這樣:我今夜去了一趟寶莊嚴寺,看到寶莊嚴寺裏有一個僧人被砍去了雙手。我想,這種大事,理應立刻報官。或許是今夜時間太晚了,天亮了,人就來了。”
“哦?”郡守說:“小友親自看到的嗎?小友或許不知道,按例,從九月十八開始,管城郡的衙門會連續三日徹夜開門,所以人們随時可以來報官。按理說,有事的話,寶莊嚴寺應該已經派人來了,不過,我确實未曾聽說他們來過。”
奉玄回答:“我親眼看到的,寶莊嚴寺着火時,我就在寺中。我也的确在寶莊嚴寺觀音殿看到了一個金菩薩像,有手臂大小,十分沉重。”
郡守看了府吏一眼,說:“……叫人備轎。”他對奉玄說:“小友,感謝告知。你不必再擔心,我是官員,做事是應該的,小友就早些休息吧。如果真的有什麽事,我明天告訴你。”
奉玄的頭暈得厲害,于是回了房間,先去休息。管城郡郡守連夜去了寶莊嚴寺,找出了奉玄見過的金像——
其實王家的金像上午就丢了。王家擔心他們眼裏的賤民觸摸自己家的富貴金像,将金像罩在了一層绫羅之下,送到了瑤光寺。王家的金像在上午就被瑤光寺的一個灑掃僧人藏在泔水桶裏帶出了瑤光寺,交給了寶莊嚴寺扛菩薩像的幾個僧人。寶莊嚴寺的菩薩木像內部早已被蛀蟲蛀空了,沒人能想到,寶莊嚴寺的僧人就将金像藏在了人人瞻仰的菩薩木像之中,在衆目睽睽之下,将藏着金像的木像擡進了寶莊嚴寺。
寶莊嚴寺觀音殿着火之後,參與密謀的一個僧人怕木像被燒盡之後露出金像,于是潛入觀音殿去取金像,取出金像後,又被木像上的寶石迷惑,想要趁亂摳下寶石,因為貪心暈倒在了濃煙裏。
被蛀空的木像中包藏着人的欲望。如果菩薩不能說話,那就讓血來說話:
賀蘭奢總是在暗中出沒,躲在佛殿的房梁上休息,他看到了別人看不見的東西,聽見了其他人沒聽到的話。在見崔琬之前,賀蘭奢的劍上帶了血,那血是為了提醒寶莊嚴寺的僧人,不可生偷盜之心。血是一個僧人的口中之血,他割了一個僧人的舌頭——是那人出的計策。
寶莊嚴寺沒有還回金像,賀蘭奢砍下了一個僧人的手——是那人藏起了金像。
欲望無盡。以血洗血,舍離諸惡,還複取惡②——不過,賀蘭奢這個人最不介意的就是以血洗血。
作者有話說:
①若菩薩有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金剛經》
指菩薩不執着于我。賀蘭奢直接用字面意義,指木像的色相是固定的,所以不是菩薩。
《金剛經》:“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拜佛的人想看見佛的色相、聽見佛的聲音,這只是執着和迷惑于表相,是陷入了邪道,正遠離了佛道。
②以血洗血,舍離諸惡,還複取惡。——《雜阿含經》
奉玄頭暈是因為一氧化碳中毒遼
————
賀蘭奢:我這個人性格很好。
佛子:?
奉玄:??
崔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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