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鷹犬1
第41章 鷹犬1
沒死就是還活着
九月二十二,崔琬和撫子內親王一行人從幽州進入了盧州。
進入盧州後,越往北走就越危險。盧州忠武将軍韋衡依照聖旨的指示,在盧州最南端的博慶郡迎接撫子內親王。
海雲蓁薮上半人高的野草已經枯了一半,寒風吹過蓁薮,蘆花亂飛。崔琬覺得天氣太冷,早早披上了鶴氅。在管城郡,他受了風寒,不時就會咳嗽兩聲——他說自己病了,身體不适,希望奉玄能再送他們一程。
奉玄沒有打聽到佛子的消息,看崔琬一直咳嗽,又想起自己曾在盧州遇到猛虎,于是決定陪撫子內親王北上進入盧州,直到見到韋衡再離開。
崔琬素有詩才,見了蓁薮上的景象,随口吟道:“連素涼風起,寒水渡蘆花。馬行欲霜天,何處卻為家。廓落逢羁旅,懷友到天涯。”
韋衡帶兵在博慶郡等待崔琬和撫子內親王一行人,奉玄第一次見崔琬穿了官服。崔琬是由進士入仕的士子,進士入仕,一般授九品官職,崔琬以清貴的九品校書郎一職起家,如今已升至從七品官,穿深綠色官服。奉玄看着風裏身穿官服的崔琬,沒由來地想到了一句古詩:青袍似春草,草長條風舒。①
江表門閥看不起武人,或許是受到了門閥風氣的影響,崔琬也不大喜歡武人,和韋衡見面之後,兩個人互相依禮問候,對對方都冷漠得厲害。
進官署後,崔琬問韋衡韋德音将軍身體是否安好,韋衡答一切安好。韋衡答完之後,兩個人就都沒了話。
韋衡來迎接撫子內親王,身邊帶了一位名叫戚屏的中年女官。戚屏是常年跟在韋德音将軍身邊的錄事女官,韋衡叫她“屏姨”。韋将軍忙着處理事務,無法親自接待撫子內親王,怕韋衡招待不周,特意派了戚屏跟着韋衡。
崔琬不和韋衡說話,有事只問戚錄事。
雪岩藥師對奉玄說過,給韋将軍的藥如果不能交給韋将軍本人,也可以交給韋将軍身邊的戚屏姨姨。奉玄避開韋衡,去找戚屏錄事,恰好遇見了崔琬。
崔琬問戚屏:“不知中郎将崔十六滌是否一切安好?”
崔琬和崔滌相識多年。崔滌不肯憑借恩蔭入仕,投軍之後,如今已是正五品的武官。崔滌不肯憑恩蔭入仕,崔琬偏要和他較這個勁,也不靠恩蔭入仕,埋頭苦讀多年,白晝課賦、夜間課書,親自考取了功名。
戚屏說:“崔中郎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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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琬态度溫和,問:“中郎為何沒來?”
戚屏笑了笑,說:“崔中郎在範寧郡代少将軍處理軍務。崔中郎來不來,只不過是少将軍一句話的事。大人想見崔中郎,只需和少将軍說一聲。”
崔琬不應聲了。
戚屏說:“大人不必不好意思開口。範寧郡附近有屍疫,少将軍放心不下,想親自前往處理,少将軍本來也有話想對大人說。”
隔了一會兒,崔琬說:“多謝。”
崔琬去找了韋衡。奉玄對戚屏說明自己的身份,将韋将軍的藥交給了她。不需要再去送藥,奉玄打算明天就離開,去尋找佛子。
日本國有“秋草”之說,秋天要賞秋草,桔梗、荻花、女郎花、芒草、葛草都算秋草。撫子內親王身邊的紫蟬扶撫子內親王在後花園裏散步,找了很久,只看到了開紫花的葛草,其他草大概都被當作野草除掉了。奉玄去向撫子內親王告別,帶着劍陪撫子內親王散了一會兒步,知道秋草的事情後,去海雲蓁薮上為撫子內親王摘了一大把秋草回來。
奉玄找到了桔梗、荻花和芒草,将那些花草給了慈郎,回了自己的屋子,沒想到看見了韋衡。
韋衡在屋外等奉玄,看見奉玄回來,直接問他:“奉玄,你打算明天走麽?”
韋衡穿了一身紅袍,外穿銀甲,一頭銀灰色頭發不顯得突兀,倒顯得他十分英氣。
奉玄“嗯”了一聲。
韋衡說:“你明天和我走。”
奉玄說:“不了。”
“你不找第五岐了?”
奉玄看向韋衡。
韋衡說:“你明天跟我走。崔滌今天晚上過來,他替我送人,我去一趟範寧郡。第五岐應該就在範寧附近,身邊好像還跟着一個佛門的小子,這兩個小子總出現在有屍疫的地方。”
奉玄問韋衡:“心準哥,你和五岐兄說過話?”
“沒有。”
“那你怎麽知道他身邊的人是佛門的人?”
“你哥猜的。”韋衡說,“他頭上戴個鬥笠。你不知道嗎,佛門戴鬥笠。佛門大多數都是和尚,和尚是禿子嘛,下山之後經常戴鬥笠遮頭頂,時間久了,佛門的人就都愛戴鬥笠了。”
奉玄說:“我和你去。”
“那就早點休息。盧州确實不安全,你別亂跑。”
猶豫了片刻,奉玄問韋衡:“心準哥,你可以走嗎?”
“放心,我能走,崔琬也說我可以先離開。我走了也不會有事,我屏姨在呢,就算崔滌不來,我屏姨一個人也能把內親王送到滄陽郡。我屏姨雖然是文官,也能帶兵打仗,身手比我還好。太子先停止冊封女将,又停止冊封女官,因此,我屏姨只停在了錄事官位。”
“如今……已經不冊封女官了嗎?”
“四年前就停了。”韋衡說:“原來你知道朝廷曾經冊封女官?我還以為你什麽都不知道呢。”
奉玄說:“我不是生下來就在山上的。”
韋衡說:“也是,你師姐和我說過。我第一次知道你,也是聽你師姐說的,你師姐說她有一個師弟叫奉玄,小時候守着爐子給她溫梨水,把她心疼壞了。我心想,我還給你師姐熬藥呢,你師姐也不說我一句好話。”他說着問奉玄:“你師姐怎麽沒來?”
“我師姐和我師姑去南方采藥雲游了。”
“南方啊……”韋衡忽然說:“我和你師姐曾經約好了,要是誰先死了,後死的那個人就帶着先死的那個人的骨灰到處走走。你師姐去的地方多,我要是活着去不了南方,死了倒是想去看看。”
奉玄說:“心準哥身體好,活得長着呢。我師姐也是。”
韋衡笑了一下,說:“兵家無情,我們帶兵打仗的人,誰知道會不會明天就死了呢。我不在乎說死,沒死就是還活着,趁活着還能想事,那就多想想。”
奉玄總覺得韋衡身邊缺了些什麽,和韋衡說了一會兒話才發現,是缺了一條狗,他問:“心準哥沒帶沖雪來嗎?”
“帶了,這不是怕吓着京城來的崔大人麽,沒讓它出來。狗都粘人,我以前養了條狗,叫‘韋衡’,有一次出門沒帶它,它差點把鎮軍府拆了,我回來了,它就可憐巴巴地看着我。”
奉玄見過那條叫“韋衡”的狗,那是條銀灰色的狗,因為“韋衡”,奉玄才第一次見到了韋衡,他說:“我見過心準哥以前養的那條狗。”
韋衡說:“直接叫‘韋衡’也沒事,名字罷了,伐折羅人沒那麽多忌諱。走,我帶我們奉玄見見你的小兄弟去……不對,我們沖雪是個姑娘。”
沖雪勇能搏虎,奉玄見它血性十足,以為它是條公狗,聽韋衡說了,才知道沖雪是個勇敢的姑娘。他跟着韋衡去見了沖雪——韋衡寶貝沖雪,可以自己不吃肉,不肯不給沖雪吃肉,沖雪被韋衡養得皮毛光滑,它還記得奉玄,一看見奉玄就撲了過來,奉玄摸了摸沖雪的毛,揉了它半天。
晚上,崔滌從範寧郡趕了過來。盧州地勢靠北,晚上風大,崔琬披上狐裘去城外接了崔滌。
崔滌入城之後,先去見了韋衡。奉玄看完沖雪之後,韋衡留他在自己住的院子比武,奉玄用劍,韋衡沒有用槍,用了一把叫“梅榮”的直刀,那刀是撫子內親王送給韋衡的見面禮,由日本國名匠仿照中原直刀打造而成,刀身堅硬,刀鞘十分精致——刀鞘以黑漆為底,用平脫法以純白螺钿嵌出白梅花枝。韋衡身手了得,用一把單刀直打得奉玄手腕發酸。崔滌見韋衡時,奉玄剛剛認輸,崔滌也順便見了奉玄,叫了他一聲“小仙客”。
梅榮刀和隐微藥師的青冥刀、渌水刀有些像,都是直而長的刀,只是梅榮刀更長幾分,韋衡把刀身收入刀鞘,将梅榮拿在手裏,對崔滌說:“清原,你和崔大人認識,晚上若是敘舊,喝酒也沒關系,我替你守着,不過我就替你守這一晚上。”
“謝少将軍。”
“謝什麽。”韋衡說,“我沒想到你和崔琬是朋友。我要是知道,就直接叫你和我一起來了,也省得折騰你。”
崔滌低頭笑了一下,說:“我和伯玉認識十多年了。伯玉為人很好,只是有時候有些脾氣。我決定投軍之前,只将事情告訴了他,他兩個月沒和我說一句話,可是我走之後,他常常替我問候父母。伯玉的心不壞,要是惹少将軍生氣了,還請少将軍多多包涵,我也替他向少将軍道歉。”
韋衡說:“他是文臣,我和他生什麽氣,況且我又說不過他。我說範寧有屍疫,我得過去帶兵,他涼飕飕回我一句:‘田單複國,勿忘在莒’。”
田單複國,勿忘在莒。戰國時,燕國攻打齊國,齊國被打得只剩下了即墨和莒城兩座城池,齊将田單在即墨,齊王在莒城,田單憑借即墨反攻,為齊王收複了國土——崔琬回韋衡“田單複國,勿忘在莒”,以韋衡比田單,似乎是褒美韋衡能立功,然而本質上是警示韋衡不要忘了誰是天下的主人,要是韋衡聽不懂,那他還順帶諷刺了韋衡讀書少。
韋衡要是和崔琬較真,早就被崔琬氣死了。
作者有話說:
①青袍似春草,草長條風舒。——《穆穆清風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