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鷹犬2

第42章 鷹犬2

一将功成萬骨枯

早上,地上落了一層霜。韋衡帶了四個和侍衛,和奉玄輕裝前往範寧郡。太陽初升,天空高而闊大,城外涼風忽起,高樹上的白楊葉在風裏發出蕭蕭的響聲。

韋衡将自己的披風遞給了奉玄,讓他穿上。披風領子鑲着白狐貍毛,十分柔軟。奉玄不接,韋衡說:“拿着吧,馬跑起來風涼。”

奉玄說:“心準哥覺得風涼,更應該自己穿。”

“我得背弓,不方便穿。”韋衡背着箭筒,手裏拿着一把長弓,他眯眼看了看遠處,秋色蔓延,他說:“軍隊不養閑人,我第一次随軍出征的時候,是個秋天,那年我十六歲,早上天冷,出發之後,我心想,要是我能有更厚的衣服就好了。後來我立了功,将軍問我要什麽,我說要厚衣服。從那之後,我姨母每年都送我披風……這披風也是我姨母送我的,料子是用山羊內絨織的,穿着很暖和。你是舒娘的弟弟,我難得發一次善心,你就披上吧。”

奉玄不再推辭,披上披風轉身上了馬。

韋衡也上了馬,一行六人策馬向範寧郡出發。

範寧郡在盧州西南,南接朔州、妫州二州,和博慶郡相距二百裏。撫子內親王會在博慶郡休息三天,等韋衡回到範寧郡駐地,發來一切安全的消息再北上。

範寧郡發生了屍疫。按盧州軍的話來說,範寧郡的屍疫是“乙二”等的屍疫。韋德音駐守盧州多年,不知處理過多少次屍疫情,處理久了,就有了經驗,因此将屍疫情況做了等級區分:按照屍疫爆發之地的人數分,屍疫大致可以被分為甲、乙、丙、丁、戊五等,從甲到戊人數越來越多;周圍的狀況被分為一、二、三三等,越難處理等級越靠後。

奉玄在宣德遭遇的疫情,按盧州的分類,屬于“丙一”等疫情,宣德城有高牆,城內混亂,但是城外狀況良好,沒有屍潮,軍隊只需要破城,就能壓制住這次疫情。

盧州的情況不同于幽州,盧州地廣人稀,屍疫多發生在沒有城牆阻隔的鄉野,難以集中處理,應對起來常常十分困難——如果碰見三等狀況,盧州一般只會在疫情爆發之處十裏之外駐軍,不管中心狀況如何,都不會再主動前往。

範寧郡的屍疫爆發在一個下轄縣,短短七天由一縣擴展到了五縣,死傷不多,但是難以處理,屬于“乙二”等屍疫:“盧州苦寒地,長哀複長悲”,範寧郡附近有巨大的長悲山山脈,屍群如果進入大山,清除起來将會十分困難,而範寧郡又地處盧州、朔州、妫州交界之處,處理屍疫時需要三州合作,更加劇了處理的難度。

幾匹好馬跑了大半個時辰,已過農田,進入荒野,沖雪忽然汪汪大叫。韋衡停了馬,讓衆人稍作休息。天上一直跟着一個黑點,直到此時,奉玄才看清了那黑點是什麽——一只大如車輪的黑鷹飛了下來,韋衡直接伸臂讓那只鷹停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馬匹受驚,擡蹄長鳴。荒草無邊,韋衡剛從馬上跳下來,風吹起他銀灰色的碎發,那鷹落在他的手臂上,他也毫不畏懼。不知為何,奉玄看着韋衡,忽然想起在宣德城牆下看到他發誓守住宣德時的場景,那時千軍吶喊,韋衡站在城樓上,面色堅毅、豪氣沖天,奉玄站在人群裏,在某個瞬間忽然明白了為何男兒總有從軍之志。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射殺山中白額虎,肯數邺下黃須兒!

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①。保衛家國、成就功名,當少年人的眼裏只剩下豪氣,又怎麽會想得到腐爛的屍骸和揮之不去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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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玄看不透韋衡這個人。韋衡不是自願當兵的人,而是被命運推入了軍隊的人,他從死人堆裏爬了出來,雖是年少的将軍,卻很少有驕縱的時刻——他曾對奉玄和隐微藥師說,他覺得自己站得不穩,因為有時他想想自己的身份,就會看見,自己那功名其實是由一顆顆骷髅頭堆起來的。

落在韋衡手臂上的黑鷹鷹爪尖利,輕輕一停就能抓破衣服,韋衡沒披披風,穿着甲衣,所以敢讓那鷹落在自己身上。他對奉玄說:“不用怕,這鷹我認識。”然後對随行的四個人說:“等會兒備好弓,前面可能有狼。”

沖雪不喜歡那只落下來的鷹,朝它狂吠了幾聲,韋衡擡臂把那鷹放走了,然後揉了沖雪兩把。

一個人問:“少将軍,那鷹不輕吧?”

韋衡笑着說:“是不輕,下次讓你試試?你能擡起胳膊把它放走,我給你半匹綢子。”

“說定了啊,試試,我一定試試!少将軍喝水嗎?”

“你的水你自己喝吧,我在馬背上就喝過了。”

“哎。”

韋衡問奉玄喝不喝水,他對奉玄說:“奉玄,路上你要是有事,一定要直說,別讓我猜。我照顧不到那麽多事,沒心思猜來猜去。”

“嗯。”奉玄點了點頭。沖雪蹲在奉玄身邊喝了一些水,奉玄捏了捏它的耳朵。奉玄問韋衡:“那鷹是心準哥的?”

“是屏姨的。”

“戚錄事的鷹?”

“對,沒想到吧。那鷹我屏姨養大的,有時也跟着我出來。估計這次它也只陪我一會兒,自己找個吃的,等一下就飛回去了。”韋衡看了一眼天色,說:“一會兒繼續走了。狗沒馬跑得快,我不讓沖雪跑了,它也上馬,我們中午才能到。到了範寧,你不要亂走,先跟在我身邊。”

“我不亂跑。”

“行。”韋衡問跟随的人:“屁股疼嗎?不疼就走了,換大路走。”

騎馬的人的屁股最遭罪。騎在馬上,難免颠簸,奉玄下山後,第一次長時間騎馬時,大腿內側被磨得青了一大塊。

經常跟在韋衡身邊的那名叫高勒的好漢回道:“少将軍開什麽玩笑,咱哥幾個什麽時候叫過疼,大路朝天,咱這就走!”

“走!”

韋衡上了馬,單手拽着缰繩,不再挂着弓,而是用另一只手将弓拿在了手裏。除了奉玄之外,韋衡等人的馬的馬尾都被他們編成了辮子:韋衡幾個人經常騎馬,對馬匹的熟悉程度遠遠高于其他人,在戰場上,不處理馬尾,馬尾萬一被挂住,那遭殃的可就是騎在馬上的人了——久而久之,行伍中的人就都有了為馬綁馬尾或者辮馬尾的習慣。

範寧郡在博慶郡西邊微微偏北之處,韋衡本打算抄近路回範寧郡,由于戚屏的鷹落下了一次,他擔心前面抄近路會遇上狼群,所以換了大路。

午時将盡之時,奉玄遠遠看見了盧州軍的軍旗,紅底大旗随風飄揚,上面寫着一個大大“盧”字。韋衡一行人回到了範寧郡附近的盧州軍駐地,一直跟在天上的黑點消失了。

為了防止屍群誤入,駐軍營地外豎了兩層鹿角砦,樹枝被削成木刺,倒插在地上。盧州軍軍規森嚴,韋衡到了營地前,沒有人主動打開營門迎接,直到韋衡了出示令牌,門樓上的士兵才下令放他們通行。

門樓上的士兵向韋衡大聲問好,對他說:“少将軍,得罪了。”

韋衡說:“公事而已,不曾得罪。你幹得很好。”有人牽走了幾匹馬,韋衡叫來一個叫“代旺”士兵,讓他帶奉玄去營帳休息,然後對奉玄說,讓奉玄吃了午飯休息一會兒再來主帳找他。

奉玄跟着那名叫代旺的士兵往營帳走,那士兵問奉玄:“公子是修士嗎?”

奉玄說:“是,你不必叫我公子。”

“我說呢。公子……诶,我不知道怎麽稱呼您,就暫時這麽叫吧,您是隐微藥師的師弟吧?”

“嗯。”

“我就猜是這樣!我帶您去的那個營帳是常備的營帳,是少将軍給隐微藥師留着的,很幹淨呢。藥師有時候來幫我們看病,我的肩上受過傷,就是藥師幫我包紮的……藥師最近會來嗎?”

“我師姐去南方了,最近應該不會來。”

“哦。南方好啊,南方水土養人。”代旺說:“公子不知道,其實我家祖上就是南方的,好像是……懸瓠郡的,聽說那地方在一條河附近,如果将那條河看成一條瓜藤,懸瓠郡就像一個挂在藤上的瓠子,所以叫懸瓠。四十多年前,南朝還在,懸瓠還是南朝的地方,那裏發生了大戰,南朝戰敗,我爺爺那時候還年輕,沒入了奴籍,北上不久,趕上了大赦,免去奴籍被遷到了盧州,我就生在盧州,成了北方人。”

盧州有許多像代旺這樣的南籍北人。盧州是苦寒之地,為了墾荒,許朝曾三次大規模将南朝舊民遷到盧州,大赦之年,犯人也多被遷到此處。代旺健談,奉玄不好意思一句話都不說,于是問代旺:“尊祖父可還安好?”

“我爺爺嗎?我爺爺早死啦。”代旺語出驚人:“我覺得他早死挺好的。”他說:“我爺爺在屍疫出現之前就死了……盧州鬧了幾年屍疫,十個人裏就得死三個人。”

奉玄說:“抱歉。”

“嗐,這有什麽,我不是說了嗎,我覺得我爺爺早死也算一件好事。屍疫沒有南下,全靠盧州人拿血肉當了圍牆。”

代旺将奉玄帶到了營帳前。奉玄掀簾進營帳時,瞥見了風裏的軍旗。那軍旗的紅色,似乎都是由血染成的。

作者有話說:

①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射殺山中白額虎,肯數邺下黃須兒!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王維《老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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