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幻垢1

第44章 幻垢1

初辭水府出,猶帶龍宮腥

奉玄被吓了一跳。

王鐘膝行幾步,牢牢抱住奉玄的腰,向奉玄哭着說:“少将軍要我死啊,公子!你可憐可憐我,我已經五十三了,還有兩年就能回家了,你救救我吧!你替我向少将軍求求情!”

奉玄看向高勒。

高勒對王鐘說:“松手,不松我這就把你的手剁了。”

“随便傷人犯軍法!”王鐘依舊死死抱着奉玄。

奉玄對王鐘說:“你松開手,我會聽你說話。”

“公子呀,你別騙我!”

奉玄拉住王鐘的手,只覺得這個老兵的手冰冷粗糙,他說:“我不騙你。”王鐘的手松了,奉玄将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拿了下去。

高勒說:“說吧,我看看你說點什麽出來,都不夠丢人的。”

王鐘嗫嚅着對奉玄說:“公子,我藏了一壇酒。”

高勒瞪了王鐘一眼,他的眼本來就大,再一瞪人,王鐘被吓得立刻說:“我向別人賣酒!”

酒。奉玄想起來在博慶郡崔滌見韋衡時,韋衡對崔滌說故人相見可以飲酒,他會替崔滌守一晚——奉玄以為韋衡說那句話的重點在于他會替崔滌守着,現在想想,那句話的重點或許在于,韋衡同意了讓崔滌喝酒。奉玄問:“飲酒違反軍法?”

王鐘連忙辯解:“公子,我沒喝呀!!”

“沖雪都被你叫醒了。”韋衡從主帳裏走了出來,手裏拿着一個小壇子,道:“盧州軍無事不得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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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将軍,我、我我沒有喝,一滴都沒喝呢!”

韋衡似乎并不生氣,語氣平淡地說:“你向高重三賣酒,高重三說你藏着兩壇酒,我離開之後,一壇你賣給了他。這一壇,要是高重三不舉報你,你就喝了,連封都開了。”

韋衡将手裏那壇酒交給王鐘,讓他親自拿着那物證,然後對他說道:“王鐘,你當軍法是玩笑,還是當我韋衡是玩笑?”

王鐘忽然開口:“少将軍,我保證不喝!我不喝啦!這壇酒您收着。”

“我收着,我怕別人覺得我監守自盜。高勒,既然王鐘記不住事情,你就替王鐘向客人解釋解釋,為什麽盧州軍無事不得飲酒。”

“是。”高勒對奉玄說:“隆正十九年歲末,原盧州主将飲酒,贻誤戰機,導致盧州三城失守,七千将士不戰身死;乾佑元年,原盧州副将出關追擊室韋因達羅部,于岩山小捷後帶軍隊痛飲,不料因達羅部早有預謀,趁夜來犯,副将所帶軍隊全軍覆沒,關外岩山營地失守。盧州地廣人稀,耕種吃力,釀酒耗費米糧。韋将軍成為主将後,為了保證軍民糧食供應,在民間下限酒令;同時在軍中下令:所有人無事不得飲酒,大捷之後,三日內不得飲酒。”

韋衡問:“飲酒者,如何罰?”

高勒說:“士兵杖十杖,有官階者,一階加三杖。浪費酒水者,罪同飲酒。”

韋衡對王鐘說:“王鐘,我不替你收着這壇酒。你要是保證不喝,可以倒了它。喝了或者倒了,你選完了,就告訴我你該領多少杖。”

王鐘哆嗦着說:“高重三都爬不起來啦。少将軍啊,我老啦!我一把老骨頭,經不起杖責,杖責之後,就成了廢人了呀!您這是逼我死!”

韋衡說:“酒不是我逼你藏的,軍法不是我逼你犯的。你要是一口氣喝了酒再領罰,我倒是敬佩你是條漢子。”

王鐘被凍得不停地流鼻涕,他擦了一把臉上的涕淚,情急之下将那壇酒往一旁站着的奉玄手裏塞去,說:“公子,這酒我送你啦,你替我喝了吧,你不是軍中人,這規矩罰不着您!少将軍,我不喝,真的不敢了!三杖下去,我的尾骨就得斷了,您饒我一條老命吧,我被征軍多年,只想再回家看一眼媳婦兒和家人。六年,整整六年,我沒回過家。”

奉玄接住了那小小的酒壇。盧州這地方,過得太苦了,上次到盧州,奉玄沒有進入駐守盧州的軍中,沒有察覺出這苦楚來。奉玄沒有喝過酒,奉玄的師兄虛白散人曾對他說:“天下無杜康,徒增許多煩惱。無事時飲酒,使形神相親,有事時則聊以澆愁。”酒可以使人暫時抽離這世界,不必時時清醒。

在盧州,清醒時未免過于苦澀。朝廷禁止盧州軍自行屯墾,盧州的軍糧并不充裕;近些年,為了補充盧州在屍疫中失去的人口,朝廷多次向盧州遷來囚犯,遷來的既然是囚犯,大多數便都是窮人,盧州窮上加窮。這軍中無人過得不苦澀,幼者想家、老者思歸,骷髅想要被安葬、野鬼想得到超度,治理盧州的人也心力交瘁——戚屏錄事不過剛剛四十歲,頭發已經熬白了一半。

韋衡看着奉玄接了酒壇。

浪費酒水者罪同飲酒者,如果王鐘要自證自己不會喝這壇酒,他就要把酒倒掉,然而倒掉與飲酒所得的懲罰一樣。奉玄對韋衡說:“心準哥,如果我插手此事,會不會妨礙你辦事?”

韋衡淡淡地說:“将領不靠罰人立威。你要是想幫他,倒省了我為他出棺材錢。”

奉玄看了看那名叫王鐘的老兵,王鐘的花白的頭發上沾着泥土,被風吹動。他看向韋衡,說:“這壇酒我會喝,他不會把酒倒在地上。你要如何定他的罪?”

“你要是喝了,他就只有向高重三賣酒的罪,罰饷。”韋衡說:“不過,奉玄,你要想清楚,這是一壇烈酒。”

王鐘擦了擦眼淚,看着奉玄。

奉玄說:“我想清楚了。”

王鐘咣咣磕了兩個頭,奉玄立刻扶住了他。

韋衡看着奉玄,“喝吧。”

奉玄打開了酒壇的塞子,聞到了酒氣。他閉眼将烈酒喝了下去。所謂烈酒,入喉即有火燒之感,奉玄沒喝過酒,硬逼着自己将那一壇酒都喝了下去,一道火似乎順着他的嗓子直接燒到了他的胃中,讓他只想嘔吐,連開口都困難。

“喝完了。”奉玄倒過來酒壇,壇中已經沒了酒。天地好像轉了起來,奉玄覺得胃中那股火流入了四肢百骸,讓他連臉皮都變得滾燙。

韋衡看着奉玄的臉色,對高勒說:“扶他回去,讓代旺守一晚上。”

奉玄剛想說自己沒事,邁步時卻覺得步子不穩,似乎踏在了雲上。高勒扶住奉玄,将他扶回了營帳。

奉玄有些記不清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只記得自己吐了很多次,吐到最後嘴裏只剩下了苦味,代旺好像說了一些話……他說其實八月來盧州最好:八月盧州的草很綠,草裏開花,馬在草上奔跑,好漢們外出打獵;八月的早上瓠子開花,瓠子就是葫蘆,開白色的花,開的時候帶着露水,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花……他想回家,他家裏種了瓠子,不必回南方的懸瓠城,他只想回有父母姐弟的地方,可惜他全家除了他都死在了羅源郡的一場屍疫裏。

奉玄吐得胃疼,代旺給奉玄溫了一壺水,問奉玄當修士是不是很清閑,為什麽他年紀輕輕就想開了,舍身入了道門。

為什麽,在一片眩暈裏,奉玄漱過口,喝了一杯水,他記不起為什麽自己要入道。好像是因為……他命裏必須要這樣。

到處都在旋轉,奉玄似乎回到了太極宮的承香殿。阿翁彈完琵琶哈哈大笑,從傅母懷裏接過自己的八郎,讓他坐在自己身邊。氍毹松軟,舞劍的宮人的腳踩在上面,發不出絲毫聲響。幾只金狻猊壓在氍毹的角上,防止氍毹在宮人舞動時被扯動。金狻猊噴出細細的香霧,狻猊的肚子可以打開,那裏藏有一個香爐,只要燃上香粉,煙霧就會從狻猊的嘴裏噴出來。

舞劍結束後,阿翁叫宮人們坐在氍毹上休息,傳渤海國術士表演幻術。

渤海國術士拿了一個青玻璃缽,對人說,人們能從缽裏看見自己的以後,有宮人問自己以後會不會出宮嫁個好郎君,術士但笑不語,奉玄的阿翁說:“那你不要問他,來問朕,你有喜歡的人,朕可以替你指婚。”那詢問的宮人的臉紅得像開了桃花,衆人笑成一片。

殿中重歸安靜之後,術士要所有人都看着那青玻璃缽裏的水,不可出聲,然後講起了故事:

從前趙地有一位叫琴高的書生,在一個寺廟借住,寺裏的和尚要他幫忙舀水,于是他接過青玻璃缽,去井邊舀水。那時剛過雨季,水井裏的水位很高,幾乎要溢出井來,書生站在井邊,一伸手就能舀起一缽水,然而就當他将缽靠近水井時,隔着透明的缽底,忽然看見了井底的世界……

奉玄看見了搖動的水草,碧綠或青綠的水草,比人還高,茂密而柔軟,葉子有如長帶、有如鳳尾、有如松針,六個手捧蠟燭的女子走了過來,不知為何,手中的蠟燭比日光還亮,她們寬大輕盈的衣衫在水中飄動,霧绡輕裾好像是魚的尾巴,等她們走近了,奉玄才看清,原來她們手中拿的蠟燭是一支支紅珊瑚,珊瑚在水中靜靜燃燒着,發出金紅色的光。奉玄跟在她們身後,在水中暈眩地向前走,看到了遠處的山。

許多山,一重一重,奇峰特起,其中一座山的形狀像極了許朝疆土的形狀,珍珠如土,堆積在山下。雲霧之中,一張人臉從那座山間伸出,身披道袍,頸上生有鱗片。巨大的蛇身盤繞在山上,奉玄發現那蛇尾竟然是從道袍下伸出的,他忽然感到害怕,那人首蛇身之人對他說:“幻境中人,以幻為真……還不領悟嗎?”奉玄猛地回頭,向四面看去,因過于年幼而恐懼得大哭起來。他分不清自己是在水中還是在風中,無邊的珍珠下隐隐約約掩埋着骷髅,不知何時長出的幾株巨大的珊瑚樹顏色如血,如同心房外不斷蔓延的脈絡,交錯着向上生長,似乎要籠罩住青灰色的怪山,将那許朝一般的山石吞沒。

那蛇身之人閉上了眼睛,一切都歸于黑暗。青玻璃缽發出“铛”一聲清響,一場夢隔了十一年,奉玄猛地驚醒。

還不領悟嗎?

驕奢者不久長,只如春夜一夢,強梁者終敗亡,恰似風前塵土①。琴高已乘鯉魚去,自神仙觀之,世間只如一滴露水,為何……不肯入道。

作者有話說:

①驕奢者不久長,只如春夜的一夢,強梁者終敗亡,恰似風前的塵土。——周作人譯《平家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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