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幻垢3
第46章 幻垢3
“你怎麽對我師兄死纏爛打的。”
賀蘭奢對奉玄說:“你怎麽對我師兄死纏爛打的。”
賀蘭奢說:“我這個人,通情達理。”
賀蘭奢說:“我要洗熱水澡。”
賀蘭奢跟着奉玄回了盧州軍軍營,見到了韋衡。那時天已經完全黑了,韋衡正準備在主帳中招待一位從妫州來的客人。賀蘭奢帶着一身血腥氣找到主帳,要人為他通報,韋衡聽到通報後沒有猶豫,讓賀蘭奢進了帳,賀蘭奢帶劍走進主帳,站在空地上。
韋衡要待客,主帳中撤去素白屏風,換了一扇胡人駱駝八折屏風,挂上了三重灑金錦帷。韋衡平時不熏香,不過此時主帳中點了香,那香是上品羅國沉香,香氣與白檀相似,但是沒有白檀的甜意,反而帶有苦味,最能遮掩血腥氣。
蠟燭全都點燃了,燭光将主帳中照射得金光燦燦、明亮異常。賀蘭奢一進主帳就看到了韋衡,韋衡穿了一領猩紅色圓領袍,坐在屏風前的一張桐木大榻上,帳中另有參軍、校尉等一衆官員,在兩側的小榻前坐着。
賀蘭奢摘了鬥笠,面無懼色。
韋衡坐在榻上,看着賀蘭奢的臉,說:“原來是個小朋友。”
賀蘭奢說:“我和你那好兄弟奉玄一樣大。”
韋衡說:“我沒覺得奉玄是大人。你以前避開軍隊走,怎麽今天肯賞臉來軍中了。”
“我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軍隊不養閑人。”
“我要你給我一匹好馬。”
“那要看你做的事情,值不值得一匹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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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奢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我這個人只會殺人,你有要殺的人嗎?”
韋衡奇道:“你不是佛門的人嗎?怎麽殺氣比我還重。”
賀蘭奢接下來說的話讓主帳中的人倒抽了一口涼氣,賀蘭奢對韋衡說:“你不是室韋人養大的嗎,怎麽反而殺室韋人?”
韋衡不是個小器的人,笑了一聲,說:“你這小子,真有意思。”他叫自己身側的高勒:“高勒,等會兒帶他去挑一匹戰馬,那馬給他留着,不必再上戰場。”
高勒領命,“是。”
“諸位,怕什麽呀?”韋衡對帳中的官員說,“你們有話不敢說,別人替你們說了,你們還害怕,那膽子未免也太小了。我是室韋人養大的,我伐折羅人與其他室韋人有不共戴天之仇。這小子殺了不少狂屍,他要一匹馬,我沒有不給的道理。”
“是、是。”
韋衡問賀蘭奢:“你叫賀蘭奢,姓賀蘭麽?”
賀蘭奢道:“我姓賀。賀蘭家的人死得太多了,家道中衰,所以這姓只剩下了一半,這是一種恥辱,我要時時記得。”
韋衡說:“只記得有什麽用?”
“記得,是為了不放過一個仇人。”
“你要複仇。”
“是。”
“複仇……”韋衡的眼神暗了暗,他問賀蘭奢:“憑你的身手,你何不博取功名呢?取功馬上,你一人就能恢複你家昔日的名聲。”
賀蘭奢說:“我每次看見我師兄,就知道身在高位,苦處倒是多過快意之處。我和我師兄一樣,都出自高門世家,只是我父母和姑姑的運氣不好,遇到了不對的人。我記不住父親、母親的臉,不知道有父母在身側是什麽感覺,所以我想要的,只是父母罷了——既然我的父母不能回來,那我就要我的仇人像我一樣,飽嘗這骨肉分離之痛,我要害我父母和姑姑的人的子孫血債血償!”
“往後你若是複了仇,還有命活着,可以來盧州找我。”韋衡說:“晚上有夜宴,能吃些好東西,我為你添上位置,你可願意來?”
“我曾聽說五品以上的官員在軍中沐浴,可以配旋覆花水、澡豆與面脂,我要這個。”
韋衡笑了笑,“何必看五品官用什麽,你的野心不妨大一些。”他對身邊的人下令:“按我沐浴的規格備溫湯,不必按官品取澡豆面脂,一切取最好的,另外取我姨母送我的迦提婆羅草,給他拿去。另為奉玄和他的朋友按同樣的規格備上溫湯,邀他們參加夜宴。”
“是。”
韋衡掃了賀蘭奢一眼,“小子,不必謝我,今晚好好休息。只要你在軍中住着,要是我有用得着你的時候,我不會心軟。”
賀蘭奢帶着高勒走出了主帳。
奉玄回軍營後,和佛子用過了飯。盧州軍中整日吃豆角和白菘,每人每頓飯可以領兩個黑面麥餅,粗茶淡飯滋味一般,卻足以飽腹。韋衡讓人邀請奉玄和佛子參加夜宴,奉玄本來不打算去,沒想到随後代旺又來為韋衡傳話:韋衡要他和佛子帶劍參加夜宴。
晚上韋衡要招待一個從妫州屍疫道前來的道士,韋衡在啓陽縣縣城收到了那道士留下的信,信的落款是“紫元真人”,紫元真人在信中稱自己身懷仙術,有騰雲駕霧之能,今夜亥時将只身騎青牛到軍營參加夜宴,為韋衡帶來妫州流人主的求和信,為一衆妫州流人求一條生路。紫元真人不只留了信,還留下了一樣證物:妫州流人主李延齡落草前的武官金印。
如果這自稱“紫元真人”之人果然在夜裏前來,韋衡要奉玄在夜宴時試探這道人是否真的精通道家玄理。韋衡信不過妫州流人,但是他與盧州軍官不便輕易動手——一旦他或者軍官動手,就是表明了與妫州流人敵對的立場,所以他希望奉玄和佛子能一同參加夜宴,在必要時替他制服對方。
奉玄與佛子沐浴之後,帶劍前往主帳。韋衡親自出帳迎接二人。奉玄将梅榮刀還給了韋衡。韋衡曾提醒奉玄防備第五岐,然而親自與佛子見面之後,韋衡并未表現出過多的防備。
滴漏中的水一滴一滴滴下,亥時漸漸到來。
守營的士兵忽然傳報:大營外出現了一個騎牛的中年人。
妫州屍疫道的來客,恐怕來者不善。
韋衡坐在主帳中,下令:“撩起主帳的帳子,開大營營門,請。”
佛子和奉玄坐在一席,二人對面的席位空着——那位置是為來人準備的。
在耀眼的燭火亮光中,一頭牛哞哞叫着走了過來,牛背上穩穩坐着一個中年男人,手持拂塵,頭戴白玉蓮花冠,身穿紫色羽衣,留着長須。
那頭牛徑直走到了主帳前,主帳前的士兵執戟站成兩列,似乎下一刻就會将走來的牛圍住刺死。牛停住了步子,牛背上的人走了下來,輕輕振袖,一手持拂塵柄,将拂塵的長須搭在了另一只手上——就在他振袖時,那頭牛忽然化成了一道青煙,消失在了原地。
“小韋将軍,貧道有禮了。”紫元真人在帳外行禮。
韋衡并不親自前去迎接,坐在榻上看着帳外,對紫元真人說:“真人不必多禮,請進。”
紫元真人走進了主帳中。
高勒為紫元真人領路,“真人請入座。”
紫元真人坐在了奉玄和佛子對面。
奉玄和佛子都緊繃着坐在席上,不敢有絲毫松懈。紫元真人身下的牛去了何處……
韋衡對紫元真人說:“真人遠道而來,辛苦了。”他對身側的人道:“為真人滿上。”
紫元真人說:“多謝小韋将軍好意,貧道不飲酒。地上路長,天上路短,貧道不辛苦。”
“真人不必推辭,我不會強迫入道的人喝酒。我這裏有兩壇去年白露時收集的菊蕊露水,為真人滿上一杯。”韋衡說完,向紫元真人介紹奉玄:“真人,我有一位小兄弟,名叫章玄,小小年紀,頗有仙緣,入了嵇山道門。這水是我為我這小兄弟備的,真人也有仙緣,不妨與我的小兄弟清談玄理。”
紫元真人看向奉玄。
奉玄暗中握緊了拳頭。佛子的手就在奉玄的手側,已摸住了藏在食案下的殺生劍。
紫元真人問奉玄:“小友仙歲幾何?”
奉玄說:“不敢稱仙,小道已入道十年。”
紫元真人呵呵一笑,氣定神閑地說:“貧道略長小友幾歲,已入道二百年,三看滄海變成桑田。小友若有想問之事,貧道定當傾心解答。”
韋衡打斷了紫元真人,對紫元真人說:“真人,我是個俗人,偶爾讀兩頁書,我倒是有個疑問,不如你先回答我?”
“将軍請問。”
“妫州流人人數有多少?”
“将軍何不先問仙事再問人事?”
“哈哈,真人說笑了。”韋衡皮笑肉不笑地說:“我沒仙骨,只能問人事。真人答還是不答?”
“容後再答。”
“好,那我問真人一句道語。我讀書時,不解‘天地不仁’四字,在盧州多年,只見到處都是死屍,真覺得天地不仁。我請真人為我解‘天地不仁’四字。”
紫元真人捋須說道:“章玄小友既然入道,應當熟知《道德經》如何解經,章玄小友不曾為将軍解過這四字麽?将軍不妨讓章玄小友先解。”
紫元真人自入帳後,屢屢避開韋衡的試探與提問。
韋衡說:“那就讓我這小兄弟先解一遍。”說完看向奉玄。
堂庭山隐機觀擅長解《老》《莊》二經,奉玄自然會解“天地不仁”四字。奉玄于是先開了口:“真人,我先解這經。‘天地不仁’之‘仁’,不是儒門之仁,我兄長之誤,誤在混淆了儒門之仁與道門之仁,儒道雖用同一個字,這一字的含義卻并不相同。”
紫元真人點頭:“不錯。”
奉玄對紫元真人說:“請真人解道門之仁。”
紫元真人說:“《道德經》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欲解道門之仁,須先解何為‘刍狗’,請小友解‘刍狗’二字的含義。”
奉玄說:“世人多誤解‘刍狗’為‘刍草’,以為《道德經》中此句的含義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草芥,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草芥。這是大誤。刍狗是古時祭祀所用之物:結刍草為狗之形,用于祭祀之時,當用之時,倍加恭敬,然而恭敬并非是因為刍狗本身,只是那時要用刍狗;祭祀之後,刍狗無用,被人踐踏,不是人們厭惡刍狗,也只是形勢使然。刍狗萬物,乃天地無心而不相關,非天地忍心而不憫惜①。請真人解‘不仁’二字。”
紫元真人道:“道門不屑儒門之仁:儒門之仁,必造立施化,有恩有為*。道法自然,無偏愛、無私恩,順時而為,不自起是非、攪動天地,是故,道門不講儒家之私仁。”
聽紫元真人解經,他的确是個精通道門玄理的道人,心懷大道。
紫元真人拂了拂拂塵,對韋衡說:“将軍,我從妫州來,為妫州流人請求借道盧州出關,在請求之前,有一大禮要獻給在座的諸位大人與朋友——我有天眼神通,願意帶将軍與諸位一看盧州的将來,不知将軍與諸位可願意一看否?”
韋衡說:“看,怎麽能不看呢。”
紫元真人請求韋衡給他一個空碗,他将空碗放在主帳中間的空地上,把白水注入空碗中,要衆人都看着碗中的水,高聲說道:“太上敕令,水府靈君,借我水澤,一照将來!”
紫元真人說:“諸位請看着這碗中的水。水乃上善之寶……”
奉玄看見水碗,懷疑紫元真人會幻術。他立刻掐了身側的佛子一把,佛子沒有看向奉玄,卻也防備起來,碰了一下奉玄的手臂示意他放心。
衆人都看着盛水的碗,聽紫元真人說話。
術士要想施展幻術,就一定要瞞住衆人的眼睛——那碗水只是為了分散衆人的注意,有或沒有并不重要。那十多年前在承香殿中表演幻術的渤海國術士曾說,幻術幻中有真、真中有幻,起幻最為重要,為了起幻,術士要瞞住衆人的眼睛将幻粉灑進蠟燭或者燃燒的香爐中,只要衆人吸入了幻粉,再聽着他的話,看着一個地方,就能一步一步走進那真幻夾雜的瑰怪世界。
敲擊玻璃或上好的瓷器,就可以破除幻術。
拂塵……紫元真人振過幾次拂塵,幻粉如果藏在拂塵裏,那早已被振入蠟燭中燃燒了許久了。奉玄暗中看向衆人,只見除了一位校尉外,衆人的臉上都沒了表情,似乎魂魄已經離體、遠離此世。
紫元真人忽然掏出一把匕首,沖向韋衡。奉玄剛拔出劍,佛子的劍已經架在了紫元真人的脖子上。
佛子的劍還是晚了一步。
“嗤——”一聲。
韋衡面無表情,手中的梅榮刀卻已經捅穿了紫元真人的身體。
紫元真人噴出一口血,大叫:“不可能!你明明一直看着碗……”
韋衡冷冷地對他說:“我的眼睛,不是一般人的眼睛。”
作者有話說:
①刍狗萬物,乃天地無心而不相關,非天地忍心而不憫惜。——錢鐘書《管錐編》
*王弼注《道德經》: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