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報德2

第48章 報德2

你覺得委屈麽?

血。狂屍圍了過來,是誰自背後猛推了一把,将他推入了屍群——

冰面“嘩啦”一聲破裂。寒水涼得刺骨,在河水中,呼吸漸漸變得困難,肺中傳來劇痛。楓葉漂在水上,血流進水裏,血水如同一道線,在寒水中擴散蔓延,好像……好像多年前在幻術中看見的山旁珊瑚。

有人跳下了水。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奉玄看見自己的衣袂在水中飄散開,如同魚的尾巴……水中的衣服、風中的衣服,在某個片刻,他想起濮王舅舅曾經教他念“羅衣何飄飄,輕裾随風還”①。抓着他的手很溫暖,是誰在水中抓住了他,小時候,他曾聽術士說起過一位水仙……

奉玄去抓那只手,回握住那只手,忽然覺得自己似乎不在水中。最先傳來的是觸覺,頭上有些涼,而後是聽覺——呼嘯的風聲隔着營帳傳來,今夜風大,風聲帶着一種吞噬一切的氣勢橫掃盧州軍軍營。營帳中本來應該很冷。

半夢半醒、亦睡亦醒之間,夢纏繞住主人的軀體,只将記憶還給主人。奉玄記了起來,從身後推他的人是一個叫王鐘的老兵。奉玄、佛子和賀蘭奢都随韋衡去處理屍疫,在收複魏河村時,奉玄遇見了王鐘。屍群忽然出現,為了盡快擺脫屍群,王鐘一把将身前的奉玄推了出去,打算從奉玄身側的空隙處逃跑。一只狂屍張口咬來,口涎腥臭,奉玄擡腕阻擋,手腕立刻傳來一陣劇痛——那狂屍用力咬住了奉玄的手腕,如果不是奉玄的護腕中編入了鐵片,在王鐘那一推後他已經被狂屍咬破皮肉染上了屍疫。

奉玄身側的賀蘭奢來不及救奉玄,眼看着屍群圍過來,只好賭一把,突然一腳踹在奉玄身上,将奉玄踹下了河岸。落到河裏,還有可能活命,被屍群圍住,就只有死!

一切都發生得猝不及防。奉玄毫無防備被賀蘭奢踹了下去,墜落時砸破河上的冰層落入了河水中。賀蘭奢殺了身前的狂屍,怒火攻心,一劍挑下了王鐘的頭,那頭也掉到了河中,不斷流下血水。

奉玄摔在冰面上時,被冰面撞得眼冒金星,随後墜進了水中,被河水帶出一段距離。刻意劍不知落在了哪裏,大塊大塊的冰漂在河面上,奉玄眼前發黑,嗆了幾口水,在意識尚且清醒時拼命向上游,自水下敲打冰面,希望能将冰面敲開。

河岸上喊殺聲大作,不斷有頭掉在冰面上。有人叫“奉玄”、“奉玄”,血染紅了上層的冰面。隔着冰層,奉玄與一雙雙死氣沉沉的眼睛對視。冰上有好多的血,好多血,紅得刺目,人的頭顱像死去的魚一般毫無尊嚴地扔在冰上。體溫和力氣迅速流失,手被冰層紮得流出了血,好累……

随後的事情奉玄難以記清,只記得自己看見了佛子。佛子冒險跳下了水,奉玄記得自己和佛子離得很近,近到他看見了佛子眼側的小痣。肺中的劇痛稍微緩解,佛子的嘴唇蹭過他的嘴唇,他死死抓着奉玄的手腕,拽着奉玄游了上去。

鼻尖彌漫着藥草的苦味和伽羅香的香氣。額頭上有些涼,奉玄的意識完全恢複,伸手去摸額頭,發現自己的手裏抓着東西。

他抓着一只手,手……奉玄吓了一跳,記憶裏只浮現出修羅殺場上被砍下的人手。

奉玄回過神,發現自己抓着的手是佛子的手,佛子的手手指纖長,白皙如玉。多伽羅木佛珠就挂在佛子的手腕上。

佛子說:“你醒了。”聲音中透露出幾分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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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玄被夢裏的人頭和沒反應過來時看到的手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想開口,只覺得喉中幹啞,疼得如有火燒,于是他只點了點頭。

佛子用另一只手替他拿掉額頭上的濕帕,兩指在他頸側探了一探他的體溫。

奉玄知道自己在發燒,他渾身都沒有力氣。隆正十五年,他曾兩次長久卧病在床,病重得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熟悉的酸痛讓他知曉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不算太好。

佛子問奉玄:“認得我是誰嗎?”

奉玄再次點了點頭。輕聲說:“好友,我想喝水。”

佛子松開奉玄抓着自己的手,“我去倒一杯。”

佛子站起身之後,奉玄努力從床上坐了起來,還好,還有坐起來的力氣。奉玄渾身酸軟,腰側更是傳來一陣劇痛——賀蘭奢一腳踹在了他的腰側,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腰側一定出現了一片青紫色的淤血痕跡。

佛子去取水,代旺昏昏欲睡,守在爐旁。佛子倒了一杯水,叫醒了代旺,讓他去告訴韋衡奉玄醒了。

奉玄喝過清水。佛子問奉玄:“奉玄,你師姐叫什麽?”

奉玄說:“文舒窈。”

佛子立刻去摸奉玄的額頭,怕他燒得意識不清。

奉玄沒忍住咳了幾聲,說:“我師姐叫文舒窈,道號是隐微。”

佛子懸着的心這才放下來一半,他說:“奉玄,你高燒燒了三天,軍醫說,今夜燒再退不下去,怕是性命有危險。之前小韋将軍來看你,你認不出他……也認不出我。奉玄,我知道你一定會醒過來。”

奉玄對佛子說:“五岐兄,謝謝你。你沒休息好,我醒了,你放心休息吧。”

佛子說:“你先放心,賀蘭奢沒想殺你。”

“我知道。”奉玄咳嗽完,或許因為是在病中,頭暈得厲害,他看着佛子,眼前的佛子似乎都變成了兩個,“我應該謝謝他。他不将我踹到河裏,咳……我躲不過屍群。好友,你呢,你沒事?”

奉玄知道,佛子為了找他跳到了河中。

佛子說:“我沒事。”

“河水,好涼。”

“再涼也不必怕,營帳裏很暖和。”佛子遞給奉玄一把劍,原來是刻意劍,他将劍放在奉玄床側,“這是賀蘭奢為你找回來的。”

看到刻意劍還在,奉玄安心了幾分。

代旺告知韋衡奉玄醒了。韋衡很快趕了過來,讓人通報後走進了營帳,他知道自己身上帶着夜中的寒氣,于是只站在屏風前,就着炭盆烤了烤手。隔着屏風,他問候了佛子一聲,問奉玄:“奉玄,醒了?”

“嗯。”

“能說話?能說話就答我幾句。”

“能。”

“記得事情?”

“記得。”

“我是誰?”

奉玄咳嗽了幾聲,說:“韋衡。”

韋衡說:“病了一場,就不叫‘哥’了。”

奉玄說:“心準哥。”

“心智未損,也會說話,還好還好。”韋衡隔着屏風說:“昨天我來看你,叫你‘奉玄’,你不應聲,在夢裏一直流淚,也不知在哭什麽。我怕你燒出毛病,強行叫醒了你,你對着我叫‘舅舅’,一會兒三舅一會兒五舅,可把我吓壞了。”

奉玄說:“我沒叫過五舅。”

奉玄沒有五舅。陛下按出生先後為子孫排序,男女一視同仁,如有早夭者,則空出早夭者,為死者留下一個數字以示懷念,不會讓後來者補上早夭者的行序——奉玄小名“八郎”就與此有關,奉玄本是陛下的第七個孫輩,因國師曾預言兄弟存一的谶語,陛下在孫輩裏空出了“七”,叫奉玄“八郎”,只當七郎死過了,那谶語已經應驗了。

奉玄有二舅太子和三舅齊王兩個親舅父,和壽昌公主這一個親姨母,另外還有四個舅舅,然而奉玄沒叫過五舅:奉玄應該叫陛下的第五個兒子五舅,不過陛下的第五個孩子是個女孩,就是奉玄唯一的姨母壽昌公主。壽昌公主已不是公主,八月,有人參奏壽昌公主私藏兩百甲胄,陛下将僅剩的女兒廢為庶人,太子再無後顧之憂。

韋衡問:“你叫的是‘三舅’和‘六舅’。奉玄,我倒是沒聽你說過你上山之前的事情。你家裏有幾個舅舅,有兄弟麽?”

奉玄剛想回答韋衡,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差點将眼淚也咳出來,他說:“我師父說上山入道,以前的是就是前塵舊事了。”

“可你病中叫‘舅舅’不叫‘師父’。你舅舅要是活着,你想見他,我可以幫你找找。”

奉玄的眼裏因咳嗽含了眼淚,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鼻尖有幾分酸澀。舅舅,他的舅舅們好像一場悲慘的笑話,他的二舅廢黜囚禁了幾位舅舅……母親送他上山時曾說讓他忘了所有人,母親說“權力是血中的毒藥”,原來這血也包括兄弟血胤。奉玄尚未知曉權力的好處,先知道了它的面目可憎之處,他害怕兄弟相殺的命運。他說:“我醒了就都忘了,就不想了。”

佛子出言道:“小韋将軍,夜深了,該讓吾友休息了。”

“是我說的太多了。奉玄醒了就好。”韋衡的影子映在屏風上,奉玄看向屏風,頭暈眼花,看那影子似乎也是幾層重影,他猜不出韋衡的神情。

韋衡對奉玄說:“我知道了你落水的原委,賀蘭奢殺了王鐘。奉玄,你幫過王鐘,我只問最後一句:知道是王鐘推你時,你覺得委屈麽?”

奉玄看着屏風上的影子,并不說話。

當奉玄在餘光裏看見把自己推進屍群的人是王鐘時,奉玄甚至不知自己該作何反應。當醒來後佛子提起賀蘭奢時,奉玄沒有去想賀蘭奢踹來的那一腳,只是想起了身後年邁的王鐘,想起了王鐘落入水中的頭,大張的雙目、染血的花白頭發,他替王鐘辯解:一位老者希望自己活着,活着回去看一眼家人,他只是想活着;死後萬事皆消,他已經死了。

可是他奉玄就不該活着麽,為什麽要把他推出去……?!

賀蘭奢忍受不了背叛,在暴怒中一劍削下了王鐘的頭——如果王鐘活着,他又該如何看他。奉玄不自覺地攥緊了手指。

奉玄的沉默已經給了韋衡答案。

韋衡的聲音隔着屏風傳來,奉玄感謝他不曾越過屏風來觀察自己的反應。

韋衡說:“奉玄,我提這件事不是為了讓你不痛快,也不是想笑話你替王鐘免責做得太傻。這種事你不是第一個經歷的人,我姨母、我、你師姐都遇到過這種事。我姨母曾說:不可負天下人。德是你施的,你或許沒想着別人必須以德報德,但是也沒想過別人能以怨報德,可如果你要當一個有德的人,那施德就只是施德,不能去計較後果。王鐘做了什麽是他的事,與你無關,你想明白了就放寬心。”

奉玄捂住臉,問:“為什麽說這個?我明天就能忘了。”

“如果我不說,你忘不掉,這件事會像一根刺紮在你的心裏——因為我曾經覺得委屈,我恨了很多年,恨到夜裏睡不着。我和我姨母在這盧州被人敬重,也被人恨得厲害,可我要救人時,只能一起救,恨我的不恨我的都得救。你要是要救人,就不能計較後果,這是你早晚要明白的事。”

有人會以怨報德。這是他早晚要明白的事。

作者有話說:

羅衣何飄飄,輕裾随風還。——曹植《美女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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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裏佛子給奉玄渡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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