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報德3

第49章 報德3

“原來你很愛哭。”

刮了幾夜大風後,天氣愈發冷了。十月初一,韋衡下令整頓軍務,除抽調的士兵外,軍營中所有人可以休整兩日。韋衡沒時間休息,帶兵連夜去了啓水縣,韋衡巡視範寧郡,幾位參軍帶被抽調的士兵去各縣加蓋避寒的茅舍。

天色一直不曾大亮。軍營休整,辰正時軍中才吹響軍角,沒過多久,天上下起了寒霰。奉玄在軍角吹響後才醒了過來,穿衣洗漱後走出營帳,發現營帳上和地上落了一層極其細小的冰珠。

代旺從表姐那裏回來,看見奉玄站在風裏,立刻跑了過去。代旺的表姐在軍中幫人浣衣,韋德音出任盧州主将後下令每個月給浣衣者發一盒護手香脂,十月到次年一月每月發兩盒。代旺的表姐舍不得用護手香脂,存下來兩盒,冬天軍中士兵手足皲裂,常常有人買香脂,代旺的表姐将香脂交給了代旺,讓他幫着在軍中賣掉,換一些小錢。

奉玄只披着一件綢子外袍。奉玄病了幾天,代旺遠遠看見他時,只覺得他又消瘦了幾分,本就清晰的下颌線似乎也顯得更加分明。其實奉玄穿得不少,穿了兩層裏衣和一件墨綠色的袍子,又披了一件鑲黑邊的薄綢寬袖袍。白綢輕軟,風吹衣動,飄然欲舉,代旺沒見過奉玄拔劍,他一直覺得奉玄是個風一吹就能吹走的單薄修士。奉玄穿了一身冷色,代旺跑過去對奉玄說:“公子呀,你怎麽出來啦。吹了風受了寒,再燒起來就不好了。”

奉玄說:“我出來透氣,帳中藥氣有些重。”

代旺說:“再披幾件衣服再出來嘛。”

寒霰時下時停,奉玄覺得有什麽東西擦過自己的眼睫毛落了下來,于是伸出手,幾粒寒霰落在他的手上,化成了水。

“我這就進去。”

代旺拍了拍落在自己身上的細小冰珠子,說:“公子,你要不去找你朋友吧,他起來了,我回來時見到他了。你去他那裏歇一會兒,我撩開簾子,散散藥氣。”

“好,麻煩你了。”

奉玄冒着寒霰去了佛子的營帳。

佛子撩簾迎奉玄進來,奉玄進帳後發現賀蘭奢竟然也在。營帳中的障子上垂着一件淺紫色袍子,聊以擋風。奉玄見過那件紫色袍子,煙紫面灰裏,晚上不出門時,佛子偶爾會穿那件袍子,他穿紫色衣服時很好看。床上鋪着兩件袍子,佛子正在熨衣服。軍中的金鬥不多,賀蘭奢等着拿金鬥回去熨燙自己的衣服。

賀蘭奢看見奉玄進來,看了他半天,什麽話都沒說。

奉玄嗓子不舒服,說話很少,見賀蘭奢不說話,自己也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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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奢在榻上坐着,沒帶着劍。榻邊的小香爐中燃着“未敷蓮華”香,香氣清淡,幾縷雲煙袅袅逸出,在雲煙之後,賀蘭奢就那麽乖乖坐着,他不皺眉時,絲毫看不出往日殺人不眨眼的狠戾模樣。

佛子問:“師弟怎麽不說話了。”

賀蘭奢對奉玄說:“我是第五岐的師弟。你坐吧,不用防備我,我身上沒帶着武器。”

奉玄說:“我是奉玄。”其實他與賀蘭奢都知道對方的名字,他曾一字一頓叫出“賀蘭奢”這三個字,賀蘭奢也曾喊過他的名字。

賀蘭奢說:“奉玄,你知道的,我叫賀蘭奢。”

奉玄走到榻邊坐下了。

佛子問:“吾友好些了?”

“嗯。”

“現在不在發燒吧。”

“不在發燒。”

賀蘭奢對奉玄說:“你快些好,我師兄很關心你。”

“……”

佛子說:“你要是想關心人,直接問就好了。”

賀蘭奢扭頭說:“我不想。”

隔了片刻,賀蘭奢對奉玄說:“你白天要休息麽?白天別休息了。”

佛子和奉玄都看向賀蘭奢,不知道他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賀蘭奢說:“看我幹什麽。你白天睡多了晚上就會睡不着,反而不好。”

奉玄說:“謝謝。”

賀蘭奢說:“你這個人真有意思,我踹了你一腳,你還謝我。我本來就看你不順眼,踹得有些重。”

“謝謝你幫我把劍找回來。”

“你謝我,我受了,我們這就兩清了。往後我們再見面,你阻礙我,我該和你動手還是會和你動手,你別以為我會對你手下留情。”

奉玄說:“我不傻。你要是打我,我會還回去。”

佛子熨完衣服,将衣服疊了起來。帳外的寒霰越下越大,地面變成了白色。天色本就陰沉,奉玄本來也不是很有精神,困意漸漸湧了上來。佛子将一件披風遞給奉玄,說:“披上吧,外面太冷,等天氣好一些,你再回去。”

未敷蓮華香快要燃盡。賀蘭奢拿了金鬥就要走,佛子說:“天氣不好,師弟也坐一會兒吧。”

賀蘭奢說:“我在這兒坐着,你們兩個怎麽說話。”

佛子說:“三個人也能說話。”

“說我怎麽威脅你的麽?”賀蘭奢忽然冷笑了一聲,古怪的脾氣不知為何冒了出來,他說:“我想起來,其實我們本來就沒有什麽好說的。”

佛子說:“師弟,小坐片刻喝一杯水吧。”佛子是個面上看着冷傲的人,那冷似乎從面子上直冷到了他的心裏,讓他輕易不會生出火氣。他倒了兩杯水,遞給奉玄一杯,另一杯留給賀蘭奢。

賀蘭奢沒了脾氣。

奉玄喝了水,溫水流過,稍稍緩解了喉嚨中的刺痛感。

賀蘭奢似乎有意讓氣氛變得難堪,一直沉默不語。

奉玄對和賀蘭奢說:“蘭奢兄去過南方嗎?”

賀蘭奢瞥了奉玄一眼,說:“去過。”

奉玄說:“我沒去過,想聽你講一講。”

賀蘭奢問:“你們不是經常雲游修道嗎,你怎麽沒去過南邊。”

“我在山上住了十年,今年第一次下山。”

奉玄只是想緩和氣氛,沒想着賀蘭奢能接他很多句話。賀蘭奢說:“我也曾在一座山上住過很多年,長久不能下山。每年我師姑去采藥,我都舍不得她走,有一年我師姑看我一直跟在她身後哭,就帶我下山了,我哥哥不哭,所以我師姑沒帶他。我只去過南方那一次。”

奉玄這才想起來,賀蘭奢有一個哥哥。佛子答應了賀蘭奢的哥哥不對賀蘭奢出手,賀蘭奢知道他輕易不會食言,仗着他不會還手,頻頻糾纏他,想從他這裏學會袍休羅蘭劍招。

佛子問賀蘭奢:“師叔那次沒去嗎?我記得你們一起下的山。”

賀蘭奢答他:“沒去,他是南方人,或許他怕故地重游觸景生情,那次只是送我們到洛陽,然後他就去白馬寺抄經了。”遲疑了片刻,賀蘭奢對奉玄說:“我的老師是寂照上人,師姑是阿那耆盡寧藥師。”

他說:“我師姑帶我去南方,我聞見了桂花風,入蜀之後見到了雪山。”

奉玄說:“桂花風……很好聞吧。”

“嗯,風是甜的。我師兄……”賀蘭奢頓了頓,還是将“我師兄”這三個字說了下去,“我師兄也去過南方。”

佛子說:“南方的水汽很大,小雨落在頭發上,細細密密地挂在發絲上和衣服上,很久都不會滲下去。”

賀蘭奢又将話繞了回去,問奉玄:“你在山上住,豈不是見不到你母親。”

奉玄被賀蘭奢這話問得笑了一下,說:“要是能留在父母身邊,人又怎麽會輕易入道呢。”他說完忽然想起來佛子的身世,佛子為什麽年幼時就在佛門拜師了。

賀蘭奢說:“我兩三歲時就離開了我母親,所以我沒能記住她的樣子。我覺得我師姑很像我母親。後來我師姑失蹤了,我的老師也去世了。我想走,走到孟丘聞見桂花的氣味,痛哭了一場。”

奉玄想不出賀蘭奢小時候是什麽樣子的,他說:“原來你很愛哭。”

“小孩子哭有用,長大了再哭沒有用。長大之後,有用的就只有手裏的劍。”賀蘭奢永遠忘不掉在孟丘時聞見的桂花香,那棵桂樹是金桂樹,香氣清甜,他聞見那香氣,想起了自己的師姑,想起自己的老師死了……他想起老師身上的蛆蟲,忍不住吐了出來。師姑會不會也死了,死在他找不到的地方,他甚至不能為她收屍。

他做不到很多事情,就像很多年前,他記不住母親的樣貌。他從孟丘返回,重新北上,去找自己的哥哥,他哥哥說自己要成家了。他哥哥要成家了……賀蘭奢孤身回了岐山。佛門的人逝世被稱為“遷神”,寂照上人遷神,佛子為他守了靈。賀蘭奢要佛子帶他去寂照上人的墓裏,他下了墓,将自己的道劍留在墓中,磕了三個頭。

什麽果報罪孽他都不在乎了。他不該活成這樣,他為什麽會活成這樣?如果不能手刃仇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活着。

賀蘭奢對佛子說:“師兄,為我吹一曲笛子吧,就像很久之前那樣。”

“好。”佛子取出了笛子,那支笛子名叫“準提”,傳說是準提菩薩的笛子,吹起後能讓聽者夢見想見的人。

“準提”是南朝朝臣蕭煌發現的笛子。蕭煌善吹笛,一日在水目山下吹笛時,忽聽山上遙遙傳來笛聲,其聲美妙至極,與自己的笛聲相和,蕭煌于是尋着那笛聲走到深山之中,找到了一處倒塌的佛殿,而殿中的準提菩薩像手上正拿着一支笛子,蕭煌試着吹那笛子,發現自己聽見的笛聲正是由這支笛子吹出的,因這笛子是在準提菩薩的手上發現的,就将它取名為“準提”。

佛子用準提吹了一曲阿那耆盡寧藥師教給他的《蜉蝣》。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賀蘭奢久違地想夢見故人。

作者有話說: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曹風·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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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奢線始末:

廣平王謀反,賀蘭奢父母被廣平王殺害,賀蘭奢和哥哥被寄養在佛門

長到15歲,太子排除異己坑死太叔将軍,老師為了救太叔将軍死了,師姑失蹤,本來就缺愛的賀蘭奢心态崩潰,回家發現哥哥要成家,感覺無家可歸,心态更加崩潰,既然好人沒好報,一頭孤獨的狼(?)決定從頭複仇,要廣平王的後代血債血償。

佛子的這一年也過得不好,佛子父親在這一年去世。

賀蘭奢糾纏師兄學劍術(佛子守孝中。武家子弟守孝一年。)

佛子(結束守孝可以出門版)為了避開賀蘭奢,東行然後北上,在幽州遇到奉玄。佛子在宣德城外被謝雲翺砍傷,随後被賀蘭奢找到

佛子去找奉玄,被賀蘭奢暗中跟蹤

魍魉事件,賀蘭奢江湖救急,正式現身

賀蘭奢設計調開奉玄和崔琬,用內親王的性命要挾佛子,佛子跟随賀蘭奢離開

奉玄尋找佛子,在範寧郡再次相遇,賀蘭奢暫時留在韋衡的軍營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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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作文,可以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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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有讀者問故事在寫什麽,我試着在這章回答一些自己的想法。讀者說故事的重點像是打喪屍可是也不是,故事的重心确實不在人和喪屍的關系上,而是在人和人之間的關系,重點始終在人身上。

從賀蘭奢故事的起點“廣平王謀反案”來切入這個故事吧。廣平王謀反是一筆帶過的事件,是一個閑筆,讀者完全可以不關心這個閑筆。但是這種“閑筆”有必要性:故事在嘗試着展示一個動态的、有一定複雜性的、互相勾連的命運進程,而不僅僅給予一切一個結果。把這種關注放大,《好友》前兩卷其實也都是在嘗試着編織命運的動态:奉玄如何一步一步被卷入命運,他的人生如何和國運、其他人的命運編織在一起,前兩卷都在編織命運進程,遠遠沒有到給出命運的結果的時候。

任何事件都不是孤立的,它将人牽入了其中,它可能會改變一些人的人生軌跡——命運就這樣通過一個一個事件将衆生勾連,最終編織出一幅世間織錦。當人處在命運之中,人不知道自己會面對什麽,當命運的織錦織成,圖案顯現在人的面前,人們看到了命運的“結果”。其實導致這個“果”的因素早就在暗中生長了。

廣平王謀反案是命運因果中的一環。廣平王謀反導致賀蘭奢父母被殺、楊玄道被抄家(楊玄道是誰不重要),因此賀蘭奢在佛門長大,楊玄道家的婢女韋家阿迎遇到了皇太女成為了韋德音。一些人的人生軌跡發生了改變。

在得知泰坦尼克號撞上冰山沉沒之後,哈代寫了《天人合緣 ——詠泰坦尼克號之沉沒》,在詩裏感嘆造化在讓人類打造泰坦尼克號這艘巨船的時候,也在讓最終讓泰坦尼克號沉沒的冰山生長,“他們(指泰坦尼克號和冰山)似乎不相幹:/沒有凡目能窺探/日後的故事怎麽會緊密接焊”(餘光中譯)。在寫《好友》一些地方的時候,我想起來了這首詩。一些現在看不太相幹的地方,可能會是以後的結果的伏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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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點采訪放松一下——

采訪:評價一下您的人設。

佛子本人(看完劇本配合工作按稿發言版):高嶺之花中二綠茶男狐貍精(面色如常接稿棒讀),奉玄唯一純白的茉莉花以及追憶裏的永恒洛神(念稿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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