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心魔1
第50章 心魔1
母與子
十月初三夜中,韋衡回營。範寧郡郡城中的佛光普照寺敲了一百零八聲鐘,鐘聲傳遍四方。
韋衡帶兵守住了範寧郡全境。
範寧郡內下了第一場雪。範寧郡郡守的妻子拿出丈夫一年的俸祿,在長悲山下的佛窟中點燃蠟燭,為亡者祈福。
奉玄和佛子去長悲山下看了燈海。長悲山下的佛窟自大前朝時開始開鑿,經前朝穆宗、文宗、英宗三代女帝盛世,北地佛法大盛,長悲山下的佛窟規模更加宏大,佛像上一度貼過金箔。色消金殘,佛像如今只剩下了石頭的顏色。
前朝英宗的女兒是許朝太.祖的高祖母,許朝建立後,朝廷曾兩次以國家之名重修石窟,奉玄聽說除此之外,壽安皇太女還曾私人出資重修佛窟的佛像,因此很想去看一看那些佛窟。隆正十五年,壽安皇太女痛失愛子靖之,在巨大的悲痛中,太女出資,下令重修北地佛像,希望以此紀念愛子的離去,範寧郡的佛光普照寺得到太女的資助後繼續重修了長悲山的殘損造像。
長悲山最大的佛像釋迦牟尼像在前朝桓宗滅佛時被砸斷了——那佛像歷時六年才完成開鑿,精美而巨大,然而頭顱和半個肩膀在佛難中被砸毀,至今未能重修。
前朝的桓宗是英宗的兄弟,六十七歲登基,登基後下令砸毀長悲山下英宗為懷念母親文宗而修建的釋迦牟尼巨佛。桓宗恨了母親一輩子,也恨了姐姐英宗一輩子,下令砸毀佛像後,他親自去了長悲山下,看着匠人鑿去佛像的眼睛、耳朵、口、鼻,看着巨大的佛頭墜落。
随後桓宗賜死了自己的妹妹襄城公主。
如冬室熱,其相輕微,而餘勢強,說名為恨①。長悲山下,自有長恨。
佛子陪奉玄去了長悲山下。白天才下過雪,天色漸黑,世間似乎只剩下了黑白二色,忽然,前方金光大盛,現出了黑白之外的第三種顏色。
長悲山石壁上,百餘間佛窟透出燭光,佛窟中巨大的佛像被燭火照亮,似乎被鍍上了一層金色,令人依稀想見百年前的宏偉盛況。燈火不止亮在空中,也亮在水上,長悲山下的佛窟前有一塊水泊,平靜無波,名叫鏡泊。
釋迦摩尼像的佛頭就墜落在鏡泊中,鏡泊水淺,失去了耳朵和眼睛的佛頭半露出水面。金光閃動,燭火和山壁上的佛像倒映在鏡泊中,石像、石像倒影生成了兩種色幻虛實世界。
奉玄站在了長悲山下,四丈高的菩薩低眉下望,在金光之中,他擡頭看時,忽然感受了到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人生在天地之間,如稊米處在大倉之中,自神佛觀之,人的欲望與煩惱是否太過渺小,人自身是否又總為太過渺小的自身所困。
奉玄并不信佛,然而當他見到人力開鑿出的巨大佛像時,突然明白了何謂小大之辯。困于小則不知大,以我心觀天地,天地局促,以天地之心觀天地,足以超塵拔俗。人生煩惱心、欲心、色心,滅煩惱心、欲心、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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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撼過後,奉玄和佛子沿着長道向前徐行,低處的石壁上似乎寫了梵文佛經,痕跡磨滅,看不清晰,佛子看了片刻,說刻的是《維摩诘經》:釋迦牟尼說佛國不在遠處,就在眼下,佛弟子舍利弗觀看眼下,只見地上遍生荊棘沙礫,于是以為佛國不淨,釋迦牟尼答舍利弗:“舍利弗,衆生罪故,不見如來佛土嚴淨,非如來咎。舍利弗,我此土淨,而汝不見。”②人心不淨,穢惡充滿,不能見佛國功德莊嚴。
走着走着,奉玄發現幾個佛像身後的大光相石刻上都鑿有幾個方正的洞,那洞是以前插柱子用的:匠人在石壁上鑿出方洞,插上木柱,可以借此為佛像搭出遮風擋雪的長棚。一百多年過去,木頭早已朽壞,佛像的蓮華大光相上就只剩下了空洞。
無數燭火因從佛窟外吹過的風而微微閃動,一些高處的佛窟中的蠟燭在風中熄滅了。範寧郡還在戒嚴之中,長悲山下幾乎沒有游人,幾個守燈的僧人遇見奉玄和佛子,叮囑他們二人不要往沒有燈火的地方走,那裏怨氣重,說完就去重新點燃蠟燭了。
奉玄和佛子沿着長道走了沒多久,看到前面堆了一些無法拼湊重修的石像殘骸,或是戴着璎珞的肩頸、或是只剩下結跏趺坐的腿的蓮座,後面立着一座重修碑。佛子怕奉玄大病初愈,走路不穩,先邁過碎石,然後拉着奉玄走了過去。奉玄提燈籠細細看了一遍碑文。
碑上有一段碑文說壽安皇太女額外出資,讓匠人修複了一尊三丈高的菩薩立像,那菩薩頭上的寶冠殘損,寶冠正中本來應該有一個小阿彌陀佛,然而皇太女要匠人在重修時将阿彌陀佛小像換成了一只蟬。
奉玄不太了解佛門的造像,剛才見過的幾座菩薩像頭上雕刻了寶冠,但是只是華蔓冠。佛子修佛,奉玄有不懂的地方就可以問他,他問佛子:“好友,菩薩的寶冠正中刻阿彌陀佛,有什麽說法嗎?”
佛子回答:“那種寶冠叫化佛寶冠。阿彌陀佛發願建下西方極樂淨土,菩薩寶冠上刻阿彌陀佛是為了表示菩薩接引生死,将帶人前往無上極樂世界。”
“刻蟬呢?”
佛子說:“我沒見過。”他想了想,說:“刻蟬或許有高尚其節、光明重生之意,這倒也很貼切。陳思王《蟬賦》稱鳴蟬‘皎皎貞素’,蟬在地下隐居多年,一朝破土,展翼高飛,餐風飲露,淡泊寡欲,最後蟬蛻人間,始終不染塵埃。”
在佛子說自己沒見過刻蟬的寶冠時,奉玄的心忽然像是被什麽紮了一下。刻蟬……與佛門無關。蟬與道門關系密切,道門有時将得道稱為蟬蛻。荀靖之沒有去往極樂世界,“荀靖之”這個名字已經消逝,奉玄不再擁有這個名字,有了新的身份,如同一只鳴蟬蛻去了舊殼。石像凝結了一個過去的片刻,留住了那個片刻——當壽安皇太女讓人将阿彌陀佛換成鳴蟬時,是如何懷念自己的幼子的呢。
一位母親如何懷着最好的祝願懷念自己不能相見、不能相認的骨肉。
奉玄忽然覺得眼中一片酸澀。
佛子發現奉玄臉色不對,問:“吾友身體不适?”
奉玄說:“酸風射眸,只是風太涼了。”他說:“我想去看看那座蟬冠菩薩像。”
“我也想看一看,我們一起找。”
佛子和奉玄走出了佛骸石堆。
三丈高的大像應該很容易找到,然而奉玄和佛子沿着石壁下的長道走了許久,一直沒有看到蟬冠菩薩像。
太陽落山後,地上融化了的雪水結成了冰。鏡泊的水面中也漸漸凝結起一層薄冰,燭光倒映在水上和冰面上,随着風不停地吹過,光點越來越少。
佛子說:“我去找看守的僧人問一問。”
奉玄擡頭看向漆黑的山壁,說:“不必了。我猜蟬冠菩薩像就在這裏。”
山壁上搭着高大的木架,底層的木架上帶着血腥味。當屍疫發生後,有人逃到了長悲山下的佛窟附近,或許那些人本來就是修繕佛像的匠人,想要順着修繕佛像的木架向上攀爬,但是死在了架下。
奉玄說:“這裏應該死過人,石像也還沒修好,所以沒有點燈。”
佛子握住木架,使力拽了一下,發現木架立得很穩。他說:“我們上去看看。”
奉玄向上看,黑漆漆的石壁之上,一彎纖細的新月挂在空中。
“好,我們上去。”他将燈籠的手柄插在腰後的縧子中,随佛子爬了上去。
夜半風涼,奉玄和佛子爬過一層一層石刻衣褶,衣褶的線條流暢,似乎正要飄起。爬到佛像肩部時,奉玄的手已經被夜風吹涼了,身後燈籠中蠟燭的光随着風吹不停搖曳。佛子站在一層竹木板上,站穩之後等奉玄爬上來,接過燈籠向上照去。
石像的頭部幾乎與佛子等高,當火光照過去時,菩薩的臉亮了起來。雙眉彎如新月,一尊巨大的神像正垂着雙目俯瞰世間——雕像過于巨大,當黑暗中的灰石被照亮後,巨物的壓迫感逼得奉玄和佛子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
兩人就處在菩薩眼皮底下。
奉玄定了定神,借着燭光,看清了石壁上雕刻的繁複火焰圓光、菩薩像的厚大耳垂——石壁前架起高架,是為了修複菩薩像斷掉的左耳垂。這是一尊很美的石像,石像經受了多年的風雨侵蝕,臉上近看凹凸不平,嘴角翹起,似笑非笑。奉玄再向上看,菩薩的一頭長發被一只寶冠束起,寶冠被修補過,後補上的石頭的顏色有些淡……
一只精致的蟬刻在寶冠正中。
燈籠中的燭光跳了幾下後熄滅了。
在黑暗之中,高居半空,奉玄忽然生出了一種奇異的感受,他不知自己現在是否正身在一場夢中,只覺得一切都像是在夢裏。現實與夢魇的交界混沌模糊,在神佛慈悲的目光下,肉身的疲憊感一點一點漫了上來,墜着人的魂魄,讓人無法飛升,讓人長久地停留在一場幻覺中。
寶冠上的蟬的影像随着燭光的消滅而消失。那輪廓似乎還停留在奉玄的眼中,讓他閉上眼也能看見那只蟬的樣子。風吹起母親的袖子,母親的身上有瑞龍腦的香氣,燭光似乎又隐隐亮了起來,亮在奉玄的意識深處,在管弦聲裏,奉玄看見了哥哥和阿翁,他看到哥哥時吓了一跳,原來人可以長得那麽像麽。
他們長得像一個人。如果他們有同一張臉,那他到底是誰?
佛子叫奉玄:“奉玄,你還好嗎?”
奉玄回過神,“嗯”了一聲。
佛子問:“你不舒服?是不是發燒了。”
奉玄說:“沒有,只是有些累。”
佛子直接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佛子的手在奉玄的額頭上停留了片刻,說:“不該出來的。你又燒起來了。”
奉玄只是覺得很累,沒想到自己發起了低燒,他說:“我們坐一會兒吧。”
“不冷?”
“我不冷。”奉玄問:“好友冷?”
佛子說:“不冷。你忘了,剛才摸你額頭時,我的手是熱的。”
奉玄和佛子坐在了竹木板上,身後就是菩薩的頭。身下鏡泊中倒映的燈火閃爍不定,有如星辰墜落人間。
佛子問奉玄:“吾友剛剛在想什麽?”
“想那只蟬。我曾經見過孝仁皇太女。”奉玄第一次說出了母親的谥號……谥號無比清晰地提醒說出這個谥號的人,被稱呼者已經逝去。他說:“我以前姓荀。”
雲平荀氏,國姓之荀。
“吾友想起了往事。”
往事。奉玄問佛子:“好友,你為什麽拜入了佛門?”
“我母親本來就是佛門的人,我拜入佛門,每年與母親在佛門住三個月。”佛子的母親是枕流藥師,他說:“我母親早年就遁入了佛門,與我父親只是結下了一道露水姻緣。我母親本是魏國公唯一的子嗣,我外祖常說:‘祿位重疊,猶再實之木,其根必傷’③,我母親遁入佛門後,撇去一身虛名,行事反而自由了許多。我父親是第五家的次子,也是第五家的長男。”
奉玄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他與佛子先交過生死,随後才知道對方的身世,世上原來也有這樣的朋友。奉玄說:“與母親住三個月,剩下的幾個月要和父親住嗎?”
父親。佛子提起了父親,奉玄才想起來“父親”。他沒有見過父親,因此不知道如何懷念……連追憶都追憶不得,或許賀蘭奢最明白其中的滋味。
奉玄的父親在他和哥哥出生前就去世了,奉玄聽宮人說,自己的父親很敬愛自己的母親,為了和母親結親舍棄了爵位。曾有宮人說奉玄是遺腹子,奉玄不知道遺腹子是什麽意思,只記得阿翁聽見之後發了好大的火,直接摔了手裏的玉杯斥責道:“八郎的父親是為國戰死的、為讓你們活着戰死的!”
彰之,靖之。彰國威,靖國難。荀彰之、荀靖之這兩個名字裏含着奉玄的外祖父和母親對奉玄的父親的追思。奉玄的父母合葬在成陵。
佛子說:“有時我在山上住很久,或許會住上八九個月,然後才回家和父親一起住。我父親脾氣很好,我母親說,她因為我父親脾氣好,才肯喜歡我父親。”
奉玄記得枕流藥師很愛笑,他沒怎麽見佛子笑過,他說:“好友的性格像父親。”
佛子說:“可能不像。我父親去世了,我很想他。”
佛子說他很想自己的父親。韋衡說佛子殺了自己的父親,賀蘭奢也這樣說,奉玄忽然覺得,提起父親,就像在剜佛子的傷口,那種疼意似乎也出現在他的心上。他按着佛門的說法,對佛子說:“百年之後,人事成塵。等你我往生極樂,總能再見到想見之人。”
佛子似乎笑了一下,或許笑得很無奈,又或許有些苦澀,他說:“我不往生極樂。”
作者有話說:
①如冬室熱,其相輕微,而餘勢強,說名為恨。——《阿毗達磨順正理論》
②舍利弗,衆生罪故,不見如來佛土嚴淨,非如來咎。舍利弗,我此土淨,而汝不見。——《維摩诘經·佛國品》
③祿位重疊,猶再實之木,其根必傷。——《後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