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心魔2
第51章 心魔2
“我擔心你。”
奉玄和佛子在長悲山下住了一晚。長悲山下住着十個佛光普照寺的僧人,負責清掃山道看護佛像。僧人平時都住在山前搭起的禮佛寮中,範寧郡發生屍疫後,有幾個僧人死在了禮佛寮裏,禮佛寮裏到處都是血,于是剩下的僧人和新來的僧人們暫時搬到了東邊比較深的三間佛窟中居住。
四個僧人在最大的佛窟中徹夜念佛守夜,将暫住的佛窟讓給了奉玄和佛子,佛子和幾個僧人小坐了一會兒,奉玄身體不适,先去佛窟中休息。
一個三十多歲的僧人帶奉玄前去休息的佛窟,奉玄問僧人知不知道戴蟬冠的菩薩像,那僧人說:“我知道,那尊菩薩像是孝仁太女命人重修的,每年都出資供養,一直供養到了隆正最後一年。這菩薩像在範寧郡很有名呢,所以菩薩的耳垂斷了之後,我們寺裏很快就搭起了高架,想要趕緊修好。”
奉玄說:“很有名嗎?”
天氣很冷,二人呵氣成白。“嗯。”僧人說:“那菩薩像的寶冠上有一只蟬,不同尋常,我們這裏的人都知道。當年重修菩薩像的時候,我還沒在寺裏,只聽說那蟬是皇太女親自寫信讓人刻的,後來每年都手書一封“吾兒安好”祈福——大概是為了扶風郡王祈福吧,并且出供養錢。我倒是見過一次手書。這裏的人都叫那菩薩‘蟬冠菩薩’,知道是皇太女供養過的,後來皇太女去世,人們去菩薩像底下拜像,寺裏收拾人們帶來的白菊,收了二十多斤。”
奉玄不知道二十斤菊花該是多少朵菊花,想必不會很少吧。
那僧人對奉玄說:“我第一次聽說‘蟬冠菩薩’的時候,以為是保佑人升官發財的菩薩,所以人們才愛拜。我以前也曾讀過兩本書,記得《漢書》裏寫‘青紫貂蟬’,蟬冠啊,我本來以為指的是高官的帽子,沒想到不是那個蟬冠。”
奉玄聽僧人提起《漢書》,問:“法師以前是讀書人?”
“識字罷了。我以前幫富貴人家抄書賺錢,後來富貴人家不讀書了,我養不活自己,每天都餓得厲害,聽說佛寺找人抄經,抄完給一碗粥吃,我就去抄經,抄久了就出家了。”
僧人似乎想起了往事,沉默了片刻,說:“其實我有一個妹妹,五歲時餓死了,也可能是病死的……家裏窮,吃不起飯也治不起病。我本來也不該識字,我娘說種地的人沒工夫念書,我爹除了種地還給鄉裏一家富人家看過門,見過富家請人抄書,他見抄書能掙錢,就和我娘說:種地收成差了,一家都得餓死,學會寫字以後除了種地還能憑着寫字掙錢,于是我爹娘咬牙借了一鬥米送給夫子,送我上了學。我學會寫字了,就教我妹妹,她年紀小,可是她學得比我快……後來她病了,家裏沒米,鄰居要我家還米,我家還不起。阿彌陀佛,觀自在王如來陀羅尼……孝仁太女是個很好的人,監國時下令修建學舍,要官署撥款請夫子教鄉裏稚子讀書,只可惜我和我妹妹生得早,沒有趕上,要不然我妹妹和我能一起識字。”
原來只要一鬥米就可以延續一個人的性命,奉玄從沒有過過真正的貧苦日子,堂庭山上的日子只算“清”,遠遠算不得“貧”。他聽完那僧人的話,內心震動,問:“如今太子監國,還這樣做麽?”
“倒也沒什麽變化。只是太子停了女官制,鄉裏人都覺得女子讀書沒用,既然女學生不上學,學舍為了節省開支,漸漸也就不收女學生了。盧州發了屍疫後,窮得厲害,官署這幾年就都不請夫子了。”
僧人将奉玄送到佛窟之外,告訴他陶罐裏有水,可以洗漱飲用,随後留給他一支蠟燭,轉身走了。
佛窟內沒有炭盆,一片冰冷,奉玄借着燭光看見兩側的牆上刻着小佛龛,正前方有一尊立佛。立佛身後的壁畫顏色斑駁,只有紅色尚顯明晰,其他色彩總是偏紫或偏灰,讓人看不清楚,甚至連月亮也是灰黑色的。
奉玄倒出陶罐中的清水洗手,清水涼得刺骨。洗漱過後,奉玄坐在毯子上,燭光幽暗,佛像的面目變得十分模糊,壁畫更是陷入了黑暗之中,黑暗得令人不敢觸碰,如同一團沉默着互相糾纏吞噬的魔影。
奉玄獨自坐在佛窟中,不想去看周圍的佛像。奉玄想起自己的母親,兒子當為父母避諱,奉玄知道父母的名字:他的父親姓太叔,單名一個謙字;母親叫荀崇劭,是許朝的壽安皇太女,谥號是“孝仁”。
母親去世時,許朝全境敲鐘,巨鐘響起,聲音緩慢而哀傷。
山陵崩塌,鐘樓敲鐘二十七次,寺廟宮觀敲鐘三萬次。然而太女不是帝王,鐘樓只能敲鐘十八次——傳聞陛下曾想要鐘樓敲鐘二十七次,然而淮王對陛下說:“這于禮不合。如果您覺得哀傷,這也是您的過錯。您緊緊攥着權力,不肯早些将位置讓給阿姐。”
傳聞總是暗示了一種傾向。淮王——當今的太子——有沒有說那樣的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覺得淮王很有可能那樣說:陛下更疼愛太女,而淮王不喜歡陛下那樣做。
奉玄知道,他的母親是阿翁最喜愛的孩子,這是阿翁親自說的。阿翁說:“阿劭是朕的第一個孩子,阿劭出生時,你外祖母難産。那時朕随太.祖攻打洛陽,一沖進洛陽城,就趕快叫人告訴朕消息,傳信的人說:‘母女平安’,太.祖攻破洛陽,又聽說朕有了孩子,高興得大笑,說你阿母的降生意味着大許的昌盛,随後就問朕要給孩子取什麽名字。朕當時擔心你外祖母,來不及去想孩子,傻傻地說:‘不知道’,太.祖說:‘用劭字吧’,定下了你阿母的名字——朕那時才發覺,朕當父親了,朕真的有了一個孩子,是與你外祖母的孩子。朕還沒有見她,就知道朕會很愛她。’
昭慶殿中的夜色很長,蠟燭靜靜地燃燒,珊瑚一般的紅色透過燈罩後變得隐隐約約,一種名叫雪衣娘的蛾子繞着燈罩撲來撲去,翅膀潔白如雪,宮人小心翼翼用扇子驅趕飛蛾。阿翁體恤宮人,叫宮人吹了蠟燭,說八郎不會怕黑,因為自己會陪着他。
宮人吹滅了蠟燭,光暈熄滅,蠟燭騰起一陣輕煙。奉玄記得阿翁說:“你阿母膽識過人,又很聰慧,像你外祖母。”
阿翁說:“阿劭十四歲時,就敢向向高宗——也就是朕的哥哥、你的大父——請求随軍運送糧草,高宗說:‘戰場上要死人的,女兒家不好看到這些。’阿劭說:‘死的是我荀家的子民,既是子民,就應該愛惜,不必以為不祥。’高宗寫信給朕,說朕的女兒太有主意,朕回信說只怕沒主意,告訴高宗讓阿劭來、讓阿劭看看這天下。阿劭随軍南下,在軍中奔波三個月,阿劭是朕的子女中最能吃苦的孩子,也是朕的子女中最明白民生疾苦的孩子,朕不能不偏愛她。”
阿翁說:“你父親和朕說想和朕的阿劭結親時,朕不知道為什麽就發了火,朕舍不得,朕忽然覺得心要被人挖走了,于是就和你外祖母說:真希望阿劭不要嫁人,你外祖母笑話了朕半個晚上,第二天叫你姨母來宮裏陪朕,朕看見你姨母,想起她嫁錯了人,就更生你父親的氣了。你母親沒有看錯人,你母親和你父親都是很好的孩子,心裏有天下人。你雖然姓荀,也不要忘了你父親,不要忘了太叔家。”
阿翁曾說不要忘了所有人。然而奉玄必須要忘了自己姓荀、忘了自己的母親是誰。僧人的話讓奉玄猛地發現,壽安皇太女不只是他的母親、阿翁的女兒,還是天下人的皇太女。
太女的逝去,不只意味着奉玄失去了母親。陛下哀毀過度,整個大許也嘗到了其中的苦澀。隆正年間的昌明太平漸漸散去,在一代人的追憶中,一個朝代因一位仁德的繼承人的逝去真正感到了疼痛。
在長悲山下,在看到蟬冠菩薩後,奉玄覺得母親似乎離自己很近,然而現在他覺得,自己或許永遠也看不清她。他看到了一個名為“母親”的影子,将壽安皇太女籠在其中,光暗交疊,他看不到壽安皇太女的樣貌,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只有思念。除去母親、妻子、女兒、皇太女的身份,依舊停留在那裏的人是什麽人。奉玄思念她。
一刻。他晚出生了一刻,所以他是孿生兄弟裏的弟弟,所以他是多出來的那個孩子。奉玄恨過,恨自己出生晚了一刻,恨國師、恨母親,甚至恨齊王舅舅。一切怨恨都只是徒勞。最終他還能繼續恨的是什麽,能繼續恨的或許只能是晚了一刻。他希望兄長萬事順遂。既然他是多出來的那個孩子,那麽他希望兄長平安長大,他帶走所有不好的運氣,兄長替他孝敬長輩、走完順遂的一生——或許不是“替他”,他的兄長本來就應該有那樣的命運。
十多年前的燭光和眼前的燭光漸漸重合,奉玄察覺到的只是光亮外的黑暗。看不清,看不清……
看不清命數,看不清壁畫。看不清故人的樣貌。随着時間的流逝,火光終将燃盡,一切還要再回歸到混沌中,連眼前看清的東西也要重歸黑暗。以前奉玄怕自己忘了壽安皇太女,他怕自己忘了母親,好像一旦他忘了,她就會因此突然墜入無邊的黑暗。可是有很多人記得她。
他不敢忘了壽安皇太女,或許因為,他害怕母親早已經忘了自己——于是他只能一次一次思念母親,也必須這樣一次一次思念母親,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靠自己維系住他們母子間本就微弱的情分。
僧人說,壽安皇太女每年都寫“吾兒安好”,那不是為長子祈福,而是為幼子祈福。隔着重重的時間、錯位的時間,奉玄感受到母親的回應,随之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漸漸遠去,而他不想再次固執地将它們留住。師父說有一種小蟲,名叫蝜蝂,将什麽都背在身上,最後被累死了,人與蝜蝂不同,人可以選擇放下。
在無邊的寂靜中,奉玄聽見佛子在佛窟外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奉玄,他是奉玄。奉玄聽見佛子的聲音“嗯”了一聲。
“你還沒睡嗎?”
“沒有。”
“我進去了。”
佛子走進了佛窟,手中的燈籠照亮了奉玄身後的佛像和壁畫。他掃了一眼,看見壁畫上畫的是羅侯羅出家故事。羅侯羅出生在一個月食之夜,壁畫上灰黑色的月亮暗示了他的身份,烏月不是顏色上的錯誤,不意味着颠倒的世界,反而是一種有常的标志。
奉玄對佛子說:“好友,我以為你要守到半夜。”
佛子說:“不會守到半夜,我擔心你。”
我擔心你。佛子的坦誠直言讓奉玄動容,他是奉玄,也有人只擔心奉玄。奉玄似乎就在這一夜,真正辭別了母親。
作者有話說:
羅侯羅是釋迦牟尼佛的獨子,出生在月食之夜(阿修羅蝕月之夜),故名羅侯羅(“羅侯羅”的含義為覆障,指障月)。釋迦牟尼佛的父親淨飯王不允許兒子沒有留下後嗣就出家,羅侯羅出生,釋迦牟尼佛留下了後嗣,于是出家。羅侯羅在沒有父親的情況下長大,釋迦牟尼佛修成大道,六年後始還家,還家之時,羅侯羅不來迎接父親。後來羅侯羅也出家受戒,修成阿羅漢果,為佛陀十大弟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