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心魔3
第52章 心魔3
不肯回頭識動心
佛子醒了之後,奉玄也醒了。奉玄睡得并不舒服,他和佛子都是和衣睡的,身下只有兩層粗布和幾層稻草——石窟裏沒有床,僧人們将稻草編成墊子,墊了幾層稻草墊鋪上幹淨被褥就算作床了。
佛子睡在奉玄身側,離奉玄很近。奉玄睡覺的時候從不亂動。寒氣逼人,奉玄醒了之後靜靜呼吸,在呼吸時感受到鼻腔中的涼意,同時也聞到了佛子身上的伽羅香香氣,奉玄很喜歡這香氣。
或許香木有靈性,在不同的人手中,貼着不同的體溫,散出的香氣也不盡相同。佛子曾将一顆多伽羅木佛珠交給奉玄,奉玄收着那佛珠時,覺得它的香氣不像他在佛子身上聞到過的香氣。
石窟中沒有窗戶,顯得十分黑暗,讓人分不清時間。在黑暗中,奉玄的視力漸漸恢複,石窟頂上雕刻着水波般的紋路,一朵蓮花倒垂着盛開。石窟外傳來“刷刷”的聲音,那是細竹掃帚掃過地面時發出的聲音。想必外面的天色已經微微亮起來了。
佛子聽奉玄的呼吸聲知道他醒了。佛子說:“好冷。”
奉玄說:“好友不起來嗎?”
沒想到佛子說:“其實我很不喜歡早起。”
佛子問:“吾友睡得怎麽樣?”
奉玄實話實話:“草墊硌得背疼。”
“不是問這個。”佛子微微起身,靠近奉玄,垂下的發絲掃到了奉玄的臉側,奉玄覺得有些涼,也有些癢。石窟中很冷,連發絲也讓人覺得涼。佛子靠過去摸了摸奉玄的額頭,衣袖幾乎貼上了奉玄的臉。
光滑的絲綢被身體暖熱,輕輕從臉上拂過,留下柔軟細膩的感受。
佛子的衣袖拂過奉玄的臉,奉玄覺得兩個人離得太近了,臉瞬間就燙了起來,側頭避開了佛子的手,說:“我真的沒在發燒。”
佛子又躺了回去,“嗯,那就沒有。”
佛子說:“薄雪微風涼天氣,荒雞不鳴怕寒重,最怕辜負錦衾枕,行向蓬山郎不共。我再躺片刻,吾友講個故事吧,講完我就起來。”
沒想到佛子不喜歡早起。奉玄看着頭頂的石刻,澹潋水紋,寒姿凝結。他想着要講什麽故事,說:“我小時候曾聽過一個故事,叫《逆水》,講的是一個漁人入山遇仙的故事。”
《逆水》是齊王舅舅給奉玄講的故事。齊王說自己小時候就聽過這個故事,是一個老宮人講給他聽的——延嘉殿有一扇屏風,畫的就是這個故事,齊王和妹妹壽昌公主年少頑劣,看不懂屏風上畫的是什麽,兩人拿筆給屏風上的人都加了胡子,問老宮人好不好看,老宮人就給他們兩個講了這個故事,讓他們兩個下次不要再在屏風上瞎畫了。
佛子側過身朝着奉玄躺着,乖乖等着奉玄講故事。
奉玄其實聽不太懂《逆水》這個故事,小時候不懂,現在依舊不懂——人皆好奇,奉玄初次聽完這故事覺得很奇,迷離惝恍,奇之又奇,覺得聽完之後自己的魂魄似乎也迷失在了青山水霧之中,所以就記住了這個故事。
奉玄說:“這故事是我一位舅舅講給我的,我舅舅說句容有很多秀美的山,也有很多條河。”
句容……奉玄小時候不清楚句容在哪裏,只記得齊王說句容在江表一帶,後來奉玄聽阿翁講南伐故事,模模糊糊知道了句容在丹陽郡——句容西接南朝都城建業,經歷了多場戰事:南北對峙,南朝共經歷四朝,曹、衛、吳、沈代興,朝代交替之際,軍隊曾多次在句容交戰,句容的河水幾度被血水染成了粉色。
對奉玄而言,句容似乎不是一個現實中的地點,而是一個群玉山一般處在幻想中的地點,只模糊地出現在輿圖上,被史書和故事填充以山水雲霧。句容從來不曾自在地存在,只因為母親和阿翁曾出現在那裏,那裏因此才有了重量,如同一只畫在風筝上的山水,被一根細細的線從一片缥缈中牽回了現實。每次想到“句容”,奉玄總會記起齊王舅舅講的故事,因此感到一陣奇妙的眩暈,如同游仙一般的眩暈。
佛子沒有聽過《逆水》,奉玄講起了故事:
“很久之前,句容有一個漁人,有一天早起順着河水乘船去打漁,水聲激蕩,水上起了霧,他迷了路,正在迷茫時,忽然發現缥碧色的水上漂來了很多紫色的花。他讓魚鷹從水裏叼起來一朵花,發現那是桐花,于是他猜山裏或許有一棵很大的桐花樹,心想既然迷路了,不如就去尋找桐花樹。聽說鳳凰會栖息在桐花樹上,他覺得這次迷路或許是一次遇仙的機會。
“于是漁人不辭辛勞逆水而上,河水穿山而過,水面或寬或窄,漁人劃着船走了很久,最終發現了一個山洞。他舍下船走進山洞,摸索着走出了漆黑的山洞,洞外沒有神仙和桐花樹,只有茅草屋和田地,漁人看着那茅草屋覺得很熟悉,走近了發現那就是自己的家。他走進家裏,期待着遇見仙子,然而推開門只遇到了父母和妹妹。
“漁人覺得自己受了欺騙,費了力氣卻沒有遇到神仙,轉頭就要去尋找山洞,想要鑽進山洞裏重新走一遍那條路,然而他到處都找不到山洞,再回頭時,發現連自己家的茅草屋都沒有了,父母和妹妹也沒有了,他這才想起來,他的父母已經過世了,妹妹在兵亂中失蹤了。原來關于家人,他只剩下了墳。
“漁人大哭着尋找回家的路,翻越一座座山,終于回到了自己的村子,卻發現自己村子裏的年輕人不認識自己,他以為自己在山中迷失了三天,村裏卻說人間已經過了三十年。尋仙未果,人間已經物是人非。
“有一天漁人又去打漁,水上起了霧,漁人無意間劃船行到了自己曾經遇到桐花的河上,停船靠岸後,發現水裏又有桐花漂了過來,他讓魚鷹叼起一朵桐花,和他一起捕魚的人再去看他時,發現他的身體好像一只蛻殼的蟬留下的蟬蛻,手裏拈着一朵紫色的花,倒在了地上。
奉玄說:“故事這就講完了。”
奉玄不知道漁人最後是不是死了。如同蟬蛻到底是什麽意思、清水上漂來的紫色桐花意味着祥瑞還是意味着不祥、漁人回頭時有沒有看到墳,三年與三十年……一切疑惑似乎都在澹潋水聲中流了下去,從來沒有終結之時。
《逆水》的迷人與玄妙之處在于沒有答案。
石窟之外,僧人掃地,竹枝擦過地面,發出整齊的“刷刷”聲,遠遠聽着好像是河水在沖刷河岸。奉玄講完了故事,隔了一會兒,佛子說:“真是很好的故事。”
他說:“等屍疫平定之後,我們去南方吧,也去句容。”
奉玄說:“屍疫這幾年會停嗎?”
“總有那麽一天。”佛子說:“一年不停,十年可停、二十年可停,到時候我們就去南方。”
奉玄說:“好。”他問:“我們什麽季節去南方?”
“吾友什麽時候高興,就什麽時候去。”佛子說:“春天去南方,春時焰起,桃梨開花,風把花瓣吹到佛像上,好像下了一場曼陀雨。夏天我們可以入蜀,去蜀川看雪山。秋天有桂花風。”
“冬天呢?”
“冬天南方的樹依舊是綠的,我們在綠樹下溫酒下棋。”
奉玄笑了笑,覺得很好,如果屍疫能夠消失很好,在綠樹下坐着也很好。
阿翁是統一南北的人,母親去過南方,師姐和師姑去過南方,佛子一到南方身上就會起紅疹。
句容是雲霧裏風筝上畫的山水,南方則是氤氲的雲霧,南方也僅僅停留在奉玄的幻想裏,是一處廣闊卻模糊的幻想之地。南方的流水聲和故事中句容的流水聲漸漸混合在一起,一點一點勾起了奉玄的好奇——奉玄此時擔憂的是屍疫能不能停止,然而最終到了南方,這才發現,最難實現的不是南下,而是“我們”南下。
佛子說:“吾友講了故事,我該起來了。”
奉玄講完故事,人早已清醒了,于是先坐了起來。兩人穿好衣服,掀開石窟的厚重簾子,看清了石窟外的景象:
天已經隐隐亮了,天地一片灰藍,其間彌漫着好大一層霧氣——鏡泊的水面上漫起了大霧,遮住了長悲山,所有巨大的佛像都被籠罩在夢一般的霧裏,神佛的面容因而變得模糊不清。
寒峭不成雪,漫漫曉霧生①。月亮還沒有完全落下去,一彎很細的月亮懸在天邊,顏色淡得像是一個被鏡面折到天上的微亮薄影。
掃地的僧人看見奉玄和佛子,告訴他們禮佛寮前的銅瓶裏有熱水。
奉玄和佛子借着熱水洗漱。奉玄先洗了臉,佛子還沒有梳頭,在奉玄洗臉時随意将頭發綁在了身後,随後洗了臉。奉玄在旁邊等着佛子,佛子用清水洗完臉後睜開眼,臉上帶着水珠,找奉玄要面巾。
佛子睜眼時,奉玄幾乎忘了呼吸。佛子生得白皙,肌膚光潔,奉玄能看見他左眼下的小痣——水珠從佛子的眼睫毛上掉下去,佛子睜開了眼睛,眼中黑白分明。
記得當時,五陵年少,風吹肌膚冷,流轉目如星。奉玄忽然就明白了一句曲詞,流轉目如星,他記不清前面的曲詞,也記不起後面的曲詞,甚至記不起曲子是在哪裏聽過的……想必是在太極宮時聽過的,然而他只記起了這幾句。奉玄錯開眼,将面巾遞給佛子,随後将一小盒面脂抛給了他。面脂是雪岩藥師給奉玄的,裝在一個小銀盒裏,雪岩藥師讓奉玄将面脂帶在身上,随時擦手擦臉,不要生了凍瘡。
佛光普照寺的僧人請奉玄和佛子用飯。齋飯很清淡,只有一碗白粥,一碟煮豆腐。粥是熱的,吃完身子也能暖和起來,豆腐用油炸過,炸成金黃色,然後用細鹽一層一層裹住,放在罐子裏,吃的時候取出一塊,放在水裏煮開,切成薄片。
用過早飯,佛子去釋迦摩尼佛巨像前上香。早上沒有起風,到處都很安靜,霧氣籠罩在長悲山下,朦胧缥缈。隔着水霧,奉玄看見了蟬冠菩薩。
他再想起母親時,心裏沒有了貪求和執念,他不想再苦苦抓住母親,讓兩個人隔着陰陽生死疲憊。如果真有佛國,他希望母親早生極樂,他與母親來世或者再為母子,或者無緣相見,唯願彼此安好。諸法由因緣和合而生,由因緣離散而滅,如夢如幻,如雲如霧,了無實痕。或許他和壽安皇太女的母子情分太過單薄,只能當一世的母子,但是至少他與壽安皇太女曾經成為過母子,彼此真切愛護。
作者有話說:
①寒峭不成雪,漫漫曉霧生。——陳邦彥《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