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虛舟2
第54章 虛舟2
您開了一個優雅的玩笑,可我會當真
妫州流人在盧州軍營裏安排了細作,韋衡當然也有混在妫州流人裏的探子。妫州流人主李延齡将紫元真人奉為座上賓,忽然又說紫元真人要栽贓他——賊喊捉賊,自己當官審自己的案子,真是痛快。李延齡徹底惹怒了韋衡。
韋衡讓高勒帶幾個人将帶信人庾深等人的頭給李延齡送去。
韋衡從來不覺得出關是妫州流人的活路——關外的人們都快活不下去了,妫州流人怎麽敢說自己到了關外就能活下去。只怕李延齡想借道是假,想在盧州生事是真。李延齡自稱“流主”,這自封的主人當久了,也就真當自己是主人了,韋衡冷笑,說在妫州真是委屈了李延齡,李延齡手下有了足夠的人,這就想着換個地方大展拳腳呢。
韋衡要高勒替自己給李延齡帶幾句話:如果李延齡真的替兩萬妫州流人操心,那他立刻自殺謝罪,他韋衡一定會接管妫州流人,将妫州流人安置在盧州。如果李延齡不自殺,還想繼續當流人的主人,那就拿出誠意來,給盧州米糧,認真換一次借道的機會。
不論李延齡給不給米糧,李延齡一定得死。
李延齡當然不會自殺,很快回了信,表示願意出糧。李延齡稱流人也要吃糧,自己手中沒有足夠的米糧,因此希望韋衡能允許他用金銀折算——他願意先交給韋衡六成折算後的金銀,剩下四成在他們離開盧州後再付。
為了表示誠意,李延齡派人先送來了一百兩黃金和自己的兩個兒子。李延齡手中不缺金銀,派人送來的黃金不是金條,而是劫掠來的金镯、金釵之類的金飾湊起來的百兩黃金。
同時,李延齡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說自己雅好音樂,希望能見一見正在盧州的撫子內親王。
李延齡防備韋衡,怕韋衡言而無信殺了自己,因此變相逼迫韋衡送給自己一個人質。崔琬護送撫子內親王到盧州,要韋衡來迎接,将事情鬧得聲勢浩大,使得李延齡也曾聽過,因此李延齡獅子大開口,要韋衡将這位貴人送來,讓自己暫時攥在手裏保命。
韋衡得知李延齡想見撫子內親王,一時不知道他是聰明還是蠢。一位長安籍參軍想起往事,提醒韋衡:李延齡曾在京師任職,或許曾經見過撫子內親王——如果他見過撫子內親王,那麽他指名要見撫子內親王,可能既是為了保命,也是為了試探,試探韋衡會不會故意騙他。
進入盧州後,崔琬不着急趕路,撫子內親王一行人行進得很慢。
韋衡讓人去給崔滌送一封信,再三囑咐那封信要避開戚屏直接送給崔滌。戚屏辦事穩妥,如果她看過信,絕不會讓撫子內親王得知任何消息。崔滌不同,不論崔滌同意不同意信中的內容,他總會讓撫子內親王得知消息。
人死前的心願要予以滿足。李延齡想見撫子內親王,韋衡就替李延齡向撫子內親王傳達一下他的心願。
如果撫子內親王願意為兩萬人考慮,同意去見李延齡,那麽不管是崔琬還是戚屏,都沒理由阻攔。撫子內親王不同意也很正常,只要她回了信,韋衡也能給李延齡一個交代。
撫子內親王同意去見李延齡。
崔琬得知消息後,不知道韋衡到底要幹什麽,只知道他沒安好心,于是提筆給韋衡寫信,罵韋衡欺上瞞下。韋衡看過信笑了笑——崔琬不愧是考中過進士的人,果然文采斐然,罵人的骈文也寫得典麗工整、氣勢非凡。
崔琬的信寫得急,撫子內親王的信寫得緩,思慮周全。撫子內親王的信由內親王口述,由內親王身邊的侍女紫蟬執筆,寫在用麝香熏過真言紙上,紫蟬的字跡秀麗,墨色也濃淡相宜。
撫子內親王在信中說自己的确見過李延齡,隆正十八年丁未,李延齡尚在長安右衛府任職,幫撫子內親王找回了被盜的鳴鸾琵琶。生死有命,撫子內親王自感離京後造成無數死傷,于德有虧,希望此次與李延齡見面能略有彌補,使自己表示對許朝的感激,“稍稍心安”。
奉玄得知撫子內親王會來,心中震驚。他不知道韋衡是否告訴了撫子內親王,李延齡會死——韋衡不但要李延齡死,并且要妫州流人的所有主事一起死,韋衡需要的只是順民——如果撫子內親王來,他們都會死在接待撫子內親王的宴會上。奉玄、佛子和賀蘭奢會陪撫子內親王翻過長悲山,進入妫州。
撫子內親王說服了崔琬,崔琬留在原地,內親王輕裝簡行随崔滌來了軍營。撫子內親王已經拟好遺書,将遺書和玄象琵琶一并托付給了紫蟬,如果此行她不幸身亡,紫蟬會将琵琶和信交給崔琬,由崔琬向陛下上報她因染疾而死。
韋衡親自在營門外等候撫子內親王。
馬車停在了前方。
奉玄和佛子站在韋衡身邊,賀蘭奢也在,衆人一起看着馬車停下。奉玄和佛子在上汝郡見到了撫子內親王。在上汝郡外,奉玄和佛子也曾等待過一輛馬車,馬車裏沒有撫子內親王,只有抱着玄象琵琶的崔琬,崔琬下車後,命人殺了奉玄和佛子,并且派人追殺賀蘭奢。
獵獵大風吹動車轎上的綢子,綢子發出窸窣的聲響。垂下的玉珠和玉鈴發出細微而清脆的撞擊聲。
馬車停穩,崔滌站在一邊,等着車上的人走下來。棱伽先從馬車上跳了下來,擺好轎凳後,扶着撫子內親王下了車。紫蟬抱着琵琶最後下了車。
棱伽接過琵琶,換紫蟬攙扶內親王。
撫子內親王沒有戴帷帽,眼上縛了一條輕紗,眉間畫了隆正年間流行的綠色花钿,眉毛描黑,一頭光滑的烏發只用金冠和金簪绾起。綠色花钿是隆正風流最明顯的标志,隆正年間,太女監國,女子的妝容華麗而大膽。
風吹起撫子內親王的層層大袖衫,奉玄望着撫子內親王,忽然有所觸動,他并不感到悲傷,只是在看到撫子內親王的裝束後,恍惚看到了過去。
時間也消磨在衣袖和鬓發之間。
韋衡向撫子內親王長拜,撫子內親王颔首答禮。
賀蘭奢一直沒有說話。
撫子內親王先問韋衡:“賀家郎君也在吧。”
賀蘭奢這才開口,說:“內親王記仇。”
奉玄不知道為什麽賀蘭奢要說撫子內親王記仇,他不記得賀蘭奢與撫子內親王之間發生過直接的沖突,剎那之間,他忽然記起賀蘭奢曾把他引開去而複返——或許就是在他不在場時,賀蘭奢與撫子內親王起了沖突,最後佛子跟着賀蘭奢走了。
撫子內親王說:“仇在解開,不在結下。我不問郎君,郎君不問我,仇便留在了心裏。”
賀蘭奢不說話。
撫子內親王說:“我來這裏,是聽說郎君在這裏。”
賀蘭奢說:“我不信。”
撫子內親王笑了笑。
隔了一會兒,賀蘭奢說:“您要去妫州,我會保護您。”
“多謝郎君。”
“您說您來這裏,也是為了我。您開了一個優雅的玩笑,可是我會當真。”賀蘭奢對撫子內親王說:“殿下為求琵琶之道,冒死西渡,如今學成,不應該更珍重身體,好安穩将琵琶之道帶回母國麽?”
撫子內親王說:“郎君不必以為深閨婦人沒有常人之勇,仁者不懼,仁心人人皆有。道在人為,曾經我願意為尋求琵琶之道西渡,如今願意為仁者之道來到此地,求道之心無二。我帶不回琵琶之道,往後日本國還會有人帶回。我不來這裏,去世的人卻只能去世。”
人人都知道撫子內親王是一位精通琵琶術的貴人,只記得她會琵琶,經常忘了她為學琵琶付出了什麽——無非常之心,不能為非常之事,撫子內親王是一個外柔內剛的女人,主意最是堅定,海上風浪巨大,撫子內親王在二十歲時就敢舍命西渡,後來又親自刺瞎雙目,即使是男子或許也無法擁有撫子內親王一般的決心與勇氣。
韋衡将撫子內親王送到營帳,請內親王稍作休息。撫子內親王忽然說:“奉玄郎君,請暫時留下。”
撫子內親王讓棱伽把琵琶給自己,她接過琵琶,對奉玄說:“我曾說将鳴鸾琵琶送給奉玄郎君,郎君沒有接受。此次我又帶來了鳴鸾琵琶,還請郎君不要拒絕用鳴鸾為我拂弦。”
撫子內親王說得合情合理,衆人離開後,只有奉玄留在內親王的帳內。
撫子內親王聽着聲音,用日本國語問了紫蟬幾句話,紫蟬也用日本國語回答了撫子內親王。棱伽走到了帳外,放下了營帳的簾子。
奉玄抱過琵琶,問撫子內親王:“內親王想聽什麽曲子?”
撫子內親王說:“麻煩郎君彈一遍《虛舟》吧。”
撫子內親王說:“《虛舟》是我到達中原後,學會的第一首曲子。”
奉玄揭去琵琶錦囊,碰了碰琵琶弦。方舟而濟于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①——“虛舟”二字出自《莊子》中的《山木》一篇,指無人之舟。《虛舟》琵琶曲由由南入北的一位南朝樂師制曲,曲中暗含身世如舟、播遷流離之意,愁緒如水蕩開,最終結束于虛己曠達之志。
撫子內親王尋着琵琶聲轉頭看向奉玄,其實她看不到奉玄,她的聲音依舊溫和,帶着日本國口音,“郎君要不要猜猜我是在哪裏第一次聽到了《虛舟》?”
奉玄說:“在太極宮?”
“八郎,”撫子內親王說,“我在東宮第一次聽到了《虛舟》。”
八郎。一聲“八郎”,天旋地轉,山海倒懸,奉玄瞬間頭皮發麻。
作者有話說:
①方舟而濟於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莊子·山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