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虛舟3
第55章 虛舟3
有人夜半持舟去
奉玄對撫子內親王說:“內親王在叫我嗎?”
奉玄說:“內親王認錯人了。”
沒有荀靖之,沒有八郎。在盧州的只有奉玄。
撫子內親王說:“我看不見,紫蟬可以看見。你哥哥的左手上有一顆痣,你的手上沒有。”
奉玄緊緊攥着自己的手指,不肯去碰琵琶,他說:“我沒有哥哥。”
他咬緊了牙,渾身緊繃,幾乎一字一頓般生硬地問:“只是,內親王從長安來,陛下,可還安好?”
撫子內親王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郎君。”她說:“陛下自言:頭風時發,舊瘡偶痛。”
奉玄只覺得舌根苦麻,僵得幾乎要說不出話來,“諸親王……可還安好?”
“太子殿下感念手足之情,諸親王性命無虞。”
“壽昌公主,安好?”
“一別多年,陛下下令,公主有過,不得入京,已成……庶人。”
“舊時……宮人,安好?”
“逝者長已逝,生者多遠遷。宮中新人多過舊人。逝者如昔日內傅母郁康子,家世淵雅,志密心恭,十五年出宮,落發為尼,去年離世,陛下追贈第一品,下令厚葬。”
十五年,自然是隆正十五年。奉玄鼻酸眼澀,努力睜了睜眼睛,希望自己的眼中能不流下眼淚,“昔日命人為內親王奏樂的東宮主人……”
“是皇太女殿下。”
“太女有子,其子安好?”
“深居簡出,一切安好。”
奉玄結束了對話。一曲《虛舟》,他終究沒能彈成,連開始也不曾開始。奉玄不承認“八郎”的身份,撫子內親王從奉玄的情緒确認了他的身份,随後也不再繼續追問奉玄的身世。奉玄情深至極,卻只以外人的語氣向內親王一一詢問故人,內親王一一回答,将消息帶給了他。
撫子內親王接過鳴鸾琵琶,親自彈奏了一遍《虛舟》。撫子內親王并不開口,琵琶聲裏,奉玄無聲而泣,淚如雨下。
平生播遷不定,行如水中之舟。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見其崖①:吾妻氏流放天皇子嗣,撫子內親王經歷了吾妻政變,抛下性命乘船渡海,在茫茫大海上漂泊三十二日,終于來到中原。壽安皇太女得知撫子內親王旅途艱辛,命樂師為內親王奏《虛舟》之曲,以虛己避禍安慰內親王,以高潔之志稱贊內親王。最終,內親王将此曲轉贈給奉玄。
撫子內親王和“舟”有緣。《虛舟》是高潔的琵琶曲,她因此與皇太女結緣。她聽過《虛舟》之曲,乘過渡海之舟,最終明白了何謂造化負舟。
《大宗師》言:一個癡人藏舟于壑、藏山于澤,以為沒人能從山谷裏盜舟、從大水裏盜山,從此自己的舟、山就安全了,不料有力者半夜負舟而去、負山而去,把他的東西全都偷走了。其實那“有力者”其實只是莊子打了個比方,指的是造化。造化半夜負舟去,人再聰明也躲不過造化,什麽東西都會被造化改變……世間變故日新,驟如逝水,凡惑之徒,心靈愚昧,真謂山舟牢固,不動巋然,豈知冥中貿遷,無時暫息。②
沒什麽事情是不會變的。沒有什麽事情不會變,尊貴和不尊貴可以颠倒,天皇的女兒必須親自刺瞎雙目,皇太女的兒子不認自己的身份。
盧州又下了雪,撫子內親王住進了範寧郡城。韋衡給李延齡兩天的時間湊錢,奉玄、佛子和賀蘭奢陪撫子內親王住在城裏。
疫情剛剛平定,範寧郡官署人多事雜。範寧郡郡城中有一處前朝行宮,荒廢多年。韋衡命人修整出兩間別院,派崔滌帶重軍鎮守,請撫子內親王暫住其中。
奉玄夜裏睡得不好,早上天蒙蒙亮時就起了床。行宮的後花園多年無人來過,老根拱破地磚和臺階,将地面拱得凹凸不平,其間蓬草枯萎,怪木橫生,雜亂的草木和堆積的枯葉幾乎堵住了道路。
重閣掩映,複道互連。奉玄走過殘破的地磚,腳下的枯草發出聲音,草叢深處不知是狐貍還是黃鼠狼聽見聲音,嗖地從草裏鑽了出去。天色未明,老樹枝幹虬結,遠看有如鬼影,越發顯出後花園的寂寞荒蕪。
一塊木匾被扔在枯草之中,漸漸被枯草吞沒。奉玄踩在了木匾上,感覺到腳下的變化,用劍鞘撥開枯草,看到了木匾,木匾上寫着“鶴羽之殿”,墨跡依稀可辨。
奉玄并不走進殿閣亭館之中。從一處無名殿外翻上了殿頂,在房脊上坐着看月亮。他也曾和師姐一起坐在殿頂上看月亮,他和師姐坐在松風殿的殿頂上,風吹樹動,松濤聲低,那時已是深夜,月色澄明,清而且涼。
師兄在屋檐下喊奉玄和隐微藥師,叫他們下來吃月餅。
隐微藥師讓虛白散人上來,虛白散人說:“沒有梯子,我上不去。”
後來虛白散人自己去搬了梯子來,把月餅送到了殿頂上。
奉玄不太想母親了。師姐和師姑去了南方,順道去幫裴昙的表妹看病,不知道裴昙的表妹的身體有沒有好起來。奉玄想知道師姐什麽時候能回來,他很想師姐。
一個人影走了過來,腳步幾乎沒有聲音。
奉玄在殿頂上看着那人影越走越近,逐漸看清了那人的臉。
賀蘭奢站在草裏,問:“你不睡覺?”
“睡醒了。”奉玄問:“你來這兒幹什麽?”
賀蘭奢說:“我聽說你自己出來了,怕你跑了。”
“送你個雪球。”奉玄在殿頂上坐着時,團了一把雪,拿在手裏久了覺得手冷,他把雪球朝賀蘭奢抛了過去,沒想着打中賀蘭奢,只是和他打個招呼。
“我不稀罕。”賀蘭奢用腳接住球,将雪球輕巧地踢了出去。他說:“下來。”
“憑什麽?”
“我以為你沒有脾氣呢。”賀蘭奢歪起頭看着奉玄,說:“反正你也沒事,你下來,陪我練劍。”
奉玄看了賀蘭奢一眼,不說話。
奉玄不下去,賀蘭奢上到了殿頂上。
賀蘭奢站起來時,奉玄拔出了劍。刻意劍泛出冷光。
賀蘭奢手裏的無方劍也已經出鞘——兩人幾乎同時拔出了劍。
兩劍相對。
賀蘭奢笑了一下,說:“你這麽防備我?”
奉玄說:“你拔劍了,不是嗎?”
賀蘭奢直接提劍刺了過來。無方劍與刻意劍碰撞,發出泠然清響。賀蘭奢說:“你要是贏了,我告訴你一件和我師兄有關的事情;你要是輸了,給我端茶倒水一天,怎麽樣。”
奉玄提劍抵擋,回他:“我不會輸。”
賀蘭奢出劍毫不留情,斜刺奉玄腳踝,逼奉玄騰身跳起。殿頂地方狹小,奉玄失了先機,退了兩步忽然前刺,接連三挑讓賀蘭奢不得不順着正脊後退,賀蘭奢忽然猛退幾步,直接借力翻身躍到了奉玄身後,奉玄轉身,擡腿就踢,賀蘭奢側身避開奉玄踢來的腿,從殿頂上跳了下去,奉玄追着賀蘭奢,幾跳之後跳到了地上。
賀蘭奢先落地站穩,再次搶占先機,提劍直劈奉玄的脖子,奉玄向後彎腰躲過劈來的無方劍,賀蘭奢見好不收,進而又進,對着奉玄連劈三劍,奉玄不肯出劍格擋,只側身閃避,看清賀蘭奢的招式後,在他撩劍時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腳下輕巧轉身,抓着賀蘭奢的手臂用勁向後擰去——賀蘭奢立刻換手拿劍,被擰住一只手臂無法回身,只能用劍柄向後戳向奉玄,奉玄側身閃躲,賀蘭奢立刻抽出手臂,等兩人面面相對再次站穩時,刻意劍無方劍“當”一聲撞在了一起。
奉玄和賀蘭奢過了幾招,渾身都熱了起來。奉玄沒想着今天會和人動手,披了一件寬袖袍,過招之時衣袂翻飛,頗有不便,他不願再和賀蘭奢糾纏,下了狠手,趁賀蘭奢一個不備,以賀蘭奢刺他的那招還給了他——奉玄提劍斜斜刺向賀蘭奢的腳腕,賀蘭奢擡起一只腳,奉玄趁賀蘭奢沒有站穩,砍向賀蘭奢的頸側,賀蘭奢沒站穩便要後退,一時來不及出擊,奉玄立刻騰身而起,借騰身之勢提劍劈向賀蘭奢,賀蘭奢舉劍擋住奉玄劈來的劍,被劍勢逼得踉跄着退了兩步。
奉玄改用雙手握劍,再次一劍劈向賀蘭奢的頸側,兩劍撞擊,賀蘭奢一心求勝,不肯收劍,壓着劍逼向奉玄,只要再将刻意劍向下壓上一分,就能壓着刻意劍将無方劍橫在奉玄的脖子上。奉玄的劍尖順着賀蘭奢的劍身上滑,在賀蘭奢沒反應過來時,奉玄已經将自己的劍換在了賀蘭奢的劍下,猛地用力,刻意劍的劍身就停在了賀蘭奢的頸側——
賀蘭奢面色大變。
奉玄收了劍,說:“我和你師兄對過很多次劍,你的劍招我很熟悉。”
賀蘭奢說:“你不早說。”
賀蘭奢沒有收劍,忽然又提劍向着奉玄劈了過來,奉玄沒有防備賀蘭奢會再次出劍,感受到冷劍帶起的劍風,側身閃躲,沒想到被淋了一身雪——賀蘭奢提劍之後,只是提劍帶起了一陣劍風,人卻沒有出招,他故意一腳踹在一棵枯樹上,将樹枝上的積雪踹了下來,澆了奉玄一身。
賀蘭奢把劍收回了劍鞘中,揚着下巴說:“昨天夜裏下雪了,雪不小吧。”
“不小,你不妨也試試。”奉玄從身上抓了一把雪,朝賀蘭奢扔過去,賀蘭奢側頭避開,臉上還是濺上了雪,他一腳鏟起地上的雪,繼續往奉玄身上濺雪,奉玄立刻踹向他的腿。
奉玄和賀蘭奢都沒有再次拔劍,借着積雪你一拳我一腳打了起來。奉玄的衣袍不适合近身打鬥,賀蘭奢一把拽住奉玄的衣袖,奉玄以肩頂向賀蘭奢,賀蘭奢抓着奉玄的衣袖握住了他的手腕,立刻就要将他摔在地上,奉玄腿上用力翻身站穩,沒有摔倒,看賀蘭奢死不罷休,在賀蘭奢再次出手時拽着賀蘭奢一起重重摔在了枯草上。
賀蘭奢摔得渾身骨頭像散了架一般疼,躺在地上不肯起來。
奉玄頭發上、衣服上到處都是雪,坐起來後,喘了幾口氣。
賀蘭奢躺着說:“天亮了。”
“你幹什麽非要惹我?”
“我看你在房頂上坐着不高興,幫你換換心情。我說過,我這個人通情達理。”
“……”
賀蘭奢看着天,那天好像離他很遠,正在一點一點變亮。他忽然說:“我以前嫉妒我師兄。在不知道‘嫉妒’這個詞之前,我已經學會了嫉妒。真可笑,我學劍也是因為我師兄。別人欺負了我,我師兄拿着一把木劍把那人打哭了,和那人說:‘道歉。’從那時起,我也想學劍。我嫉妒我師兄有父母、會劍術。”
奉玄看向他,問:“現在呢?”
賀蘭奢的神色變得有些茫然,他繼續看着天,覺得眼疼,他說:“不知道。”
作者有話說:
①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見其崖。——《莊子·山木》
②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疏:夜半闇冥,以譬真理玄邃也。有力者,造化也。夫藏舟船于海壑,正合其宜;隐山岳于澤中,謂之得所。然而造化之力,擔負而趨;變故日新,驟如逝水。凡惑之徒,心靈愚昧,真謂山舟牢固,不動巋然。豈知冥中貿遷,無時暫息。昨我今我,其義亦然也。】——《莊子·大宗師》,成玄英疏。
“有人半夜負舟而去”的“人”不是實指,而是指造化的力量。造化變遷出人意料,令人防無可防,譬如一人藏舟于山壑,以為這時舟船不好搬動,不會被偷走,可以恒常保存,沒想到還是會被造化移動。不變只是一種癡念,造化無時無刻不在流動,命運也從不停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