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塵累1
第56章 塵累1
佛子dè璦綪觀
佛子做了一個夢,久違地夢見了母親。
佛子記得母親說過的一些話。他對韋衡抱有防備之心,因為他總是記得母親說過,強力與權力一樣,是可以使用但是不應當過度使用的東西——如果一個人過分依賴強力,自己就會變成一把刀、一把劍,或者一把匕首。
人之所以為人,在于人有情義,不在于人有強力。
佛子防備韋衡,因為他不知道韋衡的身上有沒有情義。他在韋衡身上看到了利用,将人當成一把刀來用。或許韋衡沒有錯,他也很有情義,然而統領盧州需要一些別樣的手段,在這些別樣的手段中,對雙方都會有利的交易讓韋衡感到安心——稍微帶有脅迫的交易更讓他感到安心。
韋衡不該用奉玄來挑動佛子的心。
在夢裏,佛子沒有見過韋衡,也不認識奉玄。夢之所以是夢,在于其不可把握——來無預兆,去無蹤影,佛子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夢見去嶺南時的事情。
夢境重現了過去。十三歲時,佛子和母親一起去嶺南,騎牛渡水,一路南行。他的手上沾了血,不過那血不讓他感到恐懼。
邕州到處都是竹子,竹身粗壯,竹葉青翠。潮濕、悶熱,水色深碧,水牛在水裏走動,發出嘩嘩的聲響,四周的山小而秀美。
雨似乎是溫熱的,落在身上,絲毫不能帶來涼意。
稻田邊上,一位臨盆的婦人發出痛苦的喊聲,母親的額頭上帶上了一片水痕,佛子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母親說:“佛子,來幫我!”
母親說:“不要管你父親教的男女大防,你現在要救人,救人容不得你拖延!”
血水順着雨水在青石板上蔓延,婦人的呼痛聲讓佛子不忍心細聽。佛子握住婦人的手,一位即将成為母親的女人的手,他的手腕被對方握得生疼。他覺得疼,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的手腕被握得生疼,也是為那生産的婦人感到疼。母親在生自己時,也會這麽疼嗎?
母親拿出了匕首,佛子看不清母親做了什麽。
佛子看見嬰兒滑落到了地上。
母親割斷嬰兒的臍帶,将嬰兒交給佛子,佛子看了那嬰兒一眼,吓得差點将它扔出去——一團青紫色的東西,皺巴巴的,頭上還帶着血跡。
佛子的手上沾到了血,他驚恐地說:“母親……它好像,死了。”
母親提着嬰兒的腿,倒提起嬰兒,在它屁股上拍了一下,那嬰兒忽然哭了起來。
母親笑着說:“傻兒子。”她将嬰兒還給了生産過的婦人。
佛子的手上沾了血,佛子第一次覺得血也有區別。一位母親體內流出的血,不意味着死亡和不祥,而是意味着新生。
佛子問母親:“母親要念《血盆經》嗎?《血盆經》說女子生産之時血水污穢。”
母親說:“不念。吾子覺得自己的手髒了?”
佛子說:“不髒。”那血既不讓他感到肮髒,也不讓他生出恐懼。
母親照看生産過後的婦人,佛子看見婦人的面色蒼白。母親說:“吾子有時候要信自己,不要只信佛經,你不曾皈依,不必死守佛門的規矩。要我來說,寫《血盆經》的是個男子,一個沒有子嗣、佛性不夠堅決的男子。和尚們有時候錯得厲害,我厭惡他們對着女人指指點點,說‘五障女人’之類的混帳話。”
佛子沒聽過“五障女人”,問母親什麽是五障女人。
母親說:“和尚們說,女人身有五障:不得作梵天王、帝釋、魔王、轉輪聖王和佛身。好處都要歸在男人身上。吾子,不必以為佛門事事不錯。今日,你幫婦人生子,我想你不會覺得此事不祥。你想起了血盆地獄,然而,如果能夠男人能生子,血盆地獄可能就會被和尚們寫成血盆極樂地——和尚們不生孩子,也不能生孩子,而女人能生孩子,所以和尚們就覺得女人生孩子活該要疼,血水自然污穢。男人要是能生子,那生孩子的疼就會被說成是替衆生分憂解疼的大功德。吾子,凡事在你、在心,不在經上,不在戒律上。”
嬰兒吃不到奶水,呱呱啼哭。
婦人的丈夫帶着村子裏的接生婆趕了過來,看見地上的妻子和妻子懷裏的孩子,一臉驚愕。
母親問那男人:“你自己跑什麽跑?”
那男人一邊看孩子一邊說:“去叫人啊!”
“留你妻子在原地?”
“我娘也是自己生的我,那時候家裏人都出去幹農活了,就她在家。女人嘛。這不是就生了。”
“因為很多女人都當了娘,所以當娘就不疼了?”
“這不是沒事嘛。”
“把你妻子抱回去。”
那男人對自己妻子說:“能走嗎?”
虛弱的婦人搖了搖頭。
男人只抱起孩子,看了看孩子的下身,不客氣地對佛子的母親說:“我們農家的女人哪有那麽嬌弱。家裏的驢生了驢崽子不是立刻就能走嘛。”
婦人很慢地整了整沾血的裙子,強撐着就要站起來。
佛子看見母親的攥緊了拳頭。佛子想拔出身後的劍,被母親摁住了手。佛子覺得氣悶,一個男人錯過了妻子的疼痛,還要指責妻子不夠堅強,這是男人的無能。一個人不是一頭驢。母親不再開口,帶着佛子走了。
到處都重複着同樣乏味的悶熱。稻田裏的稻穗結子,低垂着頭。碧綠色的水嘩嘩流動。那條路似乎走不到頭。
佛子的手臂上被婦人用力握過的地方隐隐作痛,那婦人的痛苦似乎依舊殘留在他的身上,他問:“母親生我時也很疼嗎?”
母親說:“生孩子是我這輩子經歷過的最疼的事情。”
佛子看向母親。最疼的事情,原來母親也是在疼痛中生下的自己。母親一直不是個怕疼的人,然而母親說“疼”。
母親說:“生孩子很疼。佛子,不要因為大多數女人都會生下孩子,你就覺得生育不痛苦。如果你将來成婚,你要尊重自己的妻子,尊重她的身體。男人生不了孩子,但是你要記住生孩子很疼。”
佛子去拉母親的手,說:“母親生我時,在想什麽?”
母親回握住佛子的手,笑了笑,說:“在想你父親真是騙了我啦。我知道自己懷有身孕時,對你父親說,我不想要孩子,你父親說他可以把孩子養大。我摸着肚子,那時你還太小,我什麽都感覺不到,我心裏卻有一種奇妙的感受,我想,我竟然也會當一個母親嗎。你父親聽說我還是不想留下你,就說:‘好吧。’但是一個人躺在被子裏悶悶地哭,你父親一哭,我的心就軟了。等我生你時,我就想,不該被你父親的眼淚騙着要了孩子,他又不知道生孩子有多疼。”
母親說:“不過也好在你父親堅持讓我生下了你。我生下你,你第一次叫我‘阿娘’時,我真的很高興,高興得一摸眼睛,發現自己竟然哭了。那天,你說了幾次‘阿’‘阿’,我只以為你在學說話,你父親對你說:‘佛子,阿後面是什麽?’你忽然看着我笑,笑了半天,你父親又問,你說:‘阿娘。’你那時候一歲,笑的時候眼睛裏亮亮的,我那時想,這就是我的孩子,我成了母親。”
佛子拉着母親的手,在青石板上一直走,一直走。
佛子問母親:“母親生氣了,為什麽不教訓那個男人?我都生氣了。”
母親說:“我教訓了他,他轉頭就會把火撒在妻子身上。他的父母沒有教好他,你以後不要這樣。你要像你的父親一樣,珍重自己所愛之人。”
佛子不知道“妻子”到底意味着什麽,只知道人們總是說長大了就要娶妻,連那男人都有妻子,佛子覺得那自己應當也會有妻子,他對母親說:“母親為什麽不說我要珍重自己的妻子?”
母親說:“因為你愛的人可能最終不能成為你的妻子,你們可能沒有緣分。所以,你要珍重所有你愛的人,珍重你的親人、你的朋友,即使到最後發現你們之間沒有緣分,也不至于太過遺憾。”
佛子似懂非懂,他說:“那我不用珍重自己的妻子?因為我可能不愛她。”
母親說:“楊家和第五家的家世會給你底氣,你不需要理會別人的閑話,你可以不娶妻子——如果你不愛一個人,就不要去求人家當你的妻子。”
母親不會說什麽“無後為大”這樣的話,母親已經遁入空門,雖然成為了藥師,而不是落發成為比丘尼,依舊對子嗣看得很淡。有時候,佛子覺得母親沒有把自己當成她的孩子——枕流藥師有時是他的母親,有時只是一位長者。
邕州的水田很長,佛子和母親走了很久。有一些話,佛子在十三歲時不能懂得,等到十八歲時,夢醒之後,只能徒勞地察覺到遺憾。
母親曾說,珍重所愛之人。現實和夢境不同,路會走到盡頭,現實要突然發生轉變。他愛父母,他以為父親能夠長長久久活在世上,一把劍突然閃出寒光,最後他看到的是父親碎開的心。
能愛之時,不要貪求、不要怨憎——貪是過錯、嗔是過錯,癡同樣是過錯。然而,漫不經心同樣是一種過錯。
佛子慶幸自己跳下寒水抓住了奉玄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