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們,離婚吧”
第1章 第一章“我們,離婚吧”
“我們,離婚吧。”
關燈之後,秦先生這樣對我說。
他跟我躺在一個被窩裏,我們倆背對着背,我面對着飄窗,透過薄薄的窗簾還能看到這個城市的夜景。
終于,他還是憋不住了。
三十九天前,當我看到他跟一個女人一起牽着一個小女孩兒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們的婚姻其實早就走到了盡頭,而我當時還天真地想,只要他還肯回這個家,別惹一身騷回來,我的床,仍有半邊是他的。
可如今,他連裝都不願意裝了,既如此,那也罷。
我沒有表現出一絲驚訝和錯愕,更沒有歇斯底裏地挽留,因為我明白,如果一段婚姻早就名存實亡,與其在一起彼此消磨,倒不如放手還各自自由。
最起碼,趁着年輕,他還能擁有新的愛情,新的婚姻,甚至新的生命。
見我沒有任何反應,秦先生輕聲喚了我的名字,我應了一聲,算是回答了他。然後,我心平氣和地說:“好。明天上午我們去民政局。”
聽到我這麽說,他微微翻了個身,但他沒有抱我,而是起身離開了卧室,留我一個人在黑黢黢的房間裏。
我翻過身,手慢慢伸向他剛才躺過的位置,他的體溫還留在被窩裏,亦如往常一樣溫暖着我,而我的眼淚最終還是不争氣地流了下來。
我明明知道,這樣于他于我,都是好的選擇,但二十多年的情誼,還是讓我無法放下。
我與秦先生的相識,追本溯源,要從老一輩那裏開始說起。
爺爺年輕時只身一人下海經商,算是靠了些老天爺的運氣,他一個門外漢只花了兩三年時間竟也混得風生水起,還結識了不少生意場上的夥伴,秦老先生就是其中一位。
發家之後,爺爺舉家搬遷到了海城,全家也過上了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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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好景不長,爺爺的大女兒和大兒子——也就是我那素未謀面的大姑和大伯相繼病逝,奶奶受不了接連喪子的打擊抑郁成疾。偏偏禍不單行,爺爺生意上也不順遂,短短兩年便耗得個人財兩空。
當年爸爸還小,還不滿十歲,小姑才蹒跚學步,爺爺奶奶也不過四十餘歲,兩人卻都已是半頭白發。傷心欲絕之際,爺爺做了決定,一家四口帶着去世兒女的骨灰搬離了生活了十五年的海城,回到了老家江南舊城。
回歸農耕生活的爺爺倒也還算習慣,日子雖不如之前得意,卻也比那難熬的兩年順遂,也算得上是平安喜樂。
小時候爺爺常跟我說,幸得我爸還算争氣,考了個好大學,也不枉他一門心思都在兒女身上。
爸爸在學習上要比常人還要努力,順利考上了海城的一所頂級大學,在海城讀了七年書,拿了建築設計的碩士學位。工作兩年後,他憑着記憶找到了兒時住過的宅子,買了下來,翻了新,雖不如當下的高檔別墅,卻也是別有一番風味。
爸爸二十七歲那年遇上了媽媽,一見鐘情,癡情地追過一段時間。
媽媽出身書香門第,是位保留着傳統的新時代女性,父母皆是大學裏的教授。她雖覺着爸爸是個不錯的人,卻也不敢私定終身。好在她雖傳統,卻也不是個聽天由命的人,羞着臉把爸爸追她的事情和自己的心意跟家裏細細說了一番,請我的外祖父母拿主意。
當時媽媽對爸爸了解不多,從未主動問及爸爸出身,只知道他年齡二十七,只身一人住在一幢大宅子裏,在省設計院做建築設計,家裏父母親尚在,下有一個妹妹,光這些還是爸爸自己交代的,其他的便一概不知。
媽媽是家中長女,那時她大學剛畢業,下有弟妹一雙,尚在讀書。外祖父覺得這個年紀成家尚早,好在外祖母是個了解女兒家心事的,沒讓外祖父把話說死,只跟媽媽講,如果自己覺得合适,不妨試着以朋友相處,彼此之間不要越界,好好了解了解心性。
得了家裏人的準許,媽媽心中便有了尺度,爸爸每每約她吃飯看戲,她都是極為高興地赴約。
一年後,爸爸提了親,于當年夏至與媽媽成婚,這婚禮上雙方親戚一見面才知道,媽媽竟是秦老先生的表外甥女。
當年爺爺舉家搬遷,沒有驚動四方友人,秦老先生只知道他不順遂,那年中秋去家中拜訪,開門的卻是陌生人,這才知道爺爺一家搬走了。
時隔近二十年,老夥計再相遇,秦老先生竟抹着眼淚罵爺爺是個沒良心的,有困難不跟他說,居然偷偷搬走了,沒把他當朋友。
爺爺自覺理虧,只道當年黴星附身,不想禍害了秦老先生一家。
酒逢知己千杯少,何況是故人重逢,爺爺難得地喝了個大醉,還在婚禮過後出了個大洋相。當然,上述這些事都是兒時奶奶跟我講的,每每說起這件事,她總是會笑得滿臉皺紋,而後又會突然出神般地沉默。
兒時的我不懂,現在我才知道,憶起這些,那些沉痛的往事也會在所難免地回憶起來。
外祖母沒有其他兄弟姐妹,就秦老先生一個嫡親表哥,故而要比尋常人家的表兄妹走得更近些,說是親哥哥也不為過,秦老先生和爺爺又是曾在商場上一起打拼過的老夥計,現在還成了親家,自然就走動得勤快些,逢年過節也都是要聚一聚的。
我與秦先生,便自小就這樣相識了,按照輩分年齡,我還應該叫他一聲表哥。
秦先生比我大半歲,但從小就是個老氣橫秋的小大人,與我們同齡人格格不入,人家的童年不是積木就是玩具,他卻是小提琴和數獨。每每我倆湊在一起,秦老先生——也就是我的表舅外公總會讓我倆一起比賽做數獨。
我是個腦子不好使的,每次都輸給秦先生。秦先生也不得意,每每做完就板着一張臉看着我,說我抓耳撓腮的樣子活像《西游記》裏的孫猴子,他一說我像孫猴子,我就會氣急敗壞,然後一個人躲在角落裏生悶氣,而後秦老先生就會讓他來哄我。
可他天生就不會哄人,總是偷偷靠過來,手裏拿着一面鏡子對着我,一本正經地說:“你看看,是不是像孫猴子嘛。”
每每他這樣,我都會哭着打他,然後他樂呵呵地跑開,享受着被我追打的樂趣。
童年時期的這一幕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我的夢境裏,可當我醒來時,那個一直陪伴我成長的男人卻将我獨自留在了冰冷的被窩裏。
我爬起來,悄悄地走到卧室門口,手輕腳慢地打開門走出去,借着外面透進來的光,我看到秦先生側躺在沙發上,他背對着我,懷裏抱着一個抱枕,身體微微蜷縮着。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睡着了,但我希望他此刻睡着了。
我回卧室拿了條毛毯,蹑手蹑腳地給他蓋上,然後,我在飄窗上一直坐到天亮,直到聽到客廳裏有動靜,才重新鑽進被窩裏。
我們之間真的沒有愛了嗎?
坐在飄窗上的這幾個小時,我一直在問自己,但最後得出來的結果,卻讓我對離婚這個決定更加堅定了。
我跟他之間,可能從始至終都沒有愛,有的,無非是從小到大的情誼,以及習慣和責任。或許從一開始,我們的婚姻就是一個錯誤,無論我們的家人如何看好,無論在他們眼裏,我們是如何相配,如今的事實證明,那就是一個錯誤。
既然是錯誤,那就及時更正,及時止損。
鬧鐘在七點四十分準時響起,我走出卧室,秦先生一如往常般将早餐擺上了餐桌,然後回到廚房,用廚房紙擦拭着竈臺上污漬。恍惚中,我甚至以為昨晚的那一切只是我的一個夢。
他背對着我,說:“趕緊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我坐下來,看着桌上那兩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菠菜雞蛋面,鼓起勇氣問他:“秦森,你愛過我嗎?”
他忙碌的身影微微一顫,似乎想轉身,但最終還是一邊擦着竈臺,一邊用冰冷的聲音回答我:“快吃吧,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做早餐了,從今以後,你要靠自己了。”
聽他這麽說,我內心百感交集,忽而才意識到,這麽多年,他對我細致入微,生活上無微不至,工作上也多有幫助,我一直理所當然地享受着他對我的照顧,從未想過,他的付出其實遠遠超過了一個丈夫對s妻子的責任和義務。
他洗完手擦幹淨,在我對面坐下來,說:“房子留給你,我會搬出去。”
“你搬去哪兒?”問完這個問題,我不禁在心裏罵自己真是愚蠢透頂,他和那個女人必然早就有了愛巢,輪不到我來操心。
他吃着面,聲音含糊不清:“我有地方住。”然後,他看着我,“離婚這件事,可以先不要跟家裏人講嗎?”
想必他是怕通知家裏人之後,他出軌這件事就要公之于衆了,到時他多少會有些難為情。看在他照顧我多年的分上,我點了點頭,畢竟我也不想讓我的父母擔心。
他先一步吃完,一聲不吭地走進卧室換衣服并收拾他的東西。我默默地把碗筷放進洗碗機,像往日一樣開始洗漱。他收拾完東西後便在客廳等我,我換好衣服,抹了點乳液在臉上,然後對他說:“走吧。”
到目前為止,我都不覺得我們是一對要去離婚的夫妻,直到看着他推着行李箱,我才意識到,今天之後,我們兩個人戶口簿上的“已婚”就要被“離異”所取代了。
離婚,不過是把他變成我微信列表裏很久都不會再聯系的人,這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我雖然不再年輕,但好在,日子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