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第2章 第二章“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海城的秋天總是來得格外地早,海風吹過兩輪之後,行道樹那原本綠色的夏裝便在朝夕之間換成了黃色的秋裝,之後,秋裝也會一點點随風褪去,留下赤裸的肉體盛放冬天冰冷的雨雪。我看着車窗外那飄零的樹葉,有那麽一瞬間,竟然想伸手去接,好在秦先生及時提醒我,不要把手伸出去。

每個工作日的早晨,他都會先把我送到公司,然後再去上班。女同事們都羨慕我有一個體貼的好丈夫,而我每次都只是笑笑。在外人看來,我跟他甜蜜恩愛、相敬如賓,只有我們知道,我們的婚姻有着不可調節且無法與外人言的矛盾。

我們到民政局的時候,離婚窗口除了工作人員空無一人。

想當初領結婚證那天,天氣熱得不像話,排隊都排了半個多小時。我還記得那天工作人員一直跟我确認,是否自願與秦先生領證,雖然我每一次都回答得很堅定,但可能是因為她并沒有在我臉上看到結婚的喜悅,所以一直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秦先生,最後還把我拉到一旁,鄭重其事地說:“如果你并非出于自願,請如實跟我們說,我們會幫助你的。”

我記得當時我笑了,跟她解釋說:“我跟他從小到大二十幾年了,他沒有脅迫我。”

“哦,這樣啊。”工作人員了然地點點頭,這才給我辦理結婚證。

領完證出來,秦先生問我:“剛才工作人員跟你說什麽了?”

我說:“人家以為我是被你脅迫的。”

秦先生看着正熱乎的結婚證上的照片,說:“你都沒笑,難怪人家這麽以為。”

我指着照片上的他,反駁道:“你也沒笑啊,還說我。”

那日的事情歷歷在目,恍如昨日,直到工作人員詢問我們離婚的原因,我才回過神來。

秦先生沒有做出回應,而我愣了片刻才回答她:“感情破裂。”

她繼續問,一邊問一邊記錄:“你們有孩子嗎?”

我搖搖頭:“沒有。”

“誰提的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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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先生說:“我。”

工作人員看了看我們的結婚證,說:“我看你們結婚才四年不到,而且二位看着不像感情破裂的樣子……”

我不知道別人離婚是不是這樣子的,之前我也一直以為,電視劇裏刻畫這樣熱心腸的工作人員不過是為了美化公職人員的形象,現實生活中并不存在。畢竟,離婚窗口多得是吵鬧和怨怼,相比結婚窗口累人且煩人多了,再有耐心的人在經年累月的折磨中也會逐漸失去耐心。

又或者,她只是在走這樣一個流程。

或許是我已經太久不關注婚姻相關的時事,我竟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作離婚冷靜期。可是,明眼人都能夠看明白,對于離婚這件事,我跟秦先生再冷靜不過了。

從民政局出來,我下意識地去拉副駕駛的車門,然後才意識到,我跟他已經走到了離婚的地步了,今後,我要習慣上班沒他送下班沒他接,所以從今天開始,我要學會自己打車。然而,他似乎對我的想法了然于心,說:“上來吧,以後我想送你都沒有機會了。”

既如此,我還是乖乖上了車,畢竟我跟他之間沒什麽大仇,彼此也不厭惡對方,就算離了婚,我們還是遙遠的親戚,逢年過節都要走動,不至于鬧得老死不相往來。

一路上,秦先生都在交代生活上我從來沒有觸及過的瑣碎,譬如水電的繳費號碼他寫在了紙條上放在茶幾下面的抽屜裏,燃氣卡也放在了裏面,仿佛離開了他我就活不下去了。他以前從不啰唆的,這會兒離婚了——最起碼我認為我們已經離婚了——他反倒啰唆了起來。

可我不想聽他啰唆,這樣顯得我很沒用。于是,我打斷他:“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的。”

“什麽?”他不解。

我看着窗外,本想跟他挑明我知道他外面有人了,可最終我還是沒有說,畢竟成年人之間需要留給彼此一些體面。我的語氣平淡得如同這令人困倦的涼薄秋風:“我們的生活,無論大事小事一直都是你在承擔,這段婚姻對你來說太累了。是我沒有盡好一個妻子該盡的責任,也沒有履行妻子的義務。”

這樣坦誠直接的對白,似乎讓他不知所措。他故作專心地開着車,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他才看向我,說:“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車子拐了個彎,停在了我上班的寫字樓下,我解開安全帶,對他說:“保重。”

他似乎有話對我說,但最終還是靜默地與我告別。我下了車,關上車門,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寫字樓。

從電梯出來,我便碰到了剛從洗手間出來的兩位年輕女同事。她們兩個人有說有笑,似乎在談論着某個帥氣的男明星,見到我,她們沖我笑了笑。我點點頭,這種點頭之交的同事情誼我早已習以為常。我向來對明星八卦不感冒,而她們對于分享八卦這件事情一直樂此不疲。

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她們,她們比我年輕,比我有活力,擅于交際,樂于開玩笑,而我,性格冷淡、不善言辭。

走進辦公室,我旁桌的老同事徐芳端着咖啡杯朝我走來,從我身旁路過的時候,她一臉興奮,盡量壓制着音量,激動地對我說:“行政部來了個大帥哥!”

說完,她扭着腰往茶水間去了。

瞧她那一臉興奮的樣子,不用猜也知道對方一定是樣貌身材俱佳,完美長在了她對男性的審美線上。我坐下來,不一會兒,她端着咖啡回來,才想起來關心我:“幹嗎去了?黑眼圈都掉到胸上面了。不會是昨晚跟你家秦先生……”她話故意不說完,眉飛色舞的,活生生一個八卦的女流氓。

我跟她共事五年多,早已習慣她如此,可我依然無法習慣在公共場合談論夫妻間的私事。我打開電腦,說:“家裏有點事兒,失眠了。”

聽我這麽說,她蔫蔫兒地“哦”了一聲,然後才問:“沒什麽大事兒吧?”

我搖搖頭,一擡頭,便看到她口中那個行政部新來的大帥哥。

他看到我,極其自然地跟我打了聲招呼:“臻臻姐,好久不見。”他臉上的笑容如同夏日明媚的陽光一樣耀眼,但我知道,這樣燦爛的笑容裏隐藏着少年狡黠的心思。

他這麽一喊,部門的同事都朝我看了過來,在衆人狐疑的注視之下,他故作遺憾地對我說:“呀,看來臻臻姐不記得我了。”

我從未想過方燃會再度出現在我的生命中,而且是在這麽微妙的時間節點上。要知道,當年我被他表白的時候,他不過是一個初中小朋友,沒人把他的話當做一回事——除了秦先生。到如今,我甚至都沒能在第一時間認出他來,要不是看到他胸前的工作牌,我想我可能得等他自我介紹才能想起他的名字——畢竟,誰會記得七八年前就見過幾次面的小朋友呢?

“方燃。”

見我看着他的工作牌才叫出他的名字,他看起來有些失落,可很快他就繼續保持着他那人畜無害的笑容,把徐芳迷得五迷三道,待他走遠了,徐芳一把揪住我,小聲地問:“你們之前認識啊?”

我很不想承認這個事實,因為我知道,接下來的一段時光,她一定會纏着我讓我做他和方燃的紅娘,可如今我自己的婚姻都走到了盡頭,哪配給別人當紅娘。我客觀地回答她:“幾年前見過幾面而已。”

說完,我面對電腦開始工作。過s了一會兒,她發微信過來:好臻臻,拜托拜托啦!!!你知道的!!!!!!!!!!

看到她那一連串的驚嘆號,我腦袋開始犯疼,緩緩地敲了幾個字發過去:他以前寄養在秦森家一段時間,就見過幾次面而已。我跟他不熟。

徐芳那雙做了水晶指甲的雙手就如同十把利劍,像彈《野蜂飛舞》一樣“噠噠噠噠”地敲擊着鍵盤,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當鍵盤俠。不一會兒,她的消息就彈了過來:那我就去找你家秦先生!!他人那麽好,一定不會拒絕我!!!!!!!

我真希望她能改掉驚嘆號連用的壞毛病,但她似乎覺得這樣可以準确無誤地表達她的各種情緒。見我沒有回複,她又迫不及待地開始打字:我不管,把他介紹給我!!!!!否則我就去勾引你家秦先生!!!!

一時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複她,我知道她只是在開玩笑,可“你家秦先生”這些字眼已經讓我陷入沉思。似乎在她眼中,秦先生就是一個完美丈夫,足以滿足她對未來丈夫的所有幻想。

愣了足足一分鐘,我才回複她:你們已經認識了,不需要我介紹了。

緊接着,她發了一連串的省略號過來。

遙想當年,我也跟徐芳一樣,性格活潑開朗,用奶奶的話說,就是一只皮猴子。七歲前,我一直在舊城老家跟爺爺奶奶生活,那段時間,我跟同齡人闖過不少禍事,偷李子掏鳥蛋摸螃蟹,一年四季不得消停,加上奶奶懶得給我梳辮子,便讓剃頭匠給我剃了個男孩兒頭,活脫脫一個假小子。

自七歲之後我便去了海城讀書,一下子沒了玩伴,為此,爸爸還特地把我送去了秦先生就讀的學校,這樣我好歹有秦先生這個玩伴。不過我是個鄉下來的野孩子,被同學們恥笑了好一陣,幸得秦先生是個有跟班的小人物,我便蹭着他的光也得了三兩個朋友。

不過話說回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話倒半點也不假。

跟秦先生玩在一起的人,居然也是那種小古板。他們玩的是三階魔方,轉來轉去看得我頭暈;看的是英文原著,顯得我是個文盲;學的是古典音樂,聽得只想讓人睡覺;每到周末不是補習班就是興趣班,忙得連氣兒都沒法喘。

我是一個不愛學習的,成績馬馬虎虎能糊弄爸爸就行。但我家那位學習努力的爸爸顯然不好糊弄,他遺傳了爺爺的脾氣秉性,在學習上對我嚴格要求,每每說到學習就拿秦先生作比較,還揚言要送我去參加秦先生的那些個補習班。

好歹我是個女孩子,抱着媽媽的腿一哭二鬧三撒嬌,媽媽覺着我年紀尚小,學習不宜太累,還說她兒時外祖父母也不曾這麽嚴苛地要求她,她和爸爸都是知識分子,我自然不會遜色到哪裏去,讓爸爸放寬心。

每每這時,爸爸就會退讓半步,故作生氣地看着媽媽,說:“好人都讓你做了!”

自我記事起,爸爸媽媽從未紅過臉,就連拌嘴也是極少極少的。後來我學了相敬如賓這個成語,我的腦子裏便立刻浮現出他們倆相處時的樣子。或許是因為受到了他們的影響,在婚姻關系這件事情上,我到底還是沒學會撒野、撒嬌、撒潑這種行為,我也一直覺得,夫妻之間,至少要維持着體面。所以,即便我知道秦先生出軌了,我也無法像八點檔的肥皂劇裏演的那樣,歇斯底裏地跟他吵鬧,或者胸有成竹地跟他對峙。

至少我不是這樣的人。

或許,我婚姻失敗的原因就在這裏。可即便如此,那些與秦先生的點點滴滴,依然還在大腦中鮮活地存儲着,它們如同镌刻進了 DNA 裏,在我出神發愣的時刻,就會出其不備地開始自動播放。

宋臻臻啊宋臻臻,你難道就不能有點出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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