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他心裏還有你”
第14章 第十四章“他心裏還有你”
高三那年,有一次模拟考試的話題作文,是讓我們寫如果能跟某一年的自己對話,我們會說些什麽。當時,我仿佛置身于十三歲那個夜晚的巷口,看到自己被那個男人蹂躏,我想沖過去,可那條巷子仿佛沒有盡頭。黑暗中,十三歲的我不停地朝我呼救,我拼了命地朝她奔去,然而,我始終觸及不到她。
我當然不會寫十三歲的自己,因為那樣的自己可能會被同學老師嫌棄、恥笑。所以,我寫了十年後的自己,也就是此刻二十八歲的我。
二十八歲的我,應該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定時打卡上下班,節假日便窩在家裏做手工,有空便出去旅游——我當時是這樣寫的,與各位同學各種宏偉的夢想相比,我幻想的二十八歲實在是過于普通。只是當年的我沒有料到,我會和秦先生走到如此地步,因為十八歲的我以為,十年後的今天,秦先生會依舊像少年時期那樣陪伴着我,我們還是別人眼中宛如親兄妹一般的存在。
後來我們一起做作業的時候,秦先生看到了這篇作文,問我:“臻臻,你有沒有想過二十八歲的你會和誰結婚?”
我咬了咬筆蓋,搖搖頭,然後問他:“你呢,你有想過嗎?”
他朝我笑了笑,然後輕輕拍了拍我的頭,說:“傻瓜,我哪有時間想這個。”
“那個時候,你還會像現在這樣陪着我嗎?”我天真地問他。
他埋頭開始寫作業,漫不經心地說:“那可不一定,說不定那個時候你已經嫁人了,只有你未來的老公……”他說到一半,然後把後面的話吞沒掉了。
之後我趁着他去上洗手間,我偷偷翻看了他的作文,他寫的是老去的自己,不得不說,這很新穎。
——我遲早會老去,與這個世界告別,但我希望那一天能慢一點到來,因為在此之前,我還有好多話要跟我愛的人講。
我沒想到他能寫出如此肉麻的句子,還很好奇他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然而我問他,他卻矢口否認,之後還逼着我多背了五十個英語單詞才原諒我沒有經過他同意就看了他的作文。
這次的心理咨詢,讓我明确了自己的目标,賀醫生非常欣慰,她看着s她整理的關于我的資料,說:“宋小姐,你很勇敢,你的心理承受能力遠比你想的還要強大。你的情況是一種很典型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在特定的條件下會發作,發作的形式為反射性癫痫。上周之後我便做了一個治療方案,但今天聊完之後我又做了一些調整,因為我發現了一個問題。”
我問他:“什麽問題?”
她說:“你其實一直站在第三視角來講述你的遭遇,并沒有代入任何情感。你能将事情事無巨細地講給我聽,這很好,但你從始至終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仿佛這是別人的故事。你把現在的你和十三歲的你割裂開了,你從心底裏否認,十三歲的你是組成你的一部分。如果之後的治療你無法将自己帶入到十三歲,那麽也很難治療當年造成的創傷後應激障礙。但你好的一點是,你沒有出現任何過激行為,只是封閉了你的情感。”
“所以,我要該怎麽做呢?”我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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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跟我分享了她的秘密。
“其實,我先生也離開了我。”她看着我的眼睛說,“兩年前,他去世了,車禍。”
毋庸置疑,她的遭遇比我的更加悲慘。
“當時,我覺得天都塌下來了。”她無奈地笑着搖搖頭,“當時我女兒才八個月,我每日以淚洗面,甚至不敢看我女兒,因為一看到她我就會想到我先生。我強迫自己與我女兒隔離,我把她放到了奶奶那裏,而我整日喝得爛醉如泥,一邊哭一邊打我先生的電話,希望他能接聽。”
如果她不主動提及,我完全看不出她經歷過如此痛徹心扉的事情。
“你是不是好奇,這才短短兩年時間,我是如何走出來的?”她問我。
我用沉默回答了她,她繼續說:“那些親朋好友,他們都能快速地回到他們的生活軌道裏,甚至我先生的父母,他們也很快就從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中走了出來。只有我,時而歇斯底裏,時而行屍走肉。直到我女兒周歲時,我與她時隔兩個多月再見,她不哭不鬧,張開雙手讓我抱,嘴裏不停地喊着媽媽,我才明白,我未來人生的意義不是沉浸在我先生離去的悲痛中,而是要帶着我女兒更好地生活下去。”
她說着,眼淚流了下來,但她卻依然笑着。她輕輕拂去淚水,說:“我之所以能短時間內走出來,是因為我當年完成了所有的發洩,該瘋瘋,該哭哭,最後我的女兒将我喚醒。但是你沒有發洩,你身邊的人都一直死死地捂着那個傷疤,不讓你看到它,但一直捂着它,它就好不了,甚至還會發炎流膿。而你的傷疤,捂着捂着雖然看上去不流血了,但它并沒有真正地愈合。”
她的這個比喻過于形象,我仿佛看到了那個血淋淋的傷口。她繼續說:“所以,我們要做的就是揭開它,讓你親眼看看它流血的樣子,要讓你真正回到當年的那具身體裏,而不是一直以現在的姿态旁觀那一切。”
她這麽說,讓我的身體不禁開始顫抖。她抓住我的手,鼓勵道:“放心,我會陪着你。下一次治療的時間,我會再通知你的。”
“謝謝你,賀醫生。”
我站起來,她又抱了抱我。這一次,我回應了她的擁抱。
她說得對,在那件事情後,我的家人以及當時的秦先生将我放進了絕對安全的籠子裏,久而久之,我習慣了在籠子裏的生活。但籠子遲早有一天會被風雨侵蝕、生鏽,它将不再安全。
在地鐵上,我收到了宋琤琤發來的微信:媽叫你回家吃飯。
然後,他發來了一張處理好的小黃魚的照片。
正在我猶豫的時候,地鐵剛好到了可以換乘回老宅的那趟地鐵的換乘站,如此顯得宋琤琤的消息發來得多麽及時。于是,我下了地鐵,給宋琤琤發微信:好。
半個小時後,我在海英巷的巷口撞到了手裏提着水果和澱粉的宋琤琤。他把水果塞到我手裏,說:“重死了。”
我看了一眼,是我喜歡吃的羊角蜜和秋月梨。
做飯的時候,我站在我媽旁邊學怎麽做炸小黃魚,她說着其中要領,而我看着她,這才發現她有了兩根白發。她才不過五十出頭呀。
飯桌上,她問我:“秦森的爸爸可能不行了,這事兒你知道嗎?”
我點點頭。
她繼續說:“雖然這麽多年,我們跟他沒有走動,他的那些事兒我們也不做評價,但好歹是秦森的爸爸。今天你就別回去了,明天我們一起去看望一下他。”
我說:“好。”
她看了眼我爸,緊接着,我爸問:“有沒有考慮過回來住?”
我看了他一眼,年近六十的他臉上添了一些皺紋,已不再是我記憶中那個嚴厲的父親。其實自那件事情後,他幾乎就沒再對我說過一句苛責的話。我仍記得那日醒來,他哭着跟我道歉,後悔、心疼、內疚,我将他的情緒盡收眼底。之後與我相處,他總是小心翼翼的,就連我結婚那日,作為父親,他都沒敢上前擁抱我,只是雙目含淚,臉上又洋溢着笑容。
我說:“不了,我一個人挺好的。”
他不再多言,夾了一條小黃魚放進了我碗裏。然後,我也夾了一條放進了他的碗裏。
晚上,我陪着我媽看電視,我撥弄着她的頭發,說:“你有白頭發了。”
她感嘆道:“老了,白頭發自然就出來了。”然後,她摸了摸我的頭發,“你還記得小時候那個陳姨嗎?她最喜歡幫你紮辮子了。”
“記得。”很多事情我都記得。
“其實炸小黃魚,我是跟她學的。”她說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前我做飯也很馬虎的,但你爸爸從來不嫌棄。後來懷了你弟弟,請了陳姨,我跟着她一起學做飯……現在想想,時間過得真快呀,眨眼間,你弟弟也這麽大了。”
徐芳說,大人一旦開始跟自己感嘆時間,不是催婚就是催生。現如今我的狀況,我媽不是不清楚,一時之間我不止她是何用意,于是說:“媽,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她笑了一聲,說:“我還有什麽要說的,就是很久沒和你這樣靠在一起了。小時候,你可喜歡靠着我了。”
“所以,我和秦森離婚,你和爸爸都同意了?”
她坐直了,看着我說:“臻臻啊,我和你爸爸都不希望你和秦森分開,但媽媽之前也說了,如果這是你們兩個人冷靜下來共同商量出來的結果,那麽我和你爸爸作為外人,也不再多說什麽。只是,我們會替你惋惜,我們擔心你會後悔。”
正所謂知女莫若母,他們擔心的一點都沒錯,我已經後悔了,但後悔也無用了。雖然我知道,在離婚冷靜期過後我可以不去和他辦理離婚證,但我不想變得如此卑劣,不想成為言而無信的小人——我想我也做不到。
“琤琤說他已經搬走了,他把房子留給你了?”我媽問。
我點了點頭,我媽繼續說:“臻臻,他心裏還有你。”
有我也沒用啊,終究還是敵不過他想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