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007
——不墜——
音珂帶着一張銀行卡、一封錄取通知書和一條裙子獨自離開。
下飛機後趕上最早的一班客運大巴,翻過連綿的山跨過江河回到坐落在山坳裏的常川。
她穿着初到南城那天身上穿的灰白格子襯衫和牛仔褲,紮着高高的馬尾,身上背着黑色的書包。
不再是方麗珠的女兒,是音珂自己。
回到常川時天還是黃昏曉,天空飄着霧蒙蒙的小雨,空氣濕冷,常川主大街店門緊閉,蕭索清寂。
音珂走在路上,掃大街的環衛工人好奇的朝她張望幾眼。
音珂走過,那幾個環衛工人便聊起來。
“那不是音老師的女兒嗎?聽美玲說去跟她媽生活去了怎麽會在這裏?不會是她媽不要她把她趕回來了吧?”
“咳,那沒良心的女人都走多少年了還真講不定呢,音老師那麽好的老師,音家老太生的那兩個兒子也獨大兒子音老師孝順,就是可惜被癌症磨得年紀輕輕就去世了,好人命苦吶。”
“是啊,音老太現在的生活可不好過,那美玲厲害得很,聽說廚房的門不在家的時候都要拿鎖鎖起來,前不久還把音老太住的地方換到了雜物室,現在都這麽嫌棄老娘,要我看沒多久音老太就會被趕到那個叫什麽怡的破養老院去自生自滅,真是可憐。”
……
音珂站在一棟老舊的居民樓下,本就不寬的水泥路還被亂停亂放的非機動車霸占大半,居民樓不高只有四層,嬸嬸家住在三樓,窗戶口正對着廚房,玻璃面被厚厚的油漬覆蓋,看不清裏面。
她背着書包躊躇在樓腳,等了片刻,在清寂的早晨,樓梯間裏輕輕響起一道不太利索的拖沓腳步聲,也是熟悉的腳步聲。
衣衫單薄頭發花白的老人出現在樓梯口時音珂笑起來,輕輕喊了一聲,“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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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久沒見了,也不到一個月,可就是覺得已經分別很久很久,遠去的客運大巴和老太蹒跚追趕大巴的場面卻又仿佛就在昨天,那些傷心失落彷徨不安那些依依不舍全都能回味起來。
老太太見到孫女一下子就紅了眼眶,顫顫巍巍從樓梯上急走下來,撲進孫女懷裏緊緊抱住,把她的衣角也拽得牢牢的,像是怕弄丢了似的。
布滿褶子的一雙眼頃刻濕潤,嘴裏激動的喊着:“珂珂,我的珂珂回來了,你身上怎麽這麽冰?怎麽回來了?你在那裏過得好不好?”
太多的想念關切脫口而出,音老太一雙粗糙的手捂着孫女冰涼的小手揉搓,放到嘴邊呼着熱氣,音珂拍着奶奶的背安慰。
“你嬸嬸……你嬸嬸還在家……”音老太回頭望了眼,有些對不住的望向音珂。
音珂說:“不上去,我們去吃早餐。”
在巷口的早點鋪吃完早餐,走時老板像往常一樣把幾個瓶子遞給音老太。
走在路上,音珂熟練的用一根繩子把那些瓶子沿瓶口繞幾圈穿成一串拎在手裏。
“奶奶,咱以後不撿廢品賣了。”音珂另一只手牽起奶奶。
老太太嘆息一聲,“那怎麽行,你爸住院的時候他那個叫高行遠的初中同學來給了我一萬塊錢,雖然人家說不用還,但心意歸心意錢還是要還的,我住在你嬸嬸家,本來也就幫不了什麽忙,老太婆拖油瓶一個,總不能白吃白住還要向你嬸嬸他們伸手要錢用,這瓶子廢紙殼我能撿一點算一點,剛好能鍛煉身體。”
“對了珂珂,你怎麽回來了?”
“當然是想您啦,我回來看看您。”
老太太高興之餘又擔心起來,“那來回路費不便宜吧,你不用回來看我,你現在過的也是跟你媽伸手要錢用的日子,懂事一些,別惹她不高興。”
“我媽對我挺好的,就是她讓我回來看您的。”
音老太擡手摸了摸音珂的臉,“也倒是,我看你都比以前胖了一點,看來你媽真把你養得還不錯,再說啦,我們珂珂可是女狀元,多給你媽長臉啊,怎麽可能不招人喜歡。”
音珂笑笑。
老太太又想起什麽,将衣服裏三層外三層的扒開,從內兜裏掏出一支黑色諾基亞手機,“還有這個手機,我又不會用,人家教了我我也記不住,我也不敢給你嬸嬸知道,就一直藏在兜裏,你本事可真大呢,千裏迢迢能讓人給我送來一支手機,就是我不中用,辜負了你一番心意。”
“沒事奶奶,等晚上我給您畫一個您一定能看懂的使用說明圖,不過這支手機不是我給您的,是我哥給您的,他叫林逸清,對我很好,他是我媽再婚對象的兒子。”
“林逸清,名字好聽的,好啊,都對你好就好,這我就高興了。”
“那你媽給你回來住幾天啊?多久回去?”
回來住幾天?
多久回去?
音珂看着常川熟悉的街景,想起那晚和林逸清一起站在街頭,那時他們也迷茫,不知道該往哪去,不過那時身邊有林逸清,心裏沒有現在這樣空茫,音珂想了想道:“三天,三天後回去。”
三天應該夠她辦完所有事情。
當初家裏的房子賣了後她和奶奶就住進了嬸嬸家,她大部分時間住校,只有周末和假期才回去住。
嬸嬸家房子不大,主卧嬸嬸二叔住,堂妹和堂弟一人一間客卧,還剩下一個狹窄的雜物間。
兩個人住不下那雜物間,二叔就換了堂弟的房間給她和奶奶一起住。
她離開後不知道奶奶的房間有沒有被換,也不好再回去打擾,最後找了家旅館住下。
洗手的時候她擡頭看了眼鏡中的人,常川的天氣時好時壞,她把襯衫紐扣扣到最上面一顆也不覺奇怪,能遮住脖頸上還未消的痕跡。
安頓好住處音珂馬不停蹄的坐9路公車去殡儀館。
阿雯姐出來接她,“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不知道你不在常川了,後面才聽說你去和你媽媽生活了。”
“謝謝你給我打電話阿雯姐。”
阿雯是殡儀館的化妝師,今年快三十歲了但因為職業原因還沒嫁出去,當初音珂的爸爸火化後骨灰一直寄存在這裏。
嬸嬸們已經幫了很多,音珂實在沒理由再去要求他們給爸爸再買塊墓地下葬,寄存在這裏一個月一百塊,只要定期續費最長可以寄存三年。
阿雯對音珂印象比較深刻,阿雯從沒見過比音珂還要堅強的小姑娘。
她家老太太哭得昏厥的時候只有那個瘦瘦高高的小姑娘撐着局面,很多事情也是自己獨當一面。
她給音珂打電話就是告訴她她爸的骨灰寄存已經欠費兩期了,超過三期欠費骨灰塔的位置是要被清理掉的。
這筆錢一直都是嬸嬸家在幫忙出,不知道是不是忘了交,當時接到電話後音珂就麻煩阿雯姐先幫她墊付,回來後她一定還給她。
爸爸的照片就放在一個很小的格子裏,一眼看過去在衆多骨灰塔中是最英俊年輕的一張照片,音珂在那裏站了一會兒,就靜靜看着,什麽都沒說。
那天她要辦的事情除了還錢還有買墓地,媽媽給她的那十萬塊錢她當天就花了将近八萬買了兩塊墓地。
一塊安葬爸爸,一塊給奶奶百年之後歸依,兩塊墓地相連。
早在回來前音珂就麻煩阿雯姐幫她聯系了刻碑和找人算了骨灰遷移的日子,辦完一切事情後音珂請阿雯姐吃了頓飯,送了她一套提前買好的護膚品。
剩下兩萬塊錢,第二天音珂帶着禮品去了爸爸那個初中同學家。
說來也巧,爸爸的那個初中同學有個兒子高嶼川,音珂初中跟他同一個學校,高中跟他同班三年,高嶼川還是他們班的班長。
她替爸爸還了那一萬塊錢,雖然高叔叔怎麽都不收,但音珂費盡口舌最終讓高叔叔留下了。
高叔叔留她在家裏吃飯,音珂婉拒了。
音珂離開高家的居民區,不知道身後的某扇窗戶口前站着個男生。
高嶼川看着音珂的背影漸漸遠去。
他還記得最後一次跟音珂見面是填報志願那天,那天是常川綿長陰雨後難得放晴的一天。
那天本來還有一場同學聚會的,但音珂有事先離開,當時他還寬慰音珂說假期很長還有得是機會再聚。
當時音珂只是笑笑,當時他也沒弄懂那笑容的含義,直到後來的幾場同學聚會音珂都沒有來參加,他一打聽才知道她離開常川了。
沒想到今天猝不及防又見面,但剛才聽她和他爸聊天,聽說她後天就走。
高嶼川想他一定是極少數見過音珂恣意爛漫的少女時光的人,只是後來她變得獨身一人,很少再在她臉上看到過放松的笑容。
他還能想起填報志願那天看着音珂離開時的那副場景。
畢業生成群結隊走在路上,大家都珍惜難得的相聚,不絕而高亢的商讨着離校後的活動,而那天音珂接到嬸嬸電話讓她去接讀小學的堂弟放學。
高嶼川目睹着那副場景,音珂獨身一人,在海浪一樣的人聲裏像一尾逆流的魚,與人群朝着反方向離開。
那時陽光燦爛,樹尖青翠,燙金的光落在女孩的肩膀上,在揚起的馬尾縫隙裏,她的影子陪伴着她。
而校門口獵獵飛揚的紅色橫幅正是常川近十年來的第一個高考女狀元——音珂。
那時的高嶼川無比堅信,那麽閃閃發光的女孩這一生必定風光無限。
如今再一次看着音珂的背影,漸遠的距離卻掀起巨大的沮喪,無人知曉,于他而言一場六年的遙不可及的追趕就這樣悄無聲息結束了。
只是他依舊相信着音珂的未來會很好,也是一直這麽希望的。
下午音珂聯系了嬸嬸,陪嬸嬸逛了幾個小時街。
常川只有一個四層的百貨樓,連接地下一層的批發市場,也不是很大,但東西齊全,一下午幾乎可以把所有店逛一遍。
祝美玲倒是從來不知道音珂小嘴能那麽甜,說話甜蜜蜜的,最後斬獲不少戰利品。
單她的就有一雙高跟鞋一條裙子和一條絲巾,老公的是一條煙,兒子的是一個學習機,女兒的是一雙名牌運動鞋,她奶奶的是兩件厚實的棉衣棉褲。
音珂幫忙提着大兜小兜,臉頰紅撲撲的,碎發汗濕的黏在額頭上,她親密的挽着祝美玲的手,“嬸嬸,我們要不要再看點什麽?”
都已經快提不下了,祝美玲也不好意思再要什麽,笑嘻嘻的說:“哎呀珂珂,這些我都說不用買你非要買,其他的就更不用啦,別破費,你媽給你錢你就攢着點自己用,不用記挂我們啊。”
音珂笑着回,“我就是覺得嬸嬸穿那條裙子特別好看嘛,而且二叔嬸嬸你們對奶奶我兩那麽好,我一直記在心裏的。”
祝美玲被誇得找不着北,點點音珂額頭,“果然是去過大城市的人,現在說話都那麽會油嘴滑舌了。”
兩人沿着商場樓梯下樓,音珂一邊說:“嬸嬸,我媽說你跟二叔贍養奶奶她出不上什麽力怪不好意思的,說以後每年會給奶奶打錢,小坤和秀涵的交學雜費就讓奶奶幫他們出。”
祝美玲一下子頓在樓梯上,心裏的小算盤噼裏啪啦就敲打起來。那老太婆在她家白吃白住看着确實心煩,她還想着找個理由讓老公将人送去養老院的。
要是方麗珠打算出錢的話,他們也不好再把人送走,不過那方麗珠真有那麽好心?聽着蠻奇怪的。
“你媽……真這麽說?”祝美玲有些不敢信。
音珂一派天真模樣道:“反正她是這麽說的,而且銀行卡我都幫奶奶辦了,估計假不了。”
祝美玲像是遇到天外飛來橫財似的高興,不過兩秒後她又酸溜溜道:“你媽是不是嫁了個有錢人啊?多大年紀啊?”
“那個叔叔出國去了,我都沒看到。”音珂轉了話題,“嬸嬸我們要不要再逛一會兒?”
祝美玲累得腿都軟了,說:“不了,現在天色都晚了,我不回去做飯吶一家人都等着吃西北風呢,什麽都得靠我一雙手,嬸嬸這勞苦命吶,你回去一起吃個飯啊。”
“雖然我也很想念嬸嬸做的飯,但是我跟幾個同學約了。”
“那好吧,嬸嬸就先走了啊。”
音珂看着計程車離開,收了笑容,擡手揉了揉笑得發僵的臉。
她并不怪任何人,早逝的爸爸,無情的媽媽,重利的嬸嬸,累贅的奶奶。
他們都是她世界裏的一部分,給她永別的體會,給她親情的觸碰,讓她看到現實冷暖,讓她心中還有一份挂念。
沒有軟肋的活下去才是真正的變成了最孤獨的人。
她習慣于孤獨,可是她也怕長久的孤獨。
暮色降臨,音珂在一家便利店買了瓶礦泉水和一個面包,腿走了一天也快麻木沒知覺了,于是坐在店外的藍色塑料椅上吃。
18歲的女孩,身上過早的擔起所有單子,那些察言觀色啊,早熟啊,世故圓滑啊,都是被迫着疊加到她身上的,卻也沒有壓垮她,事情一件件辦完,心裏終于逐漸放空,整個人都松散的靠在椅子上,後頸磕在塑料椅邊沿仰頭看着夜空。
路上車流聲稀疏,晚風微涼,常川的夜晚很寡淡,沒有五彩缤紛的燈光,沒有從遠方傳來的廣告和音樂聲,天空很低很低,月亮挂在樹梢,整片天空都布滿璀璨的繁星。
南城就沒有那麽漂亮的夜空。
但南城有一雙如璀璨繁星一樣漂亮的眼睛。
也有一顆月亮。
天上的星星看起來靠得很近,實則相隔遙遠又孤獨,有一些星星閃閃發光,而有一些黯淡無光并不會被看見。
孤獨的死亡是它們的宿命,如果一生能被照亮一次,借着光也閃耀一次,那已經足夠幸運和幸福,沒有更大的奢求了。
音珂拿出手機,短信頁面顯示着今天早上的最後三條信息。
我走了。
保重。
你也是。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聯系。
音珂看着常川黯淡的街景,想起火辣辣天氣裏的那頓紅紅綠綠的剁椒魚頭,想起夜市裏的那支紅色氣球,想起太陽底下林逸清遞給她那支牽系着她的挂念的手機,想起暴風雨那晚從大雨中走出來狼狽的少年,想起那個草莓小熊蛋糕。
想起他堅定的說只要林逸清不死,這個世界就永遠還有人愛你。
南城的大部分記憶是如此的五彩斑斓又鮮活,是林逸清賦予了那些記憶美好的色彩,只有他會在意她的情緒,在意音珂要是音珂。
他也沒有食言,是她配不上他的真心。
她無法以完整一顆心給他回應,她渴望又珍惜的親情在他那裏唾手可得,她失去過,所以知道那是多麽珍貴和難得的情感,她不值得他為她放棄。
那天她從他的懷裏離開,他沒有再阻攔,他們背對着彼此,床的中間留下過寬的距離,冰冷蔓延,誰都累極了,但誰都無法閉上眼睛。
——跟我在一起的這段時間你高興嗎?
——高興。
——這就夠了,夠了。
——出國吧。
——我還你自由,但是你要快樂。
——好。
連交換的條件,他都不是為了自己。
這人怎麽那麽傻。
少年人的愛橫沖直撞,她折斷少年的脊骨,打碎他的驕傲,看到他的犧牲和成全,迎來的不是怨恨怒罵,而是他的自責,是更濃烈的超越私心的愛護和放逐。
她永遠愧對林逸清。
想起林逸清,就想起熾熱的太陽,如果未來永遠黑暗,她也不彷徨,不害怕,她知道永遠有一束光存在于她的生命裏。
她無以報答,唯有祝願。
林逸清,祝你永遠無病多福,平安喜樂。
音珂看着夜空中最璀璨的那顆星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