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2017
常川也下了大雪。
世界一片安靜。
黑色的越野車在雪白的世界裏像一粒小小的黑蠶豆。
大林開了一天一夜的車,将車子熄滅後往副駕駛看過去,周妍蜷縮在座椅裏,閉着眼,呼吸輕緩。
他下車,舒緩四肢後靠在車門上點煙抽了一根。
——咔嚓。
大林側頭看去,藍色的小鐵皮房,右側一扇生鏽的鐵門從裏面打開,一個身形單薄的男人出現在門口。
門口是三級水泥臺階,男人從臺階上踱步下來,重心完全往右邊身體倚靠,使得肩膀一高一低的聳起,姿勢偏跛,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個瘸子。
大林皺着眉瞥開眼,心裏如同被毛刺的刀絞得生疼,眼底浮起凄滄的濕意,這樣的場面,看一次難過一次。
雪地上落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莎莎——莎莎——
越來越近。
“來了。”響起男人滄桑的聲音。
大林咬着煙嘴深吸一口,再呼出,他轉過臉,隔着濃稠的白煙看向男人,輕輕應了一聲。
一如十八九歲那會兒,喊了聲,“逸哥。”
周妍醒來的時候,大林正貓着身體傾身在副駕,手裏捏着滑落肩頭的毛毯剛想給周妍重新蓋回去。
Advertisement
“醒了?”大林嗓音溫柔的幫她順了順頭發。
“嗯。”周妍嗓音發啞。
下車後,周妍從後座抱出一束白色郁金香。
純白的花朵被青翠欲滴的綠葉包裹。
大林又跟在她身後抱出兩束白菊。
三個人進了陵園,一起沿着臺階往上走。
将白菊獻在相鄰的兩個墓碑前,三人鞠躬。
風在呼嘯,樹上的雪簌簌作響,雪落在周妍的頭發上,臉被凍得發紅,她輕輕開口,“叔叔,奶奶,我來看看珂珂。”
沿着石階再往上走,右拐,來到第七個墓碑前。
周妍将郁金香靠在墓碑上,視線上移,落在照片裏,年輕女孩的臉上。
那年她風華正茂,在陽光裏笑得燦爛,眉眼和嘴角有溫柔笑意。
周妍從包裏掏出一張明信片。
林逸清看清明信片上的人——握着立麥話筒,站在舞臺邊緣,是如今已經成為歌手的祁肆臣。
明信片的背後黑色碳素筆寫了一些話。
打火機的火舌舔過照片,逐漸燃燒起來。
林逸清紅着眼瞥開了頭。
下山的路上,周妍走在後面,一擡頭,就看到背影瘦削單薄的林逸清。
視線往下移,是他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勢。
音珂走後,他就一直在這做守陵員。
來到山腳,林逸清問,“打算在這停一天嗎?”
大林掏出煙給林逸清傳了一根,“不了,還有工作。”
林逸清點點頭。
“不想再去治一下腿嗎?”周妍站在旁邊忽然開口。
林逸清側頭,下颌像薄薄的刀片,淩厲鋒芒,點燃煙呼了一口,輕輕道:“沒意思。”治了她也看不到。
周妍也沒再勸。
林逸清看着車子在雪地裏漸漸遠去。
副駕的周妍也看着後視鏡,黑色的人影漸漸變渺小,融入身後的山林和石碑裏。
“後來林逸清的腿是怎麽瘸的?”周妍忽然問。
大林說:“音珂大學畢業的時候,他悄悄跑回來想看她的畢業典禮,被要債的知道了,然後就…”
周妍點點頭,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十八歲的時候,林逸清斷腿出國。
那次是音珂要離開,他去追她,追着車跑,在路上被車撞了。
同一條腿。
一次為了追尋所愛。
一次償還養育之恩。
晚上,周妍又做了夢,回到了2014年。
那一年,音珂畢業離開北城。
回到常川,音珂跟林逸清再次相遇,彼時林逸清在常川開了一家酒吧。
音珂則進入常川一中,教高中數學。
那一年,音珂終于不再是一個人過年。
高嶼川回家過年,年後在街上碰到音珂和林逸清。
在高嶼川眼裏,他不知道林逸清,只看見他是一個腿瘸的男人。
高嶼川沒忍住問音珂那是不是她男朋友,音珂說是她哥。
2015年,音珂開始帶一個畢業班,林逸清想要治腿。
日子平緩而認真的過着,心中還有一點不滅的微茫。
四月份,音珂被繁重的課業拖垮身體,在講臺上暈倒。
林逸清才知道她有郁抑症,醫生還建議,進城裏去檢查一下。
那時候他就應該察覺到醫生口中的意有所指。
一直被音珂拖到六月份,那一屆高考畢業,林逸清借了輛車領着她進城檢查。
胃癌中期。
音珂開始入院化療,癌細胞擴散得太快,不得已又轉到省城醫院。
林逸清回常川轉讓了酒吧。
他家出事後他就漸漸跟以前的朋友們斷了聯系,為此,他又開始拿起手機一個一個撥打電話去借錢。
他低聲下氣,別人問起,他說是他妹生病了急用錢。
這一年,音珂和林逸清在醫院裏過的年,她瘦得不成樣子。
音珂從不說喪氣話,再痛再難受也積極配合,但她能預見接下來的每一天會是什麽樣的,也能遇見自己的結局。
十五六歲的時候,她親眼目睹意氣風發站在講臺上的爸爸最後死在醫院病床上的全過程。
她唯一害怕的,就是怕自己變得很醜很醜,像鬼一樣。
可是過程還是太難熬了,太痛了太痛了,痛到想要死了。
她堅持不下去了。
大林和周妍趕回國,見到的人像一條奄奄一息的快死的魚,像一朵正在枯萎腐爛的花。
她虛弱地朝她笑着開口:“禮物…我有給你準備下的。”
周妍在大林懷裏哭暈過去。
音珂回光返照那幾天,他們心照不宣的帶她出去自駕游。
晚上周妍和音珂一起睡在酒店的床上,周妍想起十八歲的時候,他們去農家樂玩,當時她們也睡在一起,然後聊了很多八卦。
周妍心裏難受,躲去衛生間又哭了一頓。
回到床上,音珂枕在她懷裏,周妍狀若無事的又跟她聊起八卦。
說當年一起在農家樂玩的那些人如今都怎樣怎樣了。
一個一個的聊,很久後終于提起了祁肆臣這個名字。
周妍說:“我回來在飛機上碰見倩倩了,你還記得倩倩嗎?就祁肆臣前女友。”
“記得。”
“你估計都想象不到,”周妍誇張的語氣說:“祁肆臣那人竟然也有收心的一天。”
“倩倩跟我說的,說他在國外交了個女朋友,那個女孩陪他走出了什麽陰影,我天,我都不知道祁肆臣這種老天追着喂飯吃的能有什麽陰影。”
“但誰知道是不是真愛呢,萬一哪天就分了。”
“應該是的吧。”這麽說着音珂想起多年前,在爛尾樓裏過的那個生日。
她把自己的故事說出來,也曾想過換他敞開,只是沒成功。
互相敞開心魂,唯愛所獨具。
他是真的遇上了真愛。
“那個女孩叫什麽?”
“全名不詳,但好像是姓董。”
那就對上了,D。
音珂離開的那個晚上,所有人都陪在病床邊。
她高燒不退,意識也混沌,夢呓的時候眼角落下眼淚。
誰都沒有聽清她想說什麽,也不知道她說了什麽。
2016年,8月7日,立秋。
音珂在淩晨12點零3分去世。
往事盡,風禾起。
吹過最後一陣熱夏風,她又完整的擁有了一次夏季。
宣告病人死亡,緊接着就是後事。
音珂穿着壽衣,阿雯幫她化妝。
她的手上經過她的爸爸,她的奶奶,如今又到她。
化妝一度無法進行下去,阿雯怎麽都沒想到,曾經那個來給爸爸奶奶買墓地的女孩,如今躺在了這裏。
從火化到入葬,周妍哭暈過去幾次。
她的朋友,永遠的離開她了。
發現音珂喜歡祁肆臣,是在給音珂收拾遺物的時候。
她有一個很珍惜的盒子,裏面有她最在乎的東西。
裏面有周妍送她的生日禮物,有一條紅色裙子,有一部摔得稀巴爛的手機,還有一部老手機。
那是奶奶用的手機,有幾個摁鍵磨損得格外嚴重,其餘的呈現一種詭異的新。
其實老人也讀不懂那些摁鍵,更別說手機裏的其他功能。
只是憑着肌肉記憶,知道摁下哪幾個摁鍵能撥通孫女的電話。
除此之外,就是一本相冊。
裏面有全家福,有她嬰兒時期的照片,有她的爸爸、她的奶奶,還有她過生日的照片,一直到15歲的。
翻到最後,是一張合照。
十八歲那年,見月她們三一起站在鐵軌上合照的那張。
合上相冊的時候,照片滑落出來,掉在地上。
周妍彎腰拾起。
看到照片背後——
2007-7-7
2008-7-7
2009-7-7
2010-7-7
2011-7-7
2012-7-7
2013-7-7
2014-7-7
2015-7-7
2016-7-7
十年。
最後一年,碳素筆寫下的數字有些虛浮,最後一個7看起來像2。
周妍不明所以,再翻轉照片。
照片裏有她們三的笑臉,有軌道,有荒草,有藍天白雲。
還有什麽…還有…周妍的目光移到照片右上角。
還有很遠的爛尾樓天臺上,兩個渺小的人形。
模糊的,看不清。
記憶悠悠倒退回到那一天。
那一天她們去寺廟祈福,完事後她們來到爛尾樓附近。
她們三一起去荒涼的鐵軌道上探險,然後她招呼,快來,我們拍照。
她記得有歌聲,很缥缈的,聽不清的歌聲。
想起來了,是楚向凡。
他在爛尾樓的天臺練歌。
旁邊的是……是祁肆臣。
周妍瞬間雙腿一軟跪到地上,照片從她手裏滑落,落進灰塵裏。
她臉色慘白,無法接受腦海中的那個答案。
大林和林逸清趕來。
林逸清就見到2007-7-7這排數字。
過了很久,久到要将記憶一直溯回到2007年的7月7 日。
忽然,林逸清踉跄幾步。
原來是這樣。
音珂竟然瞞着所有人喜歡了祁肆臣十年,而他們誰都沒發現。
在她活着的時候,他們竟然誰都沒發現。
想起那一天。
他們自駕回來的那天。
行駛過一片綠茵茵的田野,後座的車窗開着,音珂穿一身紅裙子,周妍看着她将手探出窗外。
風從她纖細的手指間穿過,也揚起她飄柔的長發,她頭也不回的輕輕說:“好想看雪。”
18歲那年,在爛尾樓,她許下一個願望。
想和喜歡的人一起看一場雪。
她期盼着,期盼着。
可是他們的相遇和分離總是在夏天,也走不出夏天。
後來才明白,
期盼是還未實現。
而永久的期盼——是不可能實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