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心事和雇幫手
第16章 心事和雇幫手
林柳此人,在表弟許三郎眼裏,家世好,資質佳,長相又很出挑。
自長成以來,青睐他的世家小娘子一只手數不完,是這京城裏為數不多的、連一衆公子哥兒都羨慕的康順通達之人。
惟有一點,許三郎在心中吐槽已久,便是他對女子的态度,實在蹊跷。
在許三郎記憶中,林柳幼時是頗為頑劣的,同他阿爺如出一轍,且拿女童們只當男童一般相處打鬧,為此還挨過他阿娘不少訓斥。
然而待到大些懂得了男女有別,忽而一下,性子就變了。
別的少年是懵懂青澀,情窦初開,開始懂得欣賞少女子春芽待放般美好,有的定親早的,甚至早就山盟海誓,花前月下。
林柳卻是,對任何小娘子都寒冰一般、冷臉相待。
明明跟哥兒們在一起時還開朗能玩能鬧,見了那些對他有意的小娘子,立刻端出一副漠然的态度。對人家紅着臉送來的好意乃至物件、吃食也是視若無睹,只禮貌婉拒道謝,并不回應半分。
許三郎只當他這人不解風情,一心撲在仕途上,可近日來,發覺他實在反常。
先是清明踏青那日,本在池邊與世家子弟們柳條射得好好的,林柳忽地看見什麽一般,心神不寧,箭射歪了不說,還推三阻四地拒了酒樓邀約,害得他倆別無去處,只能尋個小攤吃冷兔。
而後又一反對小娘子們惜字如金的态度,主動與那攤主小娘子說些漠不相關的話。
更稀奇的是,夜市一事明明是他告知攤主小娘子的,今日夜市将開,他去尋林柳同來,林柳手指下壓着張小攤的招子,面上卻很是躊躇,回拒:“還是不去為好。”
他不明就裏,只當表兄犯懶,左右相勸,總算把人帶來。
此時看看江滿梨,再回想林柳這些個莫名其妙的舉動,許三郎放下手裏的調羹,忍着笑容摸了摸鼻尖,與方小娘子扯開話題:“這酸豇豆真是點睛之筆。”
方二娘沒明白,一時塞住,有些不知道是該問為何林少卿讓他想到酸豇豆,還是該問這酸豇豆有何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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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貴女卻來興致了,笑着道:“我方才老遠就聞見這酸豇豆的滋味,過來看見攤販小娘子将它炒在飯裏,也覺得實在般配。”
許三郎本就是想胡說一句把話頭打亂而已,不料有人接了,有些意外地看過去,聽她繼續道:“炒飯要噴香鍋氣重才好吃,所以除了火旺,油也得多放。”
“可是油放多了,難免讓人生膩,此時在飯裏炒些酸豇豆,就既能生津解膩,又能增加風味,吃起來一定還脆生生的。光是想着就忍不住要嘗一嘗了。”
一番話與他所感不謀而合,許三郎忍不住笑着稱贊:“沒想到陸小娘子竟是個愛吃懂做之人。”
“郎君認得我?”陸嫣意外。
許三郎這才起身行禮:“陸相的千金,自然認得。”
許三郎在這頭與陸嫣愈談愈歡,林柳一身玄色的儒袍,顯得比往日更清瘦,隐在小攤的隊伍裏,目光疏疏落在前方冒着熱氣、懸着燈火那處。
許三郎或是不知道林柳為何總是對小娘子們冷冰冰的,但林柳自個,自然不會摸不到症結。
阿爹與阿娘是奉父母之命成婚,二十幾年來,雖相敬如賓,實則并不相愛。
飯桌上二人從不對話,阿爹但凡有空便以公事為名,萬般不願歸家,阿娘怨恨卻不能說,便以毒攻毒,把這家打理得如冰窖,更不像個家。
大概是孩童也懂得避開冰冷、往溫暖處靠,林柳因此自幼便不與爹娘親近,反倒是與老頑童阿爺感情深厚。
後來少年懂事的時候,又親眼目睹了阿兄與姝娘生死離別,看過阿兄七尺男兒在夜裏痛哭流涕,本該郁郁勃發的少年春心也就兀地冷了下來。
如此,再看那些小娘子嬌羞的模樣,便下意識地将之與某種堅硬的情感聯系起來,興致全無。
直到那日。
江滿梨忙得腳不沾地,沒注意林柳早來了,送走了前一位食客擡起頭來,方才看見他,笑着道:“林少卿今日也來了?想吃些什麽,大人任選,小攤免費送。那日幸好得了大人提點,前去辦了文牒,不然哪裏能今日就在這夜市中?”
林柳比江滿梨高出許多,因此看着她說話時,視線便逃無可逃地左右回掃她丱發上別着的那小朵白梨花。
再往下輕輕低一低,又見那尖得精致的下巴,和揚得高高的唇角,只覺心頭有東西突突在跳。
像什麽?
大抵是像冷了許久的煤,被輕輕吹了一下,裏面包裹着的、不為人知的橘紅火星便跳躍起來,倏而亮了亮,又亮了亮。
江滿梨不等林柳開口,盛出一碗鹵豬蹄:“少卿大人真是幫了大忙了,無以為報,這豬蹄新鹵的,客人評價不錯,大人一定要嘗嘗。”
林柳聽見那句“無以為報”,原先的思緒被撥散了,不由自主微笑起來,道:“小娘子不必客氣,以豬蹄為報就很好。”
說罷伸手去接。
林柳人高,手自然也大,手指包裹過碗底,便毫無防備、輕碰在了她手腕上。
林柳趕忙如燙手山芋般将碗托過來,道句:“抱歉。”
反倒江滿梨這個現代人絲毫沒有注意,聽他道歉,還“嗯?”了一聲,繼而反應過來,連忙笑着道:“不打緊不打緊,少卿大人不用放在心上。”
雞子蝦仁炒飯刻意多放了蝦仁,肉絲與肥腸也堆得像是要掉出來,又向竹娘要了飲子來贈送,看林柳一人端不走,江滿梨便熱心幫着一同送過去。
送至桌上,見方小娘子與她懂庖廚的同伴也在,驚喜笑着打了招呼,讓幾位吃好喝好,方才回了竈上。
-夜宵攤生意比料想中還要好,一晚上就能賺出朝食攤子四五日的利潤,還肉眼可見地日漸熱鬧着。
今日賣些炒飯和鹵豬蹄,明日又帶着豆油來,旋制些個炸雞,再拌一桶涼皮。
江滿梨愈發感覺忙不過來了,終于抽了個中午的空檔跑了一趟牙行,請幫忙尋個合适的幫手。
牙行的婆子聽罷點頭:“要女子,懂些庖廚技藝的,好說,保管給小娘子找來。”
過了沒幾日,果然雷厲風行地找來了三個人,差小厮來報了,等着江滿梨親自過去挑。
江滿梨歇了朝食攤子,便匆匆趕過去,跟着牙婆進到裏間,就見三個女子均有些拘謹地站在屋中央。其中兩個三十來歲的,盤了油光水滑的發髻,見了她好似有些失望,只笑笑,不多說話。
不消說,是大宅子後廚出來的,估摸着還想進個穩定的宅子或府邸,對于江滿梨這樣的小販,心底大概是不太看得上。
另一個只有約莫十四五的,個子挺高,差了一拃長的褲管打了好幾個補丁,晃蕩在小腿上,腳底一雙草鞋,微低着頭,怯生生行個禮,喊了句“小娘子”。
是陶州口音?
“你是陶州人?”江滿梨有些意外,在京城遇見同鄉,自然更親切一些,忽略了另兩個,徑直走到少女身邊。
少女點點頭:“婢子是陶州人。”
牙婆見江滿梨對這個年紀小些的甚是感興趣,也不打擾,連忙不作聲對另兩個揮揮手,示意她們可以走了。又招手讓人送進兩杯茶水來,自己也退出去,留江滿梨與少女獨自去談。
江滿梨便拉着少女坐下,問道:“叫什麽名字?原先家是何處?”
本應是最簡單的問題,那少女卻像是有些不知該怎麽答,躊躇了一下才道:“回小娘子,婢子叫藤丫,本是陶州城北定安坊,餘家的女婢。”
江滿梨心頭一滞。
城北安定坊餘家?不就是她原本要嫁去的那家麽!
有些不可思議地試探着問道:“你原主家的少郎君……可是叫餘昊蒼?”
少女聽見這三個字如同被蛇蟲啄了一口,猛然擡起頭來,嘴角顫了顫,道:“小娘子認得那餘……小娘子認得餘少郎君?”
看來沒錯了。江滿梨聳肩笑笑:“算是段惡緣。”
便聽得藤丫嘆了一口氣,道:“那我便與小娘子直說罷。我本不是餘家的婢女,是我家小娘子嫁過去了,我才跟着一同陪去的。”
“我原主家姓梁,在陶州,也算是有名的商戶。”
江滿梨挑了挑眉毛,這事兒她是有所耳聞的。聽說她抵死不從、拿嫁妝令齊氏毀了婚約之後,那餘家頗為憤懑,在原本的聘禮之上加了好些錢,與另一商戶大家定了親,很有些要讓齊氏後悔之意。
而齊氏确實也被激将到了,怒不可遏,這才逼得江滿梨逃命一般,連夜離了陶州。
“那為何你卻到這京城來了?”江滿梨不解。
難不成是那梁家小娘子出了什麽事。
果不其然,藤丫扁扁嘴,道:“那姓餘的有癔症瘋病,動不動就打人,我家小娘子嫁去不多久便被他打得撞到腦袋,隔日便走了。”
“小娘子走後,他們看我懂得些庖廚技藝,便留我在廚房幹活。可那姓餘的仿佛是對我家小娘子有甚麽怨恨,每逢喝了酒,就來廚房打我。我實在熬不下去,逃了出來,遇見牙行的人将我帶到京城中,便留在這,做些零工過活。”
江滿梨若有所思地聽完,想到自己穿來後的這半年多,暗自笑笑。
再看眼前的少女,長手長腳,腮骨是如滿月一般圓潤的,可面頰卻可憐巴巴地凹進去,眼圈也重。
定是受了許多苦。
擡手将她額前掉下的幾縷頭發理一理,道:“可願跟我走?我這裏雖不似高門大宅住得好,卻定可以讓你吃飽。每日要早起晚歸,肯定累些,但也充實,銅錢嘩嘩地賺來,也有你的一份。”
藤丫眼角紅了紅,忙不疊點頭:“願意。”
本該是雇傭,可藤丫是牙行從陶州帶來的,已經在衙門立了契,雇傭也算是牙行出借的人,牙行随時有權收回去。江滿梨與牙婆讨價還價了幾個回合,最終第二日再來,當了許國公府賞的一只镯子,花十八兩給藤丫贖了身。
再去官府重新立完契,藤丫便可以跟着江滿梨走了。
帶藤丫回自家小院的路上,江滿梨才發現她生性并不若在牙行時那般拘謹,是個很有些活潑的少女。
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倒也多了很多樂趣。
花五百文錢帶她買了身素衣,又買雙粗布鞋,看着就像模像樣的了。最後恰經過河邊,買得一條新鮮的鲈魚拿回去作午食吃。
自然是藤丫來做。
江滿梨這半年多來日日操勞,突然間能抱着手在一旁,還有些不大習慣,便一邊看,一邊拿晚上要賣的食材來操持。
藤丫确實是懂得庖廚技藝的,魚鱗內髒刮淨,靈巧去了刺,片成厚片,一氣呵成,也懂得拿料酒和鹽抓拌。
江滿梨又教她加些澱粉和一個蛋清上漿,讓魚肉更加緊實嫩滑。
煎魚骨要用豬油,既能去腥,又能使魚湯濃白,加姜片熬出醇香,調味,汆魚片。待到魚片定了型,放蔥花、胡椒,再澆一勺滾油,激得那蔥香四溢,整座小院都為之一振,蔥油鲈魚便做好了。
江滿梨吹着熱湯、吃着魚片,想到以後每日出攤都有人一同,不自覺,彎了彎眼睛。再看藤丫,像是餓了許久,吃得整個臉龐都埋進碗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