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端午節伴手禮
第18章 端午節伴手禮
半年前引起軒然大波的京官貪墨案,皆由北部軍校糧料不翼而飛而起,前線戰事潰敗,軍士死傷無數,官家震怒,下令徹查。
京內三司胄案、糧料案,工部屯田司、水部司,及至樞密院,京外沿糧草所途徑之要道北上各州府,不到三月時間,查出貪墨軍饷百萬兩。所涉京官逾十人、地方官員逾二十人,革職查辦三十餘人,抄家流放六人。
卻是案子還未審清楚,那重犯六人接連于家産抄沒前抱病死于獄中。人死口僵,公案無頭,案子被迫草草了結,等到了家産清點出來,才發現髒銀幾乎顆粒無歸。
明擺着事有蹊跷。
官家心裏有數,但涉及京官國庫,也不能任事态惡化下去,激怒了那背後的大魚。只能先穩着朝中大局以填補國庫虧虛,再由禦史臺與大理寺悄悄去審。
大理寺這兩月一來,便一直行暗中查訪之事。
只不過,概因銀錢是以北部戰事糧草為幌子貪墨的,其暗查方向也一直循着西北、東北兩路陸運、漕運去。卻不料想,反而是在看似無關的紹、陶、鑫、健南部四州探到了動靜。
事關重大,孟寺卿沉思一番,終是派林柳親去,暗中南下走一趟。
待到林柳摸到些蛛絲馬跡,返回京城,已是端午前夕。
孟寺卿在長喜樓包了間小閤子給他接風。點了羊腳子和紫蘇魚,又點一道二色腰子、一道鵝鴨排蒸,銀瓶酒都點了三四壺,最後一人一碗湯骨頭。
孟寺卿胃口向來不錯,一邊聽着林柳報消息來,一邊吃得滿足暢快。
林柳卻是騎馬颠簸多日,一路上吃得清簡,猛然見着一桌葷腥,只覺得油膩,有些難以下咽。盡力吃了幾筷箸,還是不适,只好拿酒來擋一擋。
等到吃完作別老師,獨自站在路上迎風一吹,才覺出面紅耳漲,好像喝多了些。
長喜樓在禦街東的勝殿坊當口上,要回平成侯府,須得向西過禦街,走新政坊往南,才至利民坊。
好在五月初,即便是京城,天氣也逐日轉暖着。林柳此番騎的是官驿的馬,想了想,不牽也罷,明日差人去官驿報一聲,由他們來取便是。踏着微黑暮色,吹着徐徐夜風,走幾步回去,正好醒一醒酒。
Advertisement
-“表兄?”
“三郎?”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怎不知會我一聲。”
“啧,知會你幹什麽。”
林柳笑着,作勢給了許三郎一下。許三郎側身躲開,便看出林柳不對勁:“你喝醉了?”
“不打緊。”林柳擺擺手,指着前面喧鬧處問,“這是在做什麽?”
“是阿梨姐的攤子今日抽彩呢,說是端午的彩頭,能抽中極漂亮的百索!”
陸嫣着件寶相花的淡藍褙子,手裏用油紙捏一塊五色水團吃着,笑着過來行了禮,身邊自然站着方二娘。
林柳似是因着酒的緣故沒注意到還有熟人,此時方聽見聲音,怔了一下,收起剛才與許三郎玩鬧的态度,淡淡回禮。
方二娘今日穿得素雅,藕荷色的窄衫長裙,溫柔可人。聽見許三郎說林柳喝醉了,關切道:“聽許郎君說林少卿北上軍營探望兄長了,來回路途颠簸,又喝了酒,怎不回去歇一歇?”
概因是暗查,林柳對家人也只說是北上。
“不勞方小娘子挂心,我随意吃些就走。”林柳應道,繼而轉身朝熱鬧處看去,果見人群盡頭,那張熟悉的笑臉若隐若現,目光不由自主地逡巡片刻,方才注意到她身後的“主角”。
一座半人多高、一抱多大的木轉盤,畫得五彩斑斓,支在一塊不知哪裏挪過來的大石上,堪堪高出小攤的板車。有人高聲笑着上前扶住轉盤,用力一撥,嘩啦啦轉起來,倒是頂醒目。
“能抽到百索?”林柳看了片刻,微微笑起來。
方二娘慣知林柳這客氣得令人有些灰心的态度,但不知怎地,今晚頭一次見他微醺的笑意,心裏如小鹿亂撞,還是忍不住想要再碰碰壁。
道:“不過是些絲線做的小玩意罷了,我方才見人抽到一個,編得尚可,但也算不得多好看。”
又道:“我與嫣娘的馬車還在巷口等,林少卿吃了酒,小心天寒着涼,不若叫進來,先送少卿回府罷。”
“不必。”林柳霎時便收了笑意。
許三郎見林柳甚至沒有看人家,只管把眼神綴在那遠處的人影上,心裏自然通透,摸摸鼻尖,還是與方二娘笑着道:“方小娘子不必管他,我表兄這人有個毛病,就是喝了酒,必須吹吹冷風,否則渾身不舒坦。你且由他在這吹着就是。”
方二娘知道這是在給她解圍了,也不好再說什麽,臉上羞紅,抿着嘴擰擰眉,嗯了一聲。
卻是陸嫣吃完了五色水團,順手把油紙遞給許三郎去扔,走至方二娘身邊拉拉她,對二人道:“不若林少卿一齊過去看看罷?我們也剛來,還沒抽過呢。管它好看不好看,高低是個彩頭,若是抽中了,正好明日端午可以戴去游湖。”
“那樣的東西怎麽能戴……”方二娘還想再說,已經被陸嫣拉走了。
木轉盤一分為五,塗作赤黃綠藍橙五色,每色塊上書一小禮名稱,依次有“兔兒百索”、“蜜棗江米棕”、“鴨兒百索”、“酸辣粉”、“喜鵲百索”五種。
轉盤下還另立一小牌,書:端午抽彩,買滿五十文即可參與,一人一次。
“呀,”陸嫣與許三郎異口同聲,喜道,“這不挺容易抽的麽?”
只見排在前頭的小娘子點了些吃食,付完錢,喜滋滋被江滿梨引過去,摸着轉盤邊兒,又似是有些緊張地收回手,放到胸前搓了搓,才用力握住、一轉!
“小娘子好手氣!”江滿梨笑面如花,聲音清亮又歡快,“贈小娘子喜鵲百索一條!”
排隊的人群裏立時便發出一陣歡呼豔羨,繼而又鼓掌喝彩。
百索也稱長壽縷、五彩縷,是這朝端午的吉祥辟邪飾物。可以系在手臂上,亦可挂在床頭、門首,取自五行觀念,有驅災消病、保佑安康之意。
那小娘子喜笑顏開,臉頰不知是喜得還是被排隊的人捧場羞得紅彤彤,接了百索過來,一看,以赤黃綠藍橙五彩絲線纏成的細細一條,布線均勻、結口緊實,編得很是漂亮。
更令人喜愛的是,不同于一般的百索,這條在繩結收口處還懸墜着一只四分之一巴掌這麽大的、同樣以絲線結成的小喜鵲。
黑尾黑嘴,藍翼白肚,兩只眼睛是兩顆黑亮的小珠,編得惟妙惟肖,仿佛下一秒就要在手上梳羽展翅,活潑可愛極了。
小娘子驚喜地嗨呀了幾聲,轉頭拿給同伴看,俱是喜愛得不得了。歡歡喜喜地戴上,拿了吃食,與江滿梨道謝幾遍,方才笑着離開。
江滿梨一眼便看見陸嫣在排隊抽彩的隊伍裏,擡擡眸子,自然又看見她身邊不大高興的方小娘子,和兩位郎君。
一個一如既往挂着壞笑,另一個橫眉冷對。
不由自主在心裏推導出一場青春偶像劇,方來得及偷着抿了抿嘴,人已經排到眼前了。
連忙笑吟吟招呼:“幾位吃些什麽?來幾個江米粽應應景?蜜棗餡兒,煮了一日,很是甜糯。”
陸嫣下巴一揚:“阿梨姐看着随便來就是。每人都來夠五十文的,我們一人抽一個彩頭。”
“嗨,”江滿梨眨眨眼睛,笑道,“幾位想要哪個直接與我說便是,贈幾個都行,不必按着來的。”
世家哥兒貴女日日來照顧她生意,想要個百索,哪有還讓人費勁去抽的道理。弄個抽彩的活動,不過是賺些噱頭罷了。
說罷欲從板車靠裏一個小篾筐裏取三種百索出來讓他們挑。
“不要不要,”陸嫣連忙去攔,笑道,“直接拿有什麽意思,玩兒的就是抽彩頭,看誰手氣好。”
說着還往許三郎幾人投去一眼,有些下戰書的意思,道:“我就看中那個鴨兒百索了。你們可敢與我賭一賭?咱們把自己想要的說出來,抽到的便不用付飯錢,由抽不到的來請,如何?”
“這有何難。”許三郎撫掌,道,“我要那個兔兒百索。”說罷對陸嫣作個請的手勢,讓她先抽,自己随後。
沒想到這兩人手氣竟意外的好,還真就抽中一個鴨兒、一個兔兒。
江滿梨一邊喝彩、取百索來,一邊笑着搖搖頭。也罷也罷,本想讓人家省些銀子,可人家高門貴戶,圖的還就是這點樂子。
她一搖頭,丱發裏墜出來的幾條垂腰細辮就跟着如和風拂葉,微微擺動。自己當然是不會注意的,可眼角掠過一束光,轉過頭去,就對上林柳一雙微漾的眸子。
這是喝醉了?
林柳南下好些天,距夜市開張那回來,已經過去十八九日了,可甫一見到江滿梨,想起那晚碰到她手腕,還是覺得指尖都要燒起來了,連忙将兩手負到背後。
卻不知手負過去,平直的兩條肩線便随之舒展開,交領儒袍下結實的胸膛也被勾勒出來。
被江滿梨盡收眼底。
江滿梨心中啧嘆一聲,喝醉了還這麽灑脫自然,翩翩風度,難怪方小娘子喜愛得挪不開眼。
便笑着道:“看來今日有心想事成的驚喜,二位想抽什麽,不若一齊說來?”
方小娘子看看林柳,又皺眉看看轉盤上,最終也勉強指了個鴨兒百索,卻沒中,抽得一個蜜棗粽子。
而林柳仍負着手,微微笑了笑,似是已然想好了,道:“要兔兒。”說罷過去,呼啦啦把轉盤一撥。
抽得一碗酸辣粉。
陸嫣與許三郎笑得前仰後合,另兩人面色俱是不大好看,江滿梨忍笑觸了觸額頭,轉身去給幾人把買的和贈的吃食一并端來。
四碗酸辣粉,幾對豬蹄,兩壺甜米釀,兩串蜜棗粽。
其中酸辣粉是近日熱賣的夜宵新品。
這朝代人是懂得以綠豆制粉絲的,紅薯粉絲制法大同小異,江滿梨找了家粉絲作坊,将要求與人說了,人家看她要得不少,又能白得一種做法方子,自然無不可,很快便将貨送來。
手工水平有限,做得自然不如現代那般勻淨透亮,煮開來,也稍微缺些軟糯。但好在入口爽滑,韌勁十足,也算是瑕不掩瑜。
淺褐色、半透明的粉煮熟裝陶碗,加酢、醬油、糖、些許花椒粉,一大勺油潑辣子,以滾燙的原湯澆開,最後點綴上炸過的酥黃豆、花生米、香菜、榨菜絲。
林柳本是不餓的,可聞着不斷鑽進鼻腔的酸辣味,只覺口中漸漸生津。取筷箸将那酥黃豆、花生一應按至湯中,聽着酥殼在熱湯激發下冒泡的細微聲響,竟有些按捺不住了。
挑起一筷,緩緩嗦進口中,酸、麻、辛、辣、鹹,裹挾着半生香菜的濃郁香氣,一應俱全鑽入舌尖。
酸者最為解膩,只一口,先前在酒樓吃的葷腥便被壓下去,酒勁也緩過來許多。只覺腹中暖足,隐隐發熱。
再看旁邊的許三郎,漲紅着臉,嗦得停不下來。
林柳似是有些煩躁地用手肘推推他。許三郎自碗中微微側目,道:“幹嘛?”
林柳不動聲色地從桌下指指他挂在腰帶上的兔兒百索。
許三郎自然知道他甚麽意思,不理,碗端起來大口喝湯,喝夠了,才放下碗來,手往腰帶上一順,便把那百索取下,拿至桌上。
卻不等林柳動手搶,把玩起來,摸摸那潔白的兔子耳朵,又摳摳那靈動俏皮的胡須小嘴和兩只紅眼珠,道:“沒想到江小娘子甚是手巧,竟然能編得這般精致可愛、栩栩如生。”
一番話說得突然,引得對面吃蜜棗粽子的方、陸兩位小娘子好奇看過來,陸嫣點頭:“我這鴨兒也漂亮極了,明日戴去游湖,羨煞我那些個表姐妹。”
方二娘撅了噘嘴,不置可否,只悄悄看了林柳一眼。
林柳不好與許三郎發作,心道回去再同他搶。
方欲低頭吃粉,耳邊又傳來許三郎悠哉悠哉的聲音:“表兄也同我一樣屬兔罷?唉,今日沒抽得兔兒百索,真是可惜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