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各有各的困擾

第21章 各有各的困擾

三個帶刀的巡邏差役遙遙一聲呵斥,黑靴踏地匆匆趕來。

其中兩個一左一右将那小賊兩個胳膊扭住,強行拉起來一看,竟是個十來歲的小兒,光着腳,一張臉面花得像只泥猴子,衣服頭發髒得發臭。被逮着了,也不吭聲,低頭死死咬住下唇。

另一個差役面色緊繃,向林柳叉手行禮,又于轎前叉手低頭道:“小的們監管不力,擒賊來遲,請二位大人恕罪!”

巡邏的是街道司的人,街道司由都水監管轄,都水少監盛平盛大人的官轎,他們自然是認得。

而林柳雖未着官衣,只一襲月白的袍子,然身量高挑、氣度斐然,又長期埋頭審案,沾染着冷冽端正之氣,一看便也知是個從官的貴人,叫聲大人總不會錯。

惟有趕來慢了一步的許三郎發現自己被排除在行禮對象之外,心裏默默抱怨了幾句。

轎簾緩緩掀開,露出那張高眉深目的臉,與林柳、許三郎相互微一颔首,就算打過招呼了。

“偷了什麽?”盛平問差役,眼睛掃過那賊兒,眉間皺了皺。

兩個擰着小賊的巡衙已經揪着其耳面搜索了一遍,卻沒找到任何像是銀錢細軟的物什,遂将其押跪在地上,應道:“回大人,沒搜出東西來,怕是在路上扔了。待我等押他回去指認,定能搜出來。”

黃毛小兒,能盜無非幾個銅子。盛平頭一次來夜市,沒想到竟就遇到手下失職,不欲将事情鬧大,揮揮手:“先關起來,找到失主尋了贓物再審。”

“是。”差役叉手。

卻是林柳一直盯着那小兒,見他身上那件破破爛爛的肮髒兜帽,帽裏癟塌,可帽下卻隐隐滲出水跡,小兒一直微微扭動後頸,似是皮膚與兜帽接觸的地方不大舒服。

道句“盛少監且慢”,過去兩指一掀,翻起那兜帽來。

-“小娘子可有傷着?”

藤丫好不容易才從人堆中擠過來,急得眼尾都紅了,捉着江滿梨仔細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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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事無事,真一點沒傷到。”江滿梨嘴上輕松,眼睛掃過被她壓倒了的菜刀和那一鍋沸水,心道幸好福大命大,“只是給你煮好的水餃……”

原先放在板車邊上的陶碗現在地上碎作幾瓣,湯漬濺灑出去,一個孤零零的水餃躺在其中,還被踩爛成黑乎乎一團。

小娘子何時給她留水餃了?

藤丫循着她目光看過去,聲音頓時帶了點哭腔:“小娘子還在乎什麽水餃啊……我不必吃的……”

又着急道:“那錢呢?小娘子的錢可有丢?”

事發的一瞬江滿梨便把置于板車前頭裝錢的小籃勾過來了,拿目光粗粗點過,并未發現有缺,此時遞給藤丫道:“應當沒有,你幫我再數數。”

正說着,聽得有人齊喊“官大人抓到賊了”,二人擡頭去看,見三名藍黑窄袖衣的差役壓着個半大身影,後頭跟着三位錦袍郎君,皆朝這廂而來。

賊兒被押着跪地,低頭彎身,露出頸後一片觸目驚心的通紅皮膚,像是被燙過一般。

“是這家嗎?”差役擡腳踢了他一下。

那小兒被踢得朝前拱了一拱,卻仍不擡頭,牙縫裏硬邦邦擠出一個字:“是。”

林柳偏了偏下颌,一差役便拿了手中的東西到江滿梨面前,攤開來,是一方紗帕裏頭包着十來個尚濕漉漉的水餃。

林柳道:“這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請江小娘子看看,是否是攤上今日售賣的吃食?”

自然是了。

紗帕也是她攤子上的,應當是原本搭在鍋沿上墊手的那條。

江滿梨看看那小兒,又看看那紗帕,瞬間反應過來。

方才只當是碗破湯灑,餃子被潑到車底下去了,并未細查。現下看來,難道這小兒撞她那一下,竟是為了偷碗餃子麽?

林柳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道:“在牌坊外逮住他,包着吃食的帕子就系在後頸上,燙成那樣了也不取下來。”

藤丫那邊也細致點好了銅錢,擡起頭對着江滿梨搖一搖:“沒少。”

“還有沒有方才丢了物什的?現在趕緊報上來,一并追查。”差役與圍觀的人群喊一嗓子,見衆人四下翻翻,皆是搖頭,又擡腳給了那小兒一下,“要是還偷了別的趕緊交代,要是等下被我查出來,吃不了兜着走。”

小兒不語。

江滿梨做吃食生意兩輩子,店裏南來北往的食客算下來,也稱得上閱人無數。而要說偷店的賊,前世也是遇到過幾回的,左不過都是奔着收銀機裏的鈔票,專挑夜深人靜下手。

哪有這般不偷錢財、卻為偷碗餃子铤而走險的?何況還是一孩童。

心裏約莫有了些猜測,躊躇一下,還是上前攔住押人要走的差役,與那小兒道:“你可是餓狠了?幾日未吃過東西?”

那小兒只管咬着嘴唇,并不理江滿梨的問話。江滿梨又道:“我若給你兩碗吃食拿走,你還偷東西麽?”

這話像是戳到了某處,小兒輕輕皺了皺眉,江滿梨看在眼裏,明白自己所猜不差,便接着道:“我不要你錢,你若是答應我不再偷盜,我便送你兩碗水餃拿走。你吃完吃飽,盡可以找個力所能及的活去幹,如何?”

這下小兒終于不能抵抗一般,充滿戒備的身子與神色都有些軟了下去,半晌,看向她:“當真?”

“自然當真。”

餃子片刻便煮好,盛在陶碗中。遞給小兒之前,江滿梨要求對方答應不再偷竊,即使偷食物也不行。

哪知那小兒看見拌着料汁、暖呼呼一碗水餃真端到面前,原本還緊緊咬着的牙關登時便松開了,不顧差役束縛,紅着眼眶便跪下朝江滿梨磕頭。

被拉起來,抿着嘴看了看那碗中,道:“我霍書答應恩人,今日領了恩人的吃食,以後絕不再行雞鳴狗盜之事。只不過這碗餃子,我并非為自己所求。是我阿兄挨了打,命不久矣,我想讓他走之前,也嘗嘗全京城最好吃的馉饳兒。”

淚水終是無聲落下來,又道:“若恩人允肯,能否把這碗馉饳兒送到新城南十二廂,普濟熟藥鋪邊上的麻子巷給我阿兄?我今日偷了東西,自當進先大牢領罰,再回去給阿兄送終。”

不過到江滿梨肩頭的小兒,稚面童聲、衣衫褴褛,一開口卻似個大人一般老成。本以為只是他腹中饑餓起了壞念,結果背後還有一番辛酸,字字砸在地上,讓在場人皆覺有些不是滋味。

可木已成舟,這朝又對盜竊管得甚嚴,江滿梨除了與差役說明自己不予追究,剩下的如何處置,她也幹涉不了。即便律法對孩童有所寬待,估摸着也少不了挨幾下打。

藤丫心軟,也只能站在旁邊接連嘆氣,想了想,請了小娘子允許,又給那陶碗中添上幾筷箸涼菜。

末了,盛平揮揮手,示意帶人下去。林柳上前跟了幾步,向押人的差役亮明身份,交代從輕發落,又招手讓那送吃食的差役過來,在碗底壓上一粒碎銀。

-小市這種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生機勃勃的恢複力。鬧賊的小插曲一結束,即刻就變成了下飯的好談資,不僅不會把客人趕跑,反而給了看完戲的食客們一個坐下來把酒言歡的新動力。

江滿梨與藤丫方才耽誤了包餃子,此刻吃貨大軍排山倒海重來,自是忙得飛起,方才的鬧劇一應甩至腦後,根本來不及想。

因此林柳輕聲走到她身邊不遠處,問她“可有受傷”時,江滿梨不僅沒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麽,還猝然吓了一大跳,引得許三郎毫不留情笑出聲來。

盛平聽見笑聲,對上許三郎的目光,便忽而想到幾日前江滿梨為她喝彩的情形,不動聲色錯開眼去,道:“許郎君與林少卿吃些什麽?我來請。”

江滿梨本就沒想到盛平真會來吃小攤兒,更沒想到還讓人遇上偷竊之事。

此時趕緊揚着笑臉道:“使不得使不得,今日小攤來請,幾位大人郎君幫我捉了毛賊,我自當感謝呢。”

說罷讓藤丫先端小菜過去。

雪花牛肉切得薄,汆水燙熟去腥,以蔥花蒜末、辣椒花椒、醬油和酢加熱油激拌過,在混入油綠的香菜碎拌勻。

上菜時拿筷箸夾了,于盤中堆成上尖下圓、松樹般的模樣,周圍淋上一圈紅油,再将加了花椒油的芝麻醬自那“樹”頂澆上一勺。

吃的是個醇香味厚,鹹鮮而不腥。

而莴筍絲則是碧綠通透,燙得脆嫩正好,不多加料,只拿蒜、辣、酢、糖、醬油幾味,加少許芝麻香油涼拌。

突出的是個微酸中帶微辣,清爽解膩。

盛平方坐下,便看見許三郎腰帶上系着一條帶兔兒墜的五色百索,很有些打眼,好似端午那日,江滿梨腕上也系着一條。

多看了幾下,便被許三郎注意到了。

許三郎嘻嘻一笑,取下來展示,道:“端午前夕江小娘子這裏抽彩,我運氣佳,抽中這兔兒百索。江小娘子親手編的,可不好抽,有些手氣欠缺的人沒抽得,卻也稀罕得很。”

身子對着盛平,話卻沖着林柳。林柳怎聽不出他話外音?懶得理他,拿了筷箸自顧自吃莴筍絲。

許三郎見狀又道:“說來這百索還真是靈驗,那日龍舟拔得頭籌,說不定還有它一份功勞。不知其他查案的、考官的,戴上能不能保個案破官來?”

“什麽東西能保案破官來?我也想要一個。”清亮的女聲從身後傳來,三人轉頭,見是陸嫣和方二娘來了,起身禮讓。

“你有啊。”許三郎亮了亮手中的百索。

“這個啊,”陸嫣也戴着呢,小娘子家不好取下,遂晃晃手腕,堪堪露出鴨兒的一雙黃色小腳,“那我可得好好多戴些時日。”

方二娘撇了撇嘴,盛平聽說那百索還有別人也有,卻好似松了一口氣般,吃起牛肉來。

許三郎道:“盛少監有品味,我也頗愛吃這道芝麻醬拌牛肉,用來拌索餅也極好。”

盛平卻沒接話,點點頭,筷箸就跟着林柳,改伸到了莴筍絲的盤中。

幾人邊吃邊聊,說到方才發生的鬧賊一事上,方二娘有些擔憂地望向林柳:“林少卿可有受傷?”

林柳漠然:“未有。”

方二娘接不下去,心頭煩悶,只好又默默吃菜。

江滿梨拿木托盤托了六碗鐘水餃來送,笑吟吟客氣了幾句,上好菜便要離開。卻被盛平叫住,道:“聽聞江小娘子擅編百索?”

江滿梨有些意外,眨眨眼,點頭:“略會一點。”

然後又是如舫上那般,盛平沉默半晌,至衆人都覺得氣氛靜得過于微妙了的時候,突然道:“可否為某編一條?價錢由小娘子定奪。”

此話一出,五人盡數頓住。

許三郎率先反應過來,登時在桌下踢了林柳一腳,踢得他伸出去夾莴筍的筷箸抖了抖,擡眸,見許三郎眼睛睜得溜圓:你也要啊。

可惜林柳心亂如麻,心尖好似有群鹿奔過,一番猶豫,又覺得何必湊這熱鬧。終是微不可察地擰着眉,一句話也沒說。

而江滿梨雖然滿肚子問號,卻也不能推拒,畢竟目光一掃,就見許三郎抽中的那條還放在桌上呢,定是幾人聊到了,怎好厚此薄彼。

只當這些貴哥兒可能是好東西見多了,反而覺得老百姓的尋常東西新潮。想了想,也只好道:“盛大人不嫌棄,我自當相送。大人可有想要什麽樣式的墜兒?”

盛平搖頭,意思讓她看着編。

待到江滿梨回了攤上,方小娘子噘着嘴,把陸嫣手上戴的那條拽過來細看。一個抽來的彩頭,怎麽還成香饽饽了?

本是不解,加上常來此偶遇林柳卻始終不得關注,有些郁悶。

然玩着玩着,忽而又想到如此一來,這百索盛平、許三郎、陸嫣都有,唯獨她和林柳沒有。偷着抿了抿唇,仿佛找到了二人的相通之處,有些隐隐不能說地開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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