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深夜不速之客
第23章 深夜不速之客
本以為那日鬧賊的事情就這麽過去了,江滿梨之後在攤子上遇見林柳來買吃食,問過兩句,聽他說當日便交代了從輕處罰、第二日一早便放回去了,也就放了心。
小兒窮途末路,為阿兄誤入歧途,好在知錯能改,她也算做了件善事。
哪知沒過幾天,江滿梨帶着藤丫忙活了一晚上,及至亥末才收了攤拉車回家。方走到小市的牌坊口,便見一小團亂糟糟的黑影從牌坊腳下的石墩處倏地站起,随即朝她們奔來。
藤丫被駭住,卻幾近下意識地往江滿梨身前一擋。那日小娘子被推倒的事情她現在還後怕呢。
那影子見狀也頓了一下,再就放慢了腳步,舉手示意。待到行至相距十來步,江滿梨和藤丫都認出來了。
“霍書?”江滿梨有些意外。
霍書還套着那件兜帽褂子,臉頰仍然髒得發黑,若不是他咧嘴笑笑露出幾顆牙、再加上一雙眼睛有光,幾乎要和這夜色烏作一團。
“恩人竟還記得我的姓名。”霍書應聲就要跪下,江滿梨趕忙示意藤丫将他托住。
微笑道:“你小小孩童伶牙俐齒,我自然記得。怎突然來了?是否是你阿兄吃了那水餃不滿意,說不是全京城最好吃的馉饳兒?”
江滿梨本是怕他感恩來感恩去,想借此打趣一下,破掉這一見面就下跪的氣氛。沒想到話音剛落,霍書眼眶唰就紅了。藤丫拉他不及,就見他自個背過身去,胸脯起伏着,好一會才平靜下來,轉回身,下唇上咬破了個口子。
“我第二日回去時,阿兄便只剩最後一口氣了。”他努力擺出些許笑意,“不過他說恩人的馉饳兒确實是全京城最好吃。阿兄是吃飽了走的,多虧了恩人的馉饳兒、牛肉和涼菜,他走時并不難受。”
藤丫聽見還提到她加的那兩筷箸菜,彎彎嘴角,眼眶也跟着紅了紅。江滿梨也心裏嘆口氣,恨不得時間往後倒一倒,不當提這茬的。
霍書又道:“那日沖撞了恩人,本無顏再來叨擾。可阿兄走前留下囑托,實在無法違背,今日才敢貿然來等。”
屁大點孩子,說話字斟句酌的,與他的年齡十分不相稱。
“不用恩人來恩人去的。”江滿梨微微笑了笑,“我看你頂多不過十歲,我叫你阿霍可好?你就叫我阿梨姐罷。”又指指藤丫,“叫她藤丫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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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道:“你阿兄有何囑托,直說便是。”
霍書點頭,取下背上背的一個破布包,打開來,拿出一只陶碗。又将手伸進袖裏仔細摸出一樣東西,遞過來,是一粒碎銀。
道:“阿梨姐,藤丫姐,這是那日送去的馉饳兒碗,我帶來歸還。這顆碎銀是在馉饳兒下頭的碗底裏找到的,阿兄說,不該拿的決不能拿,讓我也務必還給恩人們。”
銀子?
藤丫看看江滿梨,意外道:“小娘子還給了銀子?”
江滿梨何時放過銀子,乍一聽,也心生奇怪。卻在張口前忽然想到林少卿說他找那差役交代過幾句,心裏大約明了了,道:“這碗我們收下。可這粒銀子卻不是我們的,恐怕須得你當面還給原主。”
“不是嗎?”霍書有些疑惑,“那何處能尋到那位恩人?”
江滿梨道:“今日是找不到了,你先回去睡一覺,明日卯時前再來,興許就能碰見他。”
“明日啊……”霍書眉頭皺得緊,沉吟一會,擡頭道,“可否請阿梨姐代我轉交?我怕我明日不能再來。”
“這是為何?”
霍書似是有些難以啓齒,最後咬咬牙,往前靠了一步,撥了撥頭上垂下的亂發,露出耳後頸部的皮膚給江滿梨二人看。
“啊。”藤丫輕呼一聲,驚訝地張了張嘴。
江滿梨也意外:“不是說從輕發落麽?怎竟是這般?”
霍書那片皮膚紅腫着,能看出原本是流膿的傷口現下結了痂,紅裏帶着青紫黃褐幾番顏色,令人不忍直視。而從那傷口發青的顏色和形狀來看,是墨刑。
也就是用墨給犯人紋上洗不掉的标記。
霍書道:“阿梨姐勿怪官差大人們,我那日未受一下鞭笞,已是萬幸了。只是刺了幾下,看着可怖,實則不疼,過幾日也就愈合了。”
“那你是怕給銀子那人見你……”藤丫試探着。
卻是霍書搖搖頭,道:“阿兄走了,我在京城孤身漂泊。原想像阿梨姐所說,找個力所能及的活計,可如今帶了這墨,遍尋幾日,人家都不願要我。我聽說明日城外招北上為大軍修壕溝的民夫,不計是否受過刑,我年歲已夠,不如跟他們一同走。”
确實,被刺了墨,定是哪處都不敢要了。
江滿梨原未多想,只當霍書在京城應是有落腳處的,此時一聽,才覺不對,道:“你在這京城沒有其他親人了?住處可有?”
霍書低頭,末了,輕輕搖了搖。
-三丈見方的小屋子,一半作竈房,另一半挂了簾,擋住一張頗有些年頭的木榻,就是兩個小娘子日常寝睡的地方。
藤丫把地上兩張矮凳挪了又挪,指着竈旁一小片空地對江滿梨道:“要不在這處再挂一張簾?”
霍書站在屋外,憋紅了臉,不去看屋裏的陳設,只道:“阿梨姐,藤丫姐,真的不必。”
男女七歲不同席,他已經虛十歲了,怎好跟兩位美若天仙的恩人小娘子同住一屋?還是讓他回麻子巷,睡普濟熟藥鋪後門的廊檐下罷。
江滿梨也笑着對藤丫搖頭:“不行,睡熟以後非得被爐膛燒着了不可。”
“那也總比……阿霍回去睡大街強些。”藤丫看了霍書一眼。
“都把人帶來了,自然不會再趕他出去。”江滿梨笑道。
吳家院裏,還有一孔燈火未熄,是吳大娘子在繡鞋面。披着衣服來應門,見是江滿梨,熱情拉進來道:“剛收攤回來?”
江滿梨點點頭,道:“剛回來。深夜叨擾,我就長話短說了,想問問吳大娘子家柴房偏房的,可有空處,能讓我一位小友住幾日?”
說罷簡單把事情來龍去脈講給她聽。
吳大娘子自家有兩個小兒,當娘的,本就聽不得孩子受苦的事。見江滿梨将人帶過來,已經打水粗粗洗過的臉龐清秀,耳後的傷疤卻觸目驚心,又聽他說話彬彬有禮,心中怎會不軟。
江滿梨把一串錢遞她手中,道:“押錢租錢,都按規矩來。”
吳大娘子沒推脫,進屋與吳大郎商議了片刻,出來收了錢,不多時便收拾出柴房旁一間小屋子來。原是放些米面菜蔬的,不大,拿木架子搭張簡易的小床,卻也還空出半丈見方的活動地兒。
霍書感恩連連,江滿梨道了謝,想着霍書因為不舍得花那粒碎銀,已經餓了兩日,便回去做些吃食拿來。吳大娘子就帶着霍書熟悉環境,又把兒子的舊衣翻出兩件,給他去換洗。
吃食做得快,夜宵攤子剩下的幾串羊肉、幾串韭菜、幾小卷豆皮、一點山菇,再把晾在門前的甜口臘腸取一根下來,切上幾片。屋裏不方便炙烤,就倒一點炸油條剩下的豆油,全數放下去炸。
炸得微微卷了邊兒,羊肉裏的肥油都被炸出去,剩得潤而不膩,韭菜軟塌、豆皮金黃,臘腸片邊緣焦脆,藤丫那邊的面也揉好了。
擀成團團厚厚的幾個,下鍋烙出酥黃的虎紋,從中間切開個口子,把刷了辣油和醬汁的炸菜往裏一兜——便是個令人垂涎三尺的炸串夾馍。
江滿梨藤丫都不餓,夾馍便只做了五個,霍書吃一個,另四個給吳大娘子一家明日熱熱作朝食。
但凡江滿梨做的吃食,吳大娘子都喜愛的緊。跟吳大郎兩人一人淺淺嘗一口,馍軟菜嫩,辣醬香爽,略有羊油浸透其中,還有山菇炸得出了汁水,鮮掉舌頭。高興得不行,剩下的仔細收進大鍋中留待明日,蓋了蓋防鼠。
霍書洗幹淨身子、換了吳家小兒的舊衣,綁了整齊發髻,露出清俊的一張小臉,站姿筆挺,氣質跟方才已經截然不同了。
惟愛下跪這點不變,捧着夾馍就要給江滿梨和吳家二口子磕響頭,吓得吳大郎趕緊去拉。江滿梨卻算是看明白了,道:“就由他磕一個罷,磕完他心裏舒坦。”
磕完頭,吳家二口進了屋,江滿梨也與霍書長談。
方才決定帶他回來,一是相信他為人正直,雖犯過小錯,但知錯能改、心無怨念。二,則是他受了墨刑,除了江滿梨這個知情者,還有誰敢用他?
可既然帶回來了,也得知根知底才行。
霍書得了江滿梨相助,知是遇到貴人了,也如實相告:“我阿爹本是八品京官,獲罪入獄,抄了家,本以為還有出獄之日,卻不料判了個斬立決。阿爹問斬那日,阿娘也跟着觸柱去,便剩我與阿兄兩個。”
難怪說話像個小大人,原是自小讀書的官宦子弟。
林林總總,又說了許多,霍書唯有一條不肯說,便是他阿爹究竟犯了什麽事,只道其中定有冤情。江滿梨心中惋惜,也不作強求,問霍書日後可有打算。
霍書默了默,道:“我想幫阿梨姐賣宵夜。”
江滿梨噗嗤笑了,道:“不想再去念書麽?”
霍書咬牙:“不想。”
“還是念罷。”江滿梨笑道,“你現在年歲尚小,拿藥一直擦,耳後的墨長着長着,就看不見了。待到看不見,就去念書。”
此話戳中了霍書一般,他不可置信地擡起頭來。
便聽江滿梨又道:“在此之前,你就于我的攤子上做工,吃住我包,你和你藤丫姐一樣按月領工錢。”
“嗯……”她似是想了想,“你會幹的活兒沒她多,你便拿她的六成罷。工錢你可以自己拿着,也可由我幫你攢着,等到你要回去念書時,束脩不就也有了麽?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