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池竹西看了眼手機,現在是晚上九點。
窗外還在噼裏啪啦下着雨,這場雨從早上九點就開始醞釀,一開始還是不連貫的絲線,随着一聲爆雷,天空瞬間被低壓壓地鉛雲籠罩。短短五分鐘,瀑落般的暴雨砸向地面。
明明前幾天和池淮左約定見面時間的時候,天氣預報還大言不慚說今天是個大晴天。
接到池淮左電話是在晚上,池竹西剛寫完作業在桌子邊發呆,電話的響聲就像是幻聽,來電人的名字更是讓他以為出現了幻覺。
猶豫了一會兒,池竹西還是接了。
電話那頭傳出的聲音幹脆又陌生,說起話來熟稔得就像他們并不是多年未聯系的疏離親屬,而是每天睡在上下鋪的親密兄弟。
池淮左說要和他見一面。
池竹西從頭到尾只說了幾個字,“嗯”、“好”、“可以”。
他祈求着對方能忽略他語氣的僵硬,這會讓他覺得自己更有尊嚴一些。可心裏另個聲音一直在說。
【有些心情是瞞不住的,話裏的顫抖騙不了人。】
【而你的兄弟帶有年長者特有的餘裕,或者說是禮節和客套,語音語調自始至終都沒怎麽變,他甚至在笑。】
這次見面從一開始就不順,真正到了約好的時間,偏偏雨又這麽大。
窗外漆黑一片,只能隐約看見遠處小區外缭亂的黃光,那是急躁又焦急的來往車輛,根本沒人想在這樣糟糕的天氣呆在室外。
【往好處想,你的母親安女士一如既往不在家,即使在這樣的晚上出門也不用向誰報備,這或許是唯一的好事。】
看着時間差不多了,池竹西穿上外套,看着網約車的定位離自己越來越近,他帶上鑰匙和雨傘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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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駛座的司機戴着口罩,頭上扣着黑色鴨舌帽,從後視鏡注視着車外的乘客。
清瘦的少年站在黑傘下,網約車無聲無息劃破雨幕停在他身側。傘檐緩緩上移,露出少年暈着潤意的墨色雙眼,像被雨水洗滌過一樣幹淨。
雨砸在那把黑傘上,又拼了命往裏傘下鑽,不知道少年等了多久,他的發梢已經濕成幾縷,或許也是是這個原因,他的唇色很淡,在車燈下有些發白。
司機沒猶豫多久,推開車門,冒着瓢潑大雨替乘客拉開了後座的車門。
池竹西愣了一下,他還在核對車牌號,檢查無誤後正準備上車。司機的熱情讓池竹西有瞬間的瑟縮,對上司機唯一露在外面的關切眼神後他不自然移開視線,輕聲說了句謝後收了傘鑽進後排。
“沒淋濕吧?瞧這雨下得,一路上堵得慌,需要毛巾嗎?”司機問。
“我确認上車了。”池竹西點着手機屏幕。
“哦哦哦。”司機點開了導航。
雨刷發瘋般刮着玻璃窗上的雨,車裏的暖氣帶着有些劣質的熏香,聞着有點熟悉,可能大多數司機都喜歡這個味道。
池竹西每隔幾秒就看一眼手機,後座的幽光持續亮着,把少年巴掌大的臉照得影影綽綽。
他有些緊張,不僅是因為即将去見池淮左,還因為發現這個用帽子和口罩掩蓋了外貌的司機有些奇怪。
【是很奇怪。】
寶駿510不算舒适,他卻能開得算穩,手打着方向盤肩膀持平不動,隐沒在陰影中的視線時不時盯向後視鏡。
池竹西對他人的視線一向敏感,對別人而言輕飄飄的目光在他這裏就像是帶着重量的觸碰,黑暗中的窺視更為嚴重。池竹西如坐針氈,總覺得在暗處潛伏着陰測測的毒蛇,幽幽眼神背後的含義越想越瘆人。
所以每當司機看向他的時候,他握着手機的手就會更緊一點。
或許是因為表現得太明顯,司機有些尴尬地笑了兩聲,伸手摘掉了帽子,露出一頭又濕又油膩的亂發。
他抓了抓,皺紋把眼睛擠成一條縫。
“放心哈,戴帽子是因為沒洗頭,又忘了拿傘,邋遢成這樣。口罩是因為感冒了,哈哈我長得是有點寒碜,但不是什麽壞人。這幾天降溫簡直要了命,尤其是到了晚上……冷麽?需不需要我把空調再打高一點?”司機說着就伸手去調暖氣。
池竹西沒有解釋什麽,因為自小身體不太好的原因,他體表溫度比常人低,現在的确也有點冷。他低低說了句謝謝,心下安穩一些後又低頭看手機。
手機屏幕一直在待機頁面,上面只有一個碩大的時鐘在規矩地運轉。
和池淮左約的是晚上九點半,但暴雨限制了車速,路面上的車不多,每輛都小心翼翼地爬行,導航說半小時之內能抵達目的地,但現在看來恐怕要更久。
池竹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給池淮左打電話說一聲,但又覺得那樣是一種示弱,就和在那通電話裏的表現一樣。池竹西在那通電話後不斷反省,覺得自己太像一只哈巴狗,對方一招手他就滿懷期待地舔巴巴趕上去。
想到這裏,池竹西心裏又低壓壓地難受。
他期待嗎?好像是有些期待。
父母離婚之後池淮左跟着池父,他跟着安女士。
他們家沒有探視一說,藝術家出身的安女士在離婚後從終于如願從家庭抽身,重新投入對藝術的狂熱追求,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次面。
而池父不愧是安女士曾經的靈魂伴侶,在某些事情上的處理簡直如出一轍。
這個男人的世界裏有兩個兒子,一個是前妻留給他的大兒子,一個是續弦生的小兒子。池竹西是誰?不認識,不清楚。
對于自己兩個不負責任的父母,池竹西其實從小就沒什麽期待,他可以說是在池淮左的背上長大的。兄弟對彼此的了解程度或許比對自己還要清楚。
皺眉是掩蓋難為情,痛的時候面無表情,如果池淮左說他笨,其實是不帶火的,真的氣壞了會指着鼻子連罵他蠢,卻總在罵完後皺着眉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在父母離婚以前,池竹西一直以為全天下所有的兄弟都和他們一樣親密無間。
可其實不是那樣的。
池竹西還記得搬家的時候,他哭得稀裏嘩啦上氣不接下氣,池淮左怕他哭背過去,手足無措輕拍他的背,說:“我們只是見面的時間少了,你看平時上學的時候我們本來也是見不着面的,對吧?”
“一到周末我就來找你。”
“真的,我什麽時候騙過你,我是你哥哥,親哥哥。你說以前你闖禍那麽多次,我就是再生氣也沒丢下你不管不是嗎?”
“背得我的電話嗎?對,就是那個號碼,我不會換,有什麽事就給我打電話。你叫一句哥我肯定飛奔來找你,誰也攔不住我。”
後來池竹西晚上怕黑,不敢睡覺。他記得池淮左的話,就蹑手蹑腳走到客廳偷偷給他打電話,一整晚都沒打通。
第二天一大早,摔電話的聲音把他驚醒。安女士在沙發邊冷冷看着他,說,你晚上不睡覺不要影響別人,我不想再接到那邊的任何聯系你懂嗎?
哪怕他在電話裏罵你蠢呢?
不,他連電話都不想接。
該期待嗎?實在不應該。
池竹西按滅手機屏幕,決定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前座的司機還在熱情地找話,從天氣說到交通。說今天這個天氣,城北到城西的高架肯定封了,我們只能繞大路,你別害怕哈,軟件都錄着音呢,絕對安全。
“也就是我不想回家才出來跑車,不然這天氣連個出租都沒有。诶對了,你等會兒還回來不?要不直接包我車吧,一口價,五十。”
“不用。”池竹西說。
“四十五,不能再低了,我這不是能源車,燒油的!”
“有人送我回去。”池竹西也不确定,池淮左會送他嗎?
【多半不會。】
不,不能再繼續想了。
突然,一個急停,“砰”地一聲巨響,不知道是車裏什麽東西被撞掉了。
接着就是大轉彎,司機熟練地換擋加油,車輛甩出利落的弧線,一停一轉差點把後座的池竹西直接甩出去。
“這鬼運氣,前面車撞了,倆傻逼當着交警的面還在吵,這路封了一半,鐵定往死裏堵。”司機咒罵了兩句,瞥了眼已經偏向的導航,“我們又得繞路了。”
池竹西被晃得腦子嗡嗡的,坐穩了之後向後看,的确有一堆撐着傘的人站在路中,交警披着雨衣身影越來越遠,到最後只能看見紅□□閃爍不停,卻也逐漸消失在雨幕中了。
抓過頭,池竹西發現司機又扣上了那頂黑色的帽子,那雙被皺紋擠壓的雙眼再次隐沒在陰翳中,晦暗不明。
他的肩膀沒之前那麽板正了,手指敲打在方向盤上,一下又一下,幾乎快和雨刷的頻率持平。
車輛拐入一條池竹西從來沒走過的小徑,電臺信號受阻,斷斷續續發出電流滋音。
這條路明顯泥濘不堪,原先平穩的車開始颠簸,就和池竹西此刻的心跳一般,像是随時都要脫軌。
【真的只是繞路嗎?】
【封高架改路線他都知道先告訴你一聲,這次為什麽連問都不問你?】
驟閃的白光劃破天際,在雷聲轟然響起的時候,司機在前座扭過頭,刺眼的閃電将他的輪廓照亮,一張臉卻漆暗如墨,黑乎乎地完全看不清。
他說了什麽,但被雷聲蓋住了,池竹西後背緊貼着靠椅,深呼吸間,雷聲漸隐,司機的話像是從天際傳來。
“……你說……你……難看。是……怎麽……”
“什麽?”池竹西心漏了一拍。
“你臉色看起來很差。”聲音終于清晰了,緊張兮兮的,“你沒事吧,要不要去醫院?你要是在我車上出什麽事這可說不清了啊!”
是他太緊張了嗎?池竹西如夢初醒,安女士和池淮左也說過很多次,雖然他本人沒什麽記憶,但據說他從小就愛疑神疑鬼,說什麽有大哥哥想和他做朋友,隔天又說哭着說大哥哥不見了。
可他們家除了池淮左以外哪來的大哥哥,後來連池淮左也沒了。
事實證明的确是他想多了,車繞了一大圈還是駛向了目的地,等池氏集團大樓頂端的LOGO能看清的時候,池竹西的手機響起來。
剛一接通,池淮左的質問在電話裏炸開。
“電話怎麽打不通?你人呢?”聲音是從未有過的焦躁。
池竹西被問得發懵,半天才說:“在小路,沒信號。”
說完他又後悔了,怎麽能這麽氣弱?你只是遲到了半個小時不到,他可是從來不接你電話啊!
池淮左沉默了片刻,他的喘息很重,像在壓抑着什麽:“十五樓,不用刷卡,我在總經辦辦公室等你。”
池竹西下車後仰起頭。池氏集團的寫字樓有二十五層高,平日裏氣派的大樓在這個雨夜裏靜默地伫立,黑漆漆的像豎立的棺材。
從園區的側門開着一道縫,他撐着黑傘,用了三分鐘走到大樓門口,站在雨中,他看向手機。
“二十一點五十五。”
“你為什麽記得那麽清楚?”白熾燈烤灼着視網膜,池竹西的眼前一片空白,就和他的思維如出一轍,有誰在冷硬地發問。
很少和人交談的池竹西像被誰占據了身體一樣,他靈魂懸空,麻木地看着自己面無表情地擡起頭,那雙漆黑的眼盯住身穿警服的男人,死氣沉沉沒有一絲光彩。
“我接電話是在二十一點五十一,下車之後花了一分鐘支付車費,然後用了三分鐘趕到樓下。那個時候我遲疑了,我不想顯得太急切,所以停在了門口。”
“然後呢?”
“然後……”
然後雨水洩洪,雷聲像要把天炸開一個洞,池竹西死死盯着地面,閃電将沿着雨水流淌到他腳底的顏色照亮,淺淺的紅。
傘檐緩緩上移,視野也逐漸變寬,池竹西能清晰感覺到自己的額發濕透了,不是因為雨水,而是冷汗。
他設想過無數個他和自己哥哥重逢的畫面,尴尬的、溫馨的、仇恨的。他也想過池淮左會皺着眉向他道歉,或是跟陌生人一樣漠視他的局促。
但人類的想象力總是有限的,事實永遠比幻想更無法捉摸。
池淮左就在他面前,躺在地上,四肢扭曲,嘴唇是駭人的紅。
他的眼睛瞠大,有什麽微弱的東西熄滅了,和池竹西及其相似,但更為硬朗的面容冷得像大理石雕。
他的整個身體也像是大理石雕,可大理石雕的裂縫處不會有源源不斷向外溢出的紅色,那抹顏色将濕透的白襯衣染得鮮豔。
暴雨傾盆,似乎全世界的雨在這個夜晚都砸到了池淮左的身上,一下一下像是要把人砸穿的氣勢,他理應感覺不到疼,也感覺不到冷。
疼的冷的只有池竹西。
池竹西的大腦在瞬間一片空白,很荒謬的,他突兀反應過來,原來剛才的不止是雷聲啊。
接着,他想起以前。
池竹西小時候問池淮左,我是從哪兒來的?池淮左逗他,捏着他肉乎乎的臉說當然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他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池竹西坐在審訊室裏,他渾身濕透了,臉色白得像是屍體。
“池淮左掉下來,死在了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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