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池竹西睡了很久,醒來的時候渾身酸痛,大腦昏昏沉沉的提不起勁。
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他陷入了片刻的茫然。
柔軟的大床,溫暖幹燥的室內,透過窗簾隐隐照進室內的陽光,空氣中溫和清新劑的味道,被關掉的鬧鐘,從門扉傳來的松餅香氣。
似乎和無數個早晨并無區別。
池竹西愣神很久,直到屋外傳來“哐當”一聲巨響。
他突然像是被抽掉了魂,又回到了那個雨夜,暴雨如注,被雷神掩埋的重物墜落的聲響,濺起的血與水……
胃部開始出現不适,眩暈讓池竹西止不住想吐,他捏着床單,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什麽時間什麽地點,現實和過去融合在了一起。
接着,一雙手溫和卻強硬地托起了他的下颌,一張放大的臉出現在池竹西面前。
“看着我,看着我池竹西,我是誰?”
“……”
“我是誰?”
池竹西眼神失焦,繃直的身體在幾秒後才緩和下來。他放松頸部,将臉貼在對方手掌上,裏面沾滿了松餅的味道:“容岐。”
容岐松開他,坐在床邊摸摸池竹西的額頭,确定他沒有發燒,說:“對不起,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盤子。吓到了吧?”
池竹西喘着氣,搖搖頭。
“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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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想吐。”
“你睡了一天一夜,之前又沒怎麽吃東西,胃不舒服也是正常的。”容岐掀開被子,站起來讓出床邊的位置,笑着說,“我煎了松餅,起來吃早餐吧。”
“你要出門嗎?”
順着池竹西的視線,容岐低頭看了眼自己。
米色圍裙下的黑西裝白襯衣,同樣黑色的溫莎結,再正式不過的穿着。
容岐從衣櫃裏拿出用防塵袋裝着的套裝,放到池竹西身邊,幫他順了順頭發,垂眸說:“今天是葬禮的日子,竹西。”
池淮左的靈堂設在池家。
容岐和池竹西在高檔住宅區的獨棟群大門下了車。門口冷冷清清,只有等在那裏的殡儀人員,見有人下車後拿着ipad走近。
“請問您是?”
“容岐。”
“這位呢?”
“池竹西。”
聽到這個名字,殡儀人員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池竹西垂下頭避開了視線,額發遮住眼,手指緊攥着袖口。
“請兩位随我來。”
這一帶本來是一片別墅區,被財大氣粗的池家全部買了下來,歐式建築在綠色的草坪上排開,鵝卵石路從大門處延伸到中央的噴水池,又分成三道延伸至不同的方向。
“靈堂在那邊。”殡儀人員指着左側,那頭的獨棟外已經站了不少人,白花堆簇滿整個大門,肅穆的氣氛消散不去。
池竹西正打算邁步,殡儀人員又指着噴水池後,正對着大門的地方:“小池先生,池總在那邊等您。”
池竹西久久沒有動彈,陽光灑在他漆黑的立領大衣上,長款大衣将他身型拉得筆直,纖細的體型在大衣硬挺的版型下居然也帶上了幾分厚重感。
就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樣。
池竹西不知道自己和池樊川有什麽可說的,他甚至不記得自己這個血緣上的父親長什麽樣子。
容岐朝他笑了笑:“別擔心,我和你一起。”
沉默了半晌,踩着鵝暖石路,池竹西向着記憶中的家走去。
幾十年沒回來,這裏徹底變了個樣。
以前門外的槐樹上挂着一個刻有「小池專用」的秋千,也不說是兩兄弟裏的哪個池。池淮左每次都耍賴說小池是池淮左的池,因為按照輩分,池竹西應該是小小池。
在兄弟倆對法棍産生抵觸情緒後,也連帶着拉黑了所有的面包。只要早餐裏有面包,他們就會趁保姆不注意偷偷撕碎,悄悄從窗戶扔出去,久而久之竟招來了一堆不知死活的鴿子。
而現在這裏幹幹淨淨,槐樹被鵝卵石圈出規整的範疇,外圍還修了一層籬笆,沒有任何小動物活動的蹤跡。
這棟房子變得更工整,更漂亮……也更陌生了。
踏進門,池竹西立刻打了個哆嗦。
窗簾拉着,屋裏沒有開燈,也沒有開暖氣。諾大一個房子,卻空蕩蕩的,全然不見池樊川的蹤跡。
容岐也察覺到了屋子裏的寒意,看了眼池竹西。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就在容岐打算帶着這孩子先離開的時候,一個聲音從側方通向二樓的木質階梯上傳來:“小池?”
池竹西想回頭,可容岐側身一步擋在他身前。男人高挑的身型擋住了視線,池竹西只能隐約看見搖曳的黑色皮草邊,聞到若有若無的香水味道,聽見那個輕柔的女聲。
“這位先生是?”
容岐:“我是池竹西的法定代理人,和他來見池先生。”
池竹西攥緊了容岐的外套邊。
人的大腦能自動儲存過往的信息,遺忘機制又會将那些不重要的事情格式化,上次聽見這個聲音還是十幾年前,按理說早應該被扔到某個角落掩埋。
可就算池竹西忘了,他心底的那個聲音還記得。他們生活在同一具身體,共享大腦的每個逼仄。于是深處的畫面被強行喚醒,如水壩洩洪朝他湧來,蠻橫地踐踏每一根神經。
“小池吓壞了吧,我接到電話的時候也吓得站不穩,我那孩子還以為我身體又不舒服了,還差點給家庭醫生打電話。”
“哎,淮左那孩子就是過激了些,遺書裏也全是那些氣話,埋怨我們就算了,還特意說小池也……”
“雖然小池跟着他媽媽走了,我也算是他的阿姨,他爸爸早上有事出門了,這裏的事交給了我。”
感覺到身後人變得更緊繃的身體,容岐禮貌說:“感謝您的關心,這裏太冷了,不适合這孩子久呆。不知道你們找池竹西有什麽事?”
蔡闫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聽見腳步聲,心底的某個沖動驅使池竹西側身走了一步,離開容岐的保護圈後,他恰好和蔡闫對上視線。
蔡闫很漂亮,眼帶豔光,五官柔和無害。
她的身上有一種讓人心軟的美,就連時光也不忍心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即使她和安女士年齡差不多,看起來卻要更年輕。
剛開始在家裏看見她是在一個午後,獨棟的槐樹撐開遮擋天際的陰翳,蟬鳴不絕,秋千搖晃,風和投落在地面的碎光一起從樹的縫隙鑽出來。
蔡闫牽着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陌生小男孩站在臺階上俯視他們。
她實在是太溫柔,眼神像綿軟的雲,說話是和安女士截然相反的和風細雨,淺紅色口紅細細描出唇線,飽滿的唇一張一合。
她對手邊的小男孩說:“池源,這是你的哥哥們,來,叫哥哥。”
“他爸爸只是想關心一下孩子。”蔡闫蹙起眉,連難過也是好看的,“三個兒子都和他不親,樊川心裏也很不是滋味。他只是……不懂得要怎麽表達自己的關心。”
容岐挑起眉稍,含笑點頭。
“他現在每天忙于工作也是為了這幾個孩子,公司最後還是要留給這幾個兄弟的不是麽?可淮左突然就……小池和我那個傻兒子又還小,他只能多操勞一些。”
“我成年了。”池竹西突然開口,“只剩兩年不到就滿20歲。”
“是,只是我看着你還是忍不住想起十幾年前,你還是小小的一個,成天跟在哥哥身後。”蔡闫微笑道,“說起來,今天是你的生日,我還沒祝你生日快樂。”
池竹西的臉色白得驚人。
容岐安撫性捏了捏他冰涼的手指。
“您的關心竹西已經感受到了,要是沒別的事——”
蔡闫眼波一轉:“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樓上有淮左留給小池的東西,我是想告訴小池這件事來着。”
池竹西:“什麽東西?”
“原本是定時寄出去的包裹,前幾天暴雨,物流出了問題,又給退回來了。收到後就放到了你和淮左以前的房間。”蔡闫說,“應該是淮左給你的生日禮物吧。”
池竹西再也不想和她廢話,立刻往樓上走,容岐也沒攔得住他。
“竹西——”
“沒關系,不用跟着。”池竹西頭也不回,黑色大衣劃過一道弧度,“我拿了東西就下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二樓的溫度更低了,每踏出去一步都像踩在冰上,寒氣從褲腿向上蹿。
池竹西徑直走最裏面的房間,他推開門,一股風湧出來。
房間裏窗戶打開,空蕩蕩的,大大小小的紙箱堆在四周,大部分都用膠帶封好,只有幾個被拆開,裏面的東西散落了一地。
一個穿着鵝黃色羽絨服的身影背對着他盤腿坐在地上,正在拆下一個紙箱。
聽見開門聲後,那個身影轉過頭,和池竹西對視一眼後愣了兩秒。随即擺出一張臭臉:“你誰啊?進來不知道敲門?”
他的身份昭然若揭,蔡闫和池樊川的兒子,池源。
池竹西沒回答,聲音和緩:“你在翻什麽?”
“我在翻什麽關你屁事,我還沒問你在我家幹嘛,你……”池源突然想到什麽,從地上站起來,面露驚訝,“池竹西?”
池竹西看見了對方腳邊那個拆開的快遞盒。
他垂下眼簾,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池源覺得莫名其妙:“你來我家幹嘛,你哥的靈堂不是在那頭?”
黑衣少年突然向他走近,在他面前站停,相距不過半米。他們個頭差不多高,池源能從對方緩緩上移的幽谧的黑色瞳孔中看見自己逐漸變得失措的倒影。
此刻池源才意識到,他居然下意識在害怕。
他為什麽會怕一個看起來就病恹恹的陰沉家夥?
池源有些惱怒,後退了一步,池竹西突然擡起了手,輕緩地抓住了池源的頭發,帶着巨大的惡意将他狠狠往前拽。
吃痛聲入耳,池竹西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蒼白瘦削的臉完全看不出手下的力道。
池源已經開始大罵起什麽,但池竹西聽不見。其實他并沒生氣,只是想起了那個沒有送到自己手裏的鋼筆,看到了地上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快遞盒。
既然想到了,那個聲音也就再也按捺不住。
【和你媽一模一樣的小孬種,對別人的東西就這麽感興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