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池竹西瞳孔急劇擴大又縮緊,他面無表情回視,能暴露情緒的只有微微打顫的白皙眼皮,和撐着桌面的已經麻痹的冰涼手指。
他不願意去設想餘陶在這裏看了自己多久,哪怕只是一秒都讓他毛骨悚然。
他也不願意後退,就像兩頭饑腸辘辘的困獸相遇,先畏縮的人注定立于敗者之席。
池竹西直直看着餘陶,經受目光洗禮一天,有些麻木的感官重新開始飛速運轉。
教室的前後都有攝像頭,走廊裏也有,如果餘陶想做什麽,那他就必須考慮為之付出的代價。
更何況池竹西現在也不是以前那個幹瘦的可憐孩子,他的身體或許不算很好,但十九歲的少年腰背挺直似細竹,并沒到孱弱到只能被動承受的地步。
池竹西打算去開門,如果對方沒有任何表示那他就直接離開,如果有什麽突發情況……
他的下颌繃得筆直。
做下決定後池竹西便立刻離開座位,也顧不上講臺的數學卷子,握住門把就要推開。
就在此時,原本虛掩着的門突然被從外撞攏,伴随着一聲巨響,鎖扣“咔噠”一聲扣合。
池竹西被這動靜鬧得條件反射一驚,擡頭就看到貼在玻璃上的猙獰瘡疤,教室外傳來冷冰冰的聲音。
“偷窺啥呢,死變态。”
一張面色低沉的臉從餘陶身後冒了個尖,令池竹西沒料到的,是池源。
池竹西周身微僵,扣在門把上的手久久沒有動作。池源短暫地瞥了他一眼,然後逃避似的移開視線,繼續沖餘陶冷言冷語:“從中午開始就尾随,什麽毛病?準備打劫有錢少爺啊?”
餘陶眼珠子幾乎貼上了玻璃,并不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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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僵持了幾秒,末幾,池竹西繃直的身體終于稍緩,他輕推了推門把手,沒推動。
“你壓着門了。”
池源難以置信,扣着餘陶後腦勺的手一松,把人扒開,直接從外拉開教室門。
“我說你這人是不是有毛病?我在幫你诶?這小子每節課下課都偷摸着來瞅兩眼,你能不能有點有錢批的危機意識?啊?”
池竹西和他對視,那眼神立刻讓池源回憶起了頭皮差點被拽爛的慘痛經歷,沒兩秒他就敗下陣來,氣勢一下子散了,嘴裏依舊不饒人:
“差點忘了你也是個動手不眨眼的狠人,是我耽誤你大開殺戒了是吧!——诶,那誰,不跟我去保衛處一游跑什麽跑!”
池源扒拉着門框,頭往外探,但餘陶早就消失得沒影了。
他搖頭晃腦轉回身,還想說點垃圾話,突然意識到現在只有他和池竹西兩個人,突然不自在起來。
“謝謝。”池竹西突然說。
“……”池源覺得自己也是賤得慌,對方稍微說點好話他就渾身都舒坦了。
緊接着,池竹西微微偏過頭,若有所思看着他,視線輕飄飄由上至下掃過。
池源不知道他在看些什麽,不自覺低頭檢查自己。
鵝黃色羽絨外套,裏面套着醜兮兮的校服,唯一不符校規的就是自己嫌棄校褲,穿着自己的休閑褲,可瞧瞧池竹西,這人比自己還要無法無天,連校服都沒穿呢!
四舍五入這就是在裸奔不是!
可池竹西什麽也沒做,什麽也沒說,背着書包直接越過他往外走。
“就這麽走了啊!”池源慌忙跟在後面,“就沒點別的感想?我倆以前可沒在四中見過面,就一點也不吃驚?你走這麽快幹嘛,腿長了不起啊!”
池源跟個雞崽一樣叽叽喳喳一路廢話個沒完,快到校門口才想起自己的主要目的:“那什麽,我只是想找你說清楚,你停會兒!”
池竹西不為所動。
“我服了你了大哥,你是怎麽比池淮左還酷的——”
不知道是那句随口的“大哥”,還是提到了池淮左的名字,池竹西終于願意停下來,從容問:“說什麽?說你從中午開始就和餘陶一樣跟着我這件事?”
池源耳朵一下紅了,支支吾吾:“我是看那人賊裏賊氣的,這不,還放學蹲人……”
“他蹲我,你蹲他?”池竹西說,“哦,你也在蹲我。”
“我這是善良之蹲!”
池源嘴裏模模糊糊念叨了一大堆來表彰自己乍一聽也有點猥瑣的正義行為,接着才晃着腦袋把話題掰回來。
“說正事!池淮左的那個快遞不是我拆的,我只是去找我的東西。平時除了老爹和打掃衛生的阿姨外之外誰敢踏進那房間啊。”
池竹西上下打量池源,眼底微光閃過,然後若有所思問:“什麽意思?”
“什麽什麽意思?就是我沒動你哥的東西……也不是沒動,也就動了一下下。哎呀!就是說我不是存心挑事!”
池竹西:“我是問,沒人踏進那個房間是什麽意思?”
池源一愣:“就是字面意思啊,池淮左不怎麽回來,每次都得和老頭吵得天翻地覆,大學畢業之後更狂野。之前我媽還想進去勸架,差點被誤傷。”
“他們在吵什麽?”
“這我哪兒知道,我媽讓我少摻合他們的事。你是不知道,那倆幹起來簡直哥斯拉大戰金剛,我在房間帶着降噪耳機打Apex都能聽到動靜。”
池竹西攥着書包帶子,似乎思考了片刻,緩緩道:“沒關系。”
池源:“啊?”
池竹西很有耐心說:“你不是來找我道歉的嗎,我說,沒關系。”
池源傻了,被繞進去之後半天沒出得來,傻乎乎摸摸自己腦袋:“那就好那就好……诶等等,我沒在道歉吧?!”
而池竹西已經再次越過他,往校門口走了。
池源看着他背影,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是想問蹲他那變态是什麽情況,但看池竹西的态度肯定是不會說什麽。
他又第二次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賤了點,池竹西的事他管個屁,這又不是什麽會讓自己吃虧的人,耍狠裝乖一氣呵成,真和他硬碰硬還不知道是誰吃虧呢。
可池竹西的背影實在是太……蕭瑟了。
在學校鋪滿落葉的林蔭道,他踩在幹枯的落葉上,頭發風吹開一點,露出沒有血色的耳垂。
池竹西和池淮左長得很像,氣質卻截然相反,要說池淮左是一戳就爆的獅子,那池竹西就是跟在獅群後爹不親媽不愛的病獅。
池源在動物世界裏看過,母獅撫育一群孩子,唯獨不會理會生病的幼獅,只要靠近就會被推開。在殘酷的非洲大草原,那個小小的身影很快就被自然淘汰。
可人類不是獅子,安瀾娅也只帶着池竹西這麽一個兒子,也不知道他平時是怎麽過的,按理說也不缺錢,怎麽把自己養成這樣。
“媽的,你可憐他做什麽。”池源暗自罵自己的自作多情,身體倒是誠實,再度跟了上去,跟唠家常一樣開口,“今天跟着你那人不是什麽好東西,你怎麽招惹他了。”
池竹西罕見地接話了:“以前認識。”
“不是吧,我這麽一個混子都不想和他接觸,你這人有點東西啊。那可是留級兩年的老惡霸,據說以前犯了事,他老子花了大價錢才把人塞進四中。”
“哦。”
“哦什麽哦!瞧他臉上的疤了嗎,一看就是被人惡意報複過了。雖然你這人下手也挺毒的,但建議還是不要和他對線吧,你要是毀了容……”
池竹西平淡道:“我要是毀了容?”
池源:“那肯定吃大虧啊!也就是你小子陰沉了點,沒人敢接近。你看池淮左,從我認識他開始屁股後面妹子就沒少過!你倆長的這麽像,那肯定也——”
池竹西突然止步在校門口。
池源的話音戛然而止,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又在無意識戳人痛處,抿抿嘴,猶豫着要不要屈尊道個歉。
緊接着,池竹西看向他,神情十分認真,好像接下來就要宣布一件什麽大事。池源被這股氣氛裹挾,也不免端正了态度,等他開口。
然後,他聽見池竹西問:“你聽見狗叫聲了嗎?”
池源:?
池源:??!!
看見這傻子白轉紅轉白的臉色,池竹西意識到他好像誤會自己在罵人。
他收回視線,低低想,那就是沒聽見了。
放學時間已經過去半個多小時,學校門口的人流量并不大,等在外面擺攤的小吃攤也開始收拾打算離開。
無需心底的聲音提醒,池竹西肯定自己聽見了,雖然聲音不響,也只是須臾的功夫,但非常清晰,仿佛直接印入他腦海。
眼看着池源就要開始跳腳,靠在路邊的一輛黑色奧迪A8緩緩搖下車窗,裏面的人喊他:“池源。”
池源條件反射看去,蔡闫正坐在車後座淺笑着向他招手。
他一路小跑到車邊,彎下腰往車窗裏瞅了瞅:“都說了不用來接我,上次同學看到了都覺得我賊裝逼,叫個車也就幾十塊的事。”
蔡闫柔聲道:“最近情況特殊,你在學校沒什麽事情吧?”
“能有什麽事,不就一直那樣嘛。”
“你在和誰說話呢?”
“額……”池源剛一側身就看到往這邊邁步而來的池竹西。
冬天的天色晚得早,六點半左右就開始轉暗。路燈的暖光接過晚霞的擔子将道路照亮。
池竹西的視線越過池源,在半開着的車窗上停留半秒,然後放到蔡闫身上。
乳白色的羊毛大衣,脖子上圍着同色的長毛圍巾,手上套着皮質手套,腰部以下看不清楚,但除了白裏透紅的臉頰和沐風細雨的溫煦笑容外,她渾身上下沒有裸露在外的肌膚。
池竹西回憶了一下,似乎上次在葬禮她也是穿的高領內搭。
——判斷不出有沒有遭受家暴的痕跡。
“阿姨您好。”池竹西僵硬說。
蔡闫含笑颔首:“好久不見,小池,需要我們送送你嗎?”
池竹西:“不用,就是來問候一下您,我等會兒自己回去。”
池源立刻插嘴:“別啊,免費滴滴你都不要?”
蔡闫:“池源,尊重一下小池的意見,你什麽時候才能改掉咄咄逼人的壞習慣?”
池源堅持道:“你要是又被疤子哥尾随了怎麽辦?我這也是——”
“謝謝。”池竹西搖搖頭,後退一步,“那我就先走了,阿姨再見。”
蔡闫笑着和他道別。
池源上了車,車輛很快啓動,他從池竹西身後一路看着自己越過他身側,開過了還往後看,直到那個身影化為路燈下的一個小黑點才念念不舍轉回頭。
“有人尾随小池?”蔡闫突然問。
池源:“學校的一無賴,被我吓跑了。”
蔡闫失笑:“你什麽時候和小池關系這麽好了?”
“誰和他關系好,親媽也不能造謠哈。”
蔡闫想伸手摸池源的頭,被躲開了。
“別把我當小孩!”池源語氣不善。
蔡闫眼睛彎起,佯裝嘆氣:“什麽時候你的情商也能和年齡一起提高呢。”她說,“不過現在大家都在度過相當艱難的時刻,尤其是他。你也算是他弟弟,關心他也算好事。”
池源:“什麽艱難的時刻,網上那些胡說八道的東西?”
蔡闫卻不接話了,溫柔問:“晚上想吃點什麽?”
池源知道自己親媽的性格,悶悶不樂扭過頭,嘟囔着吃什麽都行。
暮色四合,奧迪A8平穩融入夜行的車流,向常青市另一隅的浩瀚燈海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