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晚上。
“你又聽見了狗叫聲?”
池竹西點頭:【對。】
書房開着暖氣,燈光明亮如晝,筆尖劃上紙張的沙沙聲混着白噪。容歧記錄下談話的內容,說:“但你沒有看見狗。”
池竹西:【沒有。】
“能回憶起聽見狗叫聲的前後你的感覺麽?有沒有心慌,或者突然緊張?”
【或許有,我不清楚。】
“藥還在按時吃嗎?”
池竹西:【在吃。】
二人對視幾秒,容歧沒在對方坦然的眼中看出說謊的影子。
“那就不用放在心上,之前我問過你媽媽,她說在你很小的時候似乎養過小狗。記得之前我說過的嗎?幻聽屬于幻覺症病理表現,你現在的狀态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很正常,不用憂心。”
容歧沒說的是,在精神障礙中,幻聽一般與妄想一起出現,是抑郁的征兆之一。
池竹西乖巧道:【好。】
将手中的記錄表翻頁,容歧提筆又問:“今天在學校感覺怎麽樣?”
池竹西放膝蓋上的手條件反射動了動,藏在木桌後誰也沒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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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的,老師讓我補上之前落下的作業,同學也很熱心。放學的時候池源來找我。】
容歧有些意外:“池源?”
【他來找我道歉。】池竹西咬住下唇,【他看起來是個很麻煩的人。我沒注意他具體說了些什麽,校門口遇到來接他的蔡女士,池源想順便送我回來,我拒絕了。我……是可以拒絕的吧?】
容岐松了口氣:“不用去想那麽多,你TOFEL分數112,GRE分數331,加上推薦信,申請Top50大學應該是夠的。不出意外明年三月我們就在國外了。”
池竹西倏而擡眼,音調變了:“不是說好了明年5月份左右。”
“你母親明年二月要去新西蘭開展,我三月要去巴黎準備ICP(國際心理學大會),你一個人留在這邊我們都不是很放心。”
“可是……”池竹西把剩下的話咽回肚子裏。
他知道這一定是安瀾娅的主意。
安女士做的決定一向不容置喙,容歧只是充當他們母子的緩和劑而已,和他争辯是沒有結果的。
慣例的談話結束,池竹西端着水杯回到自己房間。
把水杯擱在桌上,他先打開窗戶透氣。傍晚風大,池竹西攏了攏外套,坐在書桌前。
他把今天的事情真真假假混在一起說給容岐聽,将自己塑造成一個擁有小打小鬧煩惱的高中生,效果看起來還不錯。
【效果不錯?你差點露餡。】
“只是差點,容歧沒有察覺。”
那聲音嗤笑:【裝乖誰不會,只要你想,我們還可以在安瀾娅面前裝成完全正常的貼心好兒子。你只是單純的不想讓她好過,不是嗎?】
【如果不是現在急着查池淮左的事,你甚至想惡意滿滿地将餘陶的事告訴她,讓她自己看看選了個什麽“好學校”。】
池竹西沒接話。
餘陶的事放在一邊,必須抓緊時間了,明年三月他一離開,調查就會變得十分被動。
他們想要他脫離這個環境,池竹西也必須承認這對自己而言是最好的決定。他會離開這片埋葬着不安的痛苦的地域,開始全新的生活。
但絕不能是在稀裏糊塗的情況下。
臺燈照亮少年略顯不安的臉龐,他彎腰從書包裏拿出日記本,垂眼半晌,終于下定決心,撚着封皮将日記本緩緩掀開。
前面依舊是那些觸目驚心的日記,池竹西連着兩三頁一起往後翻,直接翻到自己寫上字又塗黑的那一頁。
數行黑色留言出現在被塗掉的兩行字跡下方,字跡淩亂,間隔着不少被劃掉的內容,不難猜出書寫的人落筆是懷着怎樣激烈的心情。
他一個字一個字看了下去。
「池竹西?」
「你是池竹西?」
「你沒有死?可車裏的那具屍體的确是池竹西沒錯。」
「你寫了什麽?」
再向下,筆跡變得工整起來。
「我是池淮左。」
「無論你寫了什麽,先回應我。」
池竹西直直盯着那頁紙上的內容,風将整個房間吹得陰冷,他有些控制不住手指細微的顫動,臉色卻反常透出健康的紅。
剎那間,池竹西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也沒想。他拿起水杯,将杯中的水一飲而盡,深深呼了口氣,做完這一切後才拿起桌上池淮左的那支鋼筆。
定了定神,他在日記本上寫:
「我是池竹西。」
就在最後一個句號落筆的瞬間,仿佛那頭已經等了很久,在這行字下方迫不及待出現了一行嶄新的回複:
「你沒死。」
池竹西:「我不知道,你還活着,還在和我——」
寫到這裏他一頓,有些不知道要用怎樣的措辭去描述,最後他寫上了一個「對話」。
短短幾行字卻承載着所有的光怪陸離。
這個瞬間,池竹西産生了一種微妙的熨貼,好像兄弟倆誰也沒有出事,他們正坐在書桌的兩邊,因為賭氣誰也不願意先開口說話,用着最原始的方式進行交流。
這是遲到十幾年的溝通,橫跨着令人無法理解的魔幻。池竹西本應該對無法理解的現象感到恐懼的,但他卻只是手腳發麻地坐在這裏,為幹澀的對話手足無措。
将那晚看見的兩行字聯系起來,合理又完整的前因後果逐漸在他腦海中成型。
——在自己的世界,池淮左死了,而在另一個世界,死的人是他池竹西。
這個結論出現的時候,一股似乎似有似無的存在降臨人間,看不見,摸不着,卻能在聽見胸腔心跳聲時頓悟。
他們兩兄弟在同一個起點,相似的面容就是鐵證。自那以後便開始南轅北轍,不管是截然不同的性格,還是越走越遠的人生。
他們是不匹配的箭與弦,是錯開的夏與冬。
直到十幾年後不起眼的一天,暴雨使死去的人重逢于別間地獄,驚雷讓活着的人相逢于錯位人間。
荒謬又離奇。
未幾,對方給出了回應。
池淮左:「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天晚上我正在和你通話,電話突然挂斷,我等到接近十點,警察給我打來了電話,說你出了車禍。」
「我趕到現場,看見了你的屍體。」
「可你現在」,這四個字被劃去,對方接着寫,「你還活着,你在哪裏?」
池竹西五味陳雜,他的手指被寒風吹得僵直,每一筆都得花很大的力氣,臉上不斷交替的表情如夢一般飄渺。
「那天晚上我去到池氏集團的大樓,你墜樓了。」他活動了一下手指,又寫,「就在我的面前。」
那頭久久沒有回複。
池竹西接着寫:「他們說你是自殺,我覺得你不會在我面前那樣做。」
幾乎是毫不遲疑的。
池淮左:「我不會。」
池淮左:「絕對不會。」
池竹西突然覺得臉有點酸,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在笑,嘴角牽扯臉部肌肉,又被有意識地壓制住弧度,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滑稽表情。
他急切地想問那天晚上找他到底有什麽事,池淮左知不知道在池氏集團的大樓發生了什麽異常。
筆尖觸及紙面卻沒留下痕跡,鋼筆沒墨了。
從抽屜裏取出一瓶黑墨,池竹西擰開鋼筆外殼,正打算補墨,視線瞥過墨囊時卻凝結了。
——細窄的筆囊內壁貼有一個翹起的黑角,不管怎麽看都不像是鋼筆該有的構造。
池竹西忍着驚愕,強行将墨囊和筆握拆開,湊近了看,一張卷成圓柱的紙條被墨水黏在筆囊裏。
如果不是因為之前的書寫用掉了墨水的存量,即使拆開來觀察,單單從外部看根本看不出裏面還藏着這樣的東西!
電光火石間,這支鋼筆的來龍去脈悉數在腦海中展開——
池淮左在池竹西初中畢業時購入了兩支鋼筆,一支放在禮盒裏不見天日,另一支被池淮左随身攜帶使用,是那天放在西裝外套裏的鋼筆。
作為商務人士,随身攜帶鋼筆并不是什麽可疑的事情,又因為自殺的大前提,死者在墜樓前脫下外套也不算奇怪。
人在死前将自己能留下的東西盡數保留,所以就算警方對這些東西進行勘查,出現錯漏也情有可原。
于是這支鋼筆幾經周轉,最後落到了池竹西手裏。
這張紙條是什麽時候放進去的?是池淮左放的嗎?為什麽?
池竹西凝思沉想半晌也沒得出像樣的結論,他找來牙簽,小心将紙條從筆囊裏掏了出來。
紙條很小,外圈全部被墨水染黑,但因為墨水的量并不算多,将紙條展開後,即使部分文字不可避免的染上了墨水,但大體內容依仍可讀。
小小的字擠在一起,字跡不算淩亂,排列甚至算得上工整。能暴露落筆人心情的只有每個字的重得快要暈開的最後一筆——
如果只能活一個,我選擇你。
小心池■■■■■,牆上的字■■■■■■。
拿到我留給你的東西後立刻離開常青市,這裏太危險。
提前祝你畢業快樂。
很高興能當你哥哥,池竹西。
把你留下,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