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顯然,這是在發生了某些意外事件後,池淮左被迫留在鋼筆筆囊裏的紙條。

因為事态緊急,他似乎知道自己留下的東西都會被清查,大部分會轉交給監護人,但王邱會争取到一部分。

池淮左不清楚什麽能留下,只能盡自己所能用這樣拐着彎的方法給自己弟弟提示。

而事實也的确向池淮左期望的方向發展着,池竹西看見了他的“遺言”。

凝固的空氣中,池竹西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嘭通嘭通”,胸前的肌肉骨骼都成了薄薄一張紙,心髒随時都可能從胸腔破殼而出。

在看見那句“對不起”時,池竹西甚至産生了片刻的遲疑。

池淮左不是會道歉的性格,他總是能做出正确的事情,從小到大從他口中親口說出的抱歉次數屈指可數。

可他死前寫下的最後三個字卻是“對不起”。

壓下心頭澀意,池竹西再次試着去辨認被黑墨覆蓋的字,未果。

将紙條壓在日記本後頁,他給鋼筆灌滿墨,在桌前挺直了背,筆尖在頁面落下的每一劃都異常平穩。

池竹西:「你有想查的東西,我也有。我們需要梳理所有事情的經過。」

「你為什麽約我見面?」

池淮左:「我想把東西給你……你有收到什麽嗎?」

池竹西:「很多,夏威夷口袋裝着的糖罐、鋼筆、財産證明,被物流耽誤的生日禮物,還有十八歲的遺囑。」

池淮左:「對不起。」

Advertisement

這三個字又一次讓池竹西有些無所适從,定了定神,他寫道:「沒什麽好道歉的,你也不應該對着我道歉。」

池淮左不是婆婆媽媽的人,他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緒,出現在日記本上的字跡遒勁,力透紙背。

池淮左:「12月1日本來是個晴天,中午卻開始下暴雨,官方發布了橙色警報。池氏集團在西浦的分部下午六點就開始疏散人員,整棟大樓只有我一個人。」

「晚上9點35分,你給我打了電話。暴雨影響基站,信號不好,聲音斷斷續續,你好像問了我什麽小時候,在我追問的時候電話挂斷。」

「我重新給你撥過去,一直沒人接,十點過,警察找到了我。當晚9點35分,一輛酒駕的貨車在啓淮路從小徑沖入大道,造成嚴重車禍。」

「等我趕到現場,兩輛車已經發生二次爆燃,兩輛車的司機和你的屍體……在爆炸中面目全非,警方通過生物信息比對才确定了死者的身份。」

池竹西斂下眼,對于池淮左描述的“自己”的慘狀不為所動。

「我這邊是從一大早就開始下暴雨,降雨量非常大。因為道路管制,行程很緩慢,途中也遇到了一起他人的車禍,為此繞路。」

池竹西思索了會兒,假設貨車司機發生的時間是固定的,那麽因為暴雨時間的差異,池淮左那邊的道路情況并沒有自己這邊那麽嚴重。

車輛速度變快,自己代替了那個出車禍的倒黴鬼也不是不可能。

并且,比起池淮左不留痕跡的“自殺”,由貨車司機酒駕導致的車禍更不可控。如果對兄弟下手的是同一批人,那動靜也鬧得太大了一些。

所以「池竹西」的死會是一場單純的意外嗎?

心底的聲音卻否認了這個假設的前提。

【不可能,你從車後排遠遠看過,那場車禍遠達不到慘烈的地步,記得嗎,兩輛車相撞,他們甚至喊來了交警,并且下車争論過。那絕對不是酒駕的貨車搞出的動靜。】

思考不出合理的結論,池竹西只能将自己這邊發生的所有事,還有那張紙條的內容按照時間線轉述給了池淮左。

他強調:「我沒有給你打電話,相反,你在9點51分曾經打電話來催促我。」

「池氏集團大樓有什麽異常嗎?那晚有沒有其他人在?」

良久沉默後,池淮左回答:

「我這邊沒有異常,你的所有遺産按照法律分配回收到安瀾娅手裏,池樊川只拿到了不到1%的股份,他對這件事不是很上心,甚至沒有争取。」

「爆炸加上暴雨,現場幾乎找不到其他痕跡,最後以意外結案。」

池竹西:「為什麽不能是意外?」

池竹西寫下這句話的時候是不含情緒的,可池淮左似乎從文字中讀出了讓他無法接受的某種傾向,他像被點燃的炮竹般炸開。

「我告訴你為什麽,因為你的那通電話。」

「我們十幾年沒見,你覺得你會在來見我之前特意打電話問起小時候的事嗎?」

「別和其他人一樣犯蠢,你清楚你自己不是那樣的人。只要對方表露出拒絕你就會立刻縮回自己的安全區,這麽多年沒有主動再找過我不也是這個原因?明明我——」

筆跡戛然而止。

池竹西是想好好溝通的,可在意識到自己似乎被遷怒了的這一刻,他的所有的感情都被頃刻之間的憤怒取代了。

手指動起來,筆下淌出壓在他心裏很久,如果是面對面的情況絕對不會說出口的那些話。

「明明你像個救世主一樣承受着一切,是嗎?」

「你想從我這裏聽到什麽?對你的“犧牲”感恩戴德?感激我的人生裏居然能有這麽無私的兄弟?」

「你說你恨我,我就活該被蒙在鼓裏被你憎恨?我做錯了什麽,當年要不是你攔住我不讓我把事情告訴高集,我會變成現在這副鬼樣子嗎?」

「你說一到周末就來找我,你說有什麽事就給你打電話。我叫一句哥你肯定飛奔來找我,誰也攔不住你。這些都是你說的,可你做到了什麽?」

「還是說我就該舔巴巴求你在“奉獻”之餘抽出空來看我一眼?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偉大得要死?」

「是啊,多無私的哥哥,甚至在十八歲就立下遺囑,死後才把那些有的沒的交給我,我是不是應該當着你的面愧疚又羞愧的嚎啕大哭,這樣你就滿意了嗎?」

「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麽東西了?」

幾次深呼吸都沒能把胸腔的怒火全部宣洩出去,池竹西覺得現在自己有一肚子的話想寫。

十幾年的郁結就在那裏,他沒有能傾訴的人,而現在出現了一個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的“聽衆”。

他的醜陋、不堪、被壓抑在平靜沸水下的漩渦不受控制地一股腦傾瀉了出來。

池竹西的理智在警告他不要浪費口舌去求一個沒有對錯的結論,現在他的樣子真的很難看,可當情緒完全爆發,千言萬語都只能擠壓出那麽簡單的一句——

「我承認我對不起你,可你呢?」

你池淮左就全然清白又無辜,不該為我現在的狗屎樣子付一丁點責任?!

我徹夜失眠的時候你在哪裏?我初中畢業時迷茫無助的時候你在哪裏?我被餘陶扒光衣服圍在山溝裏毆打的時候你在哪裏?我無數次望着西浦渴望飛翔的時候你又在哪裏?

你早就缺席了我整個人生,留給我的是一具暴雨中的屍體和一堆爛攤子。現在有什麽立場罵我蠢?

就因為你自說自話的付出嗎?

我需要的是你的付出嗎?!

而池淮左的字跡端正:「我不是那個意思。」

池竹西如遭電擊般愣在那兒,怎麽也沒想到自己都把話說得這麽難聽了,池淮左還是那副樣子。

接着,滿腔的憤怒被涼水澆滅,熾熱的情緒化為袅袅青煙,熏得眼睛又幹又澀。

池竹西開始委屈,委屈之餘又憎惡起這樣的自己,到最後他也不清楚自己現在的心情。

哭鬧和申訴都會被視為心理疾病的體現,所有人都有一套完美無瑕的說辭來解釋自己的行為,合理得像是只要他提出質疑就會顯得無理取鬧。

就像現在這樣,他的确在無理取鬧。

更令池竹西難堪不已的是在這種情況下和自己形成鮮明對比,依舊保持清醒的池淮左。

「聽我說,池竹西,你從小就很聰明,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如果“我”知道兇手是誰,我一定會直接寫在紙條上,而不是這樣語焉不詳的信息。事态明顯不受控制,“我”想讓你離開,而不是查下去,你明白嗎?」

池竹西眼珠黑壓壓的:

「別想糊弄我,池淮左。你說我出車禍的時間早在九點三十五,在那之後,你沒有受到任何威脅。這代表有人一直在盯着我,至少在九點五十五之前對方就知道了我的死訊,所以才沒有了威脅你的把柄。」

「比起我,你才是更危險的那個,他們原本就是沖着你來的,不管是不是意外,事實就是,我的死沒有任何意義,那些人還會找下一個機會對你下手。」

池淮左:「這不代表你也安全。」

池竹西:「所以別再廢話了,我需要小心誰?」

「池樊川。」

池淮左這次答得很快,像早已将這些內容書寫過千百遍。

「他有非常病态的掌控欲,在我小時候他能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絕對強勢地掌控所有目光所及的東西和人。蔡闫也好,池源也好,我也好,如果不能當他養着的貴賓犬,那就會成為他的眼中釘,肉中刺,這一點沒有随着長大而有所改變。」

「宗族、倫理、社會、網絡,他太懂得如何用這種東西來控制一個人。」

「控制,意味着摧毀。」

「池竹西,就像紙條裏說的,我也希望你離開,離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不一會兒,池竹西輕笑一聲:「你又要替我做決定。」

池淮左:「這只是一個建議。」

池竹西看向桌上的鋼筆禮盒,等到風再次吹開他額前的碎發,他寫:「你參加了我的葬禮嗎?」

池淮左:「參加了。」

池竹西:「默哀的時候,你在想什麽?」

日記本上出現斷斷續續的墨點,對方幾次下筆都沒能寫出完整的句子。

「葬禮那天是我們的生日。」池竹西寫,「所以默哀的時候我對着白燭許願,地獄裏不應該只有你和我,不把兇手也拽下來,誰也不會甘心。」

「我是你弟弟,你弟弟已經死了;你是我哥哥,我哥哥也已經死了。你恨我,這輩子都在被我折磨。」

池竹西的表情與葬禮那天拖拽着池源頭發時一模一樣,白得發冷的肌膚,漆黑陰暗的瞳孔,抿直銳利的唇角。

他沒有聽見心底的聲音,因為那個聲音會說的每句話、每個字都正從他的筆下展開。

「我必須告訴你,我也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