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作為常青市的優秀企業家,池樊川的照片經常出現在各大財經新聞頁面。

也不怪營銷號總喜歡拿他當版頁,和同齡的企業家相比,他的外型的确算得天獨厚。輪廓感十足的面容使他在鏡頭下的線條利落又清晰,常年的正裝将男人的氣質沉澱出醇實的厚重感。

和他比起來,池淮左充其量只算得上剛換牙的小奶獅。

有關池樊川的小作文從他事業騰飛開始就被營銷號編了一輪又一輪,并随着版本的更疊愈發完善。

據說他那對早逝的父母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成為一個文學家,所以才把詩人杜牧的號“樊川”借來給他拼上。

池樊川也的确在文學的海洋裏徜徉過一段時間,後來還學他父母,“淮左名都,竹西佳處”,池樊川也給自己兒子取了這類的名字。

但他沒有走文學的道路,而是基因變異似的無師自通悟出了文學功能性的一面。

他從文學系轉新聞系,畢業後直接投身企業公關這行,跟着老資格一起接過幾個震天撼地的大案,刷滿資歷後便開始出來單幹。

個人對接大企業不夠格怎麽辦?那就從門檻更低的文娛這一塊開始做。

也是在那個時候,池樊川認識了正在準備RISD畢業展的安瀾娅。

藝術不需要經營,藝術家需要。剛性需求加上池樊川早年小文青的過往經歷,安瀾娅迅速和他熟識,當年的報刊雜志都以“新銳藝術家和她的伯樂”稱呼他們。

同年,兩人墜入愛河,年底正式結婚,并成立了自己的文娛公司。第二年,安瀾娅的父親拉來大量投資,經過多年的經營,逐步成為現在這個綜合性娛樂集團。

如果不看後來池樊川和安瀾娅離婚的事,這似乎是個再正能量不過的,年輕人拼搏奮鬥最終愛情.事業雙豐收的勵志故事。

勵志故事的主人公現在就在池竹西的面前。

秘書叫了聲池總,池樊川颔首示意她出去。等到秘書熨帖關上門,他才從辦公桌後起身,扣上西裝扣,偏頭示意池竹西去沙發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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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見,你長大了,竹西。”

池竹西和他面對面坐着,池樊川和他體格相差快一倍,完全擋住落地窗外的餘晖。逆光讓池竹西看不清他的表情,當他開口,低沉硬朗的語調順着男人投來的陰影攀附上皮膚。

原本還算放松的池竹西瞬間換了副模樣,身體本能的戒備起來。

池樊川坐下後的第一句話卻是:“你身上有煙味。”

池竹西:“別人的。”

“身體不好的話最好別碰煙,池淮左的煙瘾就很大,怎麽說也不聽。”

“我不吸煙。”

池樊川笑笑:“只是随口說說,別那麽拘束。”

“我想過找你,但似乎有很多人都不想讓我們見面。”他雙腿交疊,緩緩靠在沙發椅背,漫不經心說,“真遺憾,可我畢竟是你父親。”

“沒人這麽覺得。”池竹西說。

池樊川仍盯着他,和池竹西如出一轍的深色瞳孔聚焦出瘆人的黑,幾乎看得人渾身汗毛豎起。

“許若愚說你在問池淮左的事,我這個秘書似乎還沒意識到被你套了話。”池樊川笑起來,笑容發自內心,“十幾年前我就知道,你比池淮左更像我。這麽多年安瀾娅居然沒把你養廢,簡直是奇跡。”

“你沒必要對着我這麽虛僞,我們都清楚彼此是怎樣的人。”池竹西冷冷道。

池樊川搖頭,頗有耐心地解釋:“從別人口中聽見的東西要自己驗證後才能得出結論,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才對。不管其他人說了什麽,事實是,當初離婚我争取過你,比起池淮左,我更想把你留在身邊。”

“是嗎?我以為人人都更喜歡他。”

“你太看重池淮左了。”池樊川說,“這會讓你變得看起來比以前堅強,但只要你太在乎一個人,你就不可能獲得真正的堅強,尤其那還是一個死人。”

“他是你兒子!”池竹西的聲音跟結了冰似的。

池樊川戲谑道:“我說了,那是個死人。”

他在兜着圈子想激怒你。

池竹西很清楚這一點,也很清楚對方的确将他激怒了。原本打算好的虛與委蛇在須臾間被甩至腦後,他胸腔不斷起伏,每次呼吸都帶着冷氣,情緒不斷化為支撐軀殼的動力。

“他是個死人,還是你想讓他變成死人?”

池樊川挑眉:“所以這就是你今天找我的原因,嗯,原因之一?你覺得是我把他逼死的?”

“不是麽?”

“安瀾娅覺得照顧小孩會影響藝術創作,我找來保姆看護你們,結果她為了所謂的自由和我離婚鬧得風風雨雨;池淮左大學畢業要求進入集團,我建立了西浦分部,完全放權,結果他從十五樓當着你的面跳下去,給我留了一堆爛賬,現在輪到你了。”

池樊川像個苦惱的好父親一樣露出不解之色。

“我倒想問,你們到底想要什麽?”

一套和夏實截然相反的說辭。

區別只在于池樊川說的每句話都有依據,而夏實卻完全拿不出能擺上臺面的證據。

如果不是日記本上池淮左的那些話,池竹西産生動搖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眼前這個擁有寬厚肩膀的男人就和窗外轉暗的天色一樣。

他的言行舉止和夕陽西下沒有區別,沒人會嘗試去阻止落日,只能随着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孤獨等待黑夜的來臨。

你反抗不了自然,你也反抗不了他。

意識到這一點讓池竹西不寒而栗。

“你哥死後,安瀾娅找過我幾次,都是在争那些遺産。只是6%的股份就讓她坐不住了。”

嘴角拉出嘲諷的弧度,池樊川輕聲說:“我挑明那些股份經過市場稀釋後還是會交給你,可憐的藝術家卻完全不能接受這一點。很難去判斷她是為了你和我争取,還是為了自己出一口惡氣。竹西,我問你,你覺得安瀾娅在乎你嗎?”

不在乎。

甚至不用思考,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池竹西不斷變換的臉色讓池樊川很滿意,窗外已經徹底黑下去,秘書稱職地在秘書處将辦公室裏的燈調亮,明亮的燈光下,那些細節也暴露出來。

相似的發色、相似的眸色、相似的五官。還沒徹底長開的池竹西和池樊川記憶中的自己逐漸重合了。

更令他滿意的是,池竹西不像池源那樣,說好聽是單純,說難聽就是愚鈍。他也不像池淮左那樣,自以為隐藏得很好的憎惡眼神總是如影随形。

蔡闫不想讓池源被池淮左針對,于是把他養成了個小傻子,安瀾娅自以為兒子需要得知可笑的真相,于是灌輸給他仇恨和憤怒。

只有池竹西,他看起來還是那麽幹淨,自小建立的防禦機制讓他下意識隔開了人群,自己的這個兒子誰也不相信,這樣才能擁有獨立又健全的思維與人格。

他從來不覺得池竹西有什麽心理疾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愛好,不被人理解的表征就能叫疾病麽?那世界上缺乏的就是這樣的“精神病人”。

池竹西很快鎮定下來,眼底沉下濃郁的暗澤:“對我來說,你和安瀾娅沒什麽區別。她不在乎我,你也是,除了自己,你們不在乎任何人。”

“繼續說,我在聽。”

就像鏡面的兩端,池竹西也微微後靠,下颌繃直,流露出和池樊川不同但又相似的神态:“你知道王邱。”

池樊川沒有否認:“知道。”

“你也知道池淮左的遺囑。”

池樊川問:“你說的哪一份?”

“這才是你找安女士的原因,但是你發現她并不清楚池淮左決定把所有東西留給我這件事,王邱沒有找她。所以你想和安女士談判,即使退讓一小部分也可以,只要把事情确定下來,這樣至少你不是完全無所得。”

“你比我預料的還要聰明。”

“王邱既然沒有找安女士,那他一定是來找我,于是你一直等着,一個小孩子當然比成年女性更好糊弄。”

“我現在不這麽認為了。”

“你沒必要當着我的面挑撥我和所有人的關系,也沒必要把自己塑造成複雜的父親,我原本也不在乎那些。”

“你在乎什麽?”

“你不是很清楚嗎?”

“你很像我,我在十九歲想拿到第一筆投資的時候也和你一樣,青澀、固執、覺得一往無前就能獲得結果。”

“你獲得了嗎?”

“很可惜,沒有,沒人喜歡和一個把不對等底牌擺上桌的賭徒合作,不是太過于自信就是太過于愚蠢。”

池樊川低低笑起來,從口袋裏掏出煙盒,火苗蹿升,他給自己點了一根,深深吸了口,緩緩吐出。

香煙靜靜燃燒,白霧擋在他們中央,把雙方的視線都模糊。池竹西沒有追問,池樊川也不再開口,直到那根煙燃得只剩煙蒂,池樊川才慢慢前傾身體,視線透過淡開的白霧刺入池竹西的眼。

“你懷疑池淮左的死另有原因,并且懷疑是我幹的。我可以開誠布公的講,我沒有。就算他再和我對着幹,我也不會對自己兒子下手。就像當年我沒有對安瀾娅趕盡殺絕一樣。”

池樊川語調放緩,這是一種不低頭的示好,他觀察着池竹西表情的每一寸變化,低聲道:

“相反,我很楓樂意給你提供幫助。你查到現在也只查到本來就放在我辦公桌上的那點東西,太沒效率。”

“如果他是自殺,那這件事到此為止,如果他不是自殺,我的兒子死了,我站出來替他申冤,這很合理不是嗎?”

“只是,池竹西。”他一字一字說,“你能給我什麽?”

被點到名,池竹西不自覺後縮了一寸。

夏實說得沒錯,池樊川不是他能輕易對付的人,寬闊的視野和信息不對等的自信讓此刻的男人像是手持□□的獵人,正漫不經心對着腳底試圖發起反叛的學徒展示漆黑的槍洞。

句句不帶血,硝煙味卻濃郁得使人窒息。

池竹西反問:“你又能給我什麽?”

“會問出這個問題只能證明你根本沒打算和我談判。”池樊川的口吻裏帶了不易察覺的遺憾,他俯視着自己的兒子,“想清楚了再來找我,聯系許若愚,她随時等着你的電話。”

他說:“回家注意安全,竹西。”

***

離開池氏集團大廈已經是晚上九點過,連加班的人也沒剩幾個。西浦這個地段不好叫車,路燈被變得幽綠的綠植遮擋大半,池竹西一邊在手機上和人聯系一邊往外走。

他很疲憊。

和池樊川對話是一件很費心神的事,他話裏有真有假,時而冷酷時而溫情,又随時在父親的和藹與商人的市儈間轉換。

池竹西還沒和這樣的人打過交道。

【你是故意的。】那個聲音不贊同說,【夏實警告過你,不要當靶子,也不要和他交易,但你還是直接站出來和他對峙。】

“和池樊川兜圈子沒用,只要我不提,他會一直在親情關系上打轉。池淮左說他是個控制欲很強的男人,那代表着極度的傲慢,如果不挑釁他的神經,他永遠不會正眼看我。”

池竹西把手機放回口袋,室外的溫度只有個位數,露在外的手指沒一會兒就凍得發僵。

他對着雙手呼了口氣,回憶着池樊川的那些話。

男人對池淮左的死毫不在意,有底氣放話這件事和他絕無幹系,甚至将協助調查當作籌碼和他談判。

是覺得他絕對查不出來什麽,還是有其他原因?

池竹西靠着槐樹靜靜思考着,突然整個人往後一倒,是被誰拽住了後領,巨大的力道将領口繃直,前領卡住咽喉,根本無法呼吸。

變故來得突然,池竹西來不及有多的思慮。

身後是一片綠化,連燈都很少,也不知道有沒有監控,他下意識伸手去找能抓的東西,指甲扣掉樹皮也沒能阻止背後的力道。

轉瞬間,池竹西仰着被拖入草坪,掙紮中在草地上留下一道明顯的痕跡。

他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低罵了一聲,接着後領被稍微松開,還沒等他大口呼吸,一只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同時,一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死死捂住他的口鼻。

池竹西被迫仰着頭,反手抓住那只手套,但力氣根本無法撼動鐵鉗般的挾制,時間一久,缺氧讓他大腦一片空白,渾身上下麻痹一片,很快就使不上力。

【聽……有……】

【你……】

他在說什麽?

【狗的叫聲……就在……】

【不是……是真的……】

狗的叫聲?

聽到那聲被寬敞環境拉長的狗叫聲只是一瞬間,又像被拉長至整個世紀。

池竹西感覺不到任何東西,就在下一秒,或許是最後一秒,脖子上的力道突然一松,捂着口鼻的手也離開他的面部。

沒了支撐,他一下子倒在地上。

嘭——

池竹西猛烈地咳嗽起來,每咳嗽一下都有濃厚的鐵鏽味從嗓子眼漫入口腔,空氣的流動讓他有了喘息的機會。

“池竹西?池竹西你還好嗎?”有人影在他眼前打晃,或許是因為自己現在耳鳴的緣故,那個聲音嗡嗡的。

池竹西撐着地面,狗的叫聲又成了不可查的幻聽,而救下他的男人清晰的面容出現在視野中。

之前聯系來接自己的高集将一個大塊頭反扣在地上,膝蓋死死抵住他的後背,正面露焦灼看着自己。

“我剛到就看見他對你下手,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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