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剛想說沒事,腳掌踩入草坪傳來鑽心的疼,池竹西皺起眉,緩緩從地上站起,嘶啞道:“腳踝扭了。”

高集粗略掃了眼,受光線限制,現場可視條件極差,除了少年有些走樣的站姿外看不出異樣。

他一摸後腰,當場給嫌犯铐上,不顧掙紮把人拎起來後問池竹西:“能不能走?”

池竹西:“能。”

高集松了口氣:“那先跟我去分局,調查結束我送你回去。”

“……”池竹西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沉默的時候回頭看向不遠處的大廈。

寫字樓高層燈火通明,數不清的人正被鎖在工位上為了所謂夢想前仆後繼,他血緣上的父親顯然不屬于其中一員。

他仿佛隔空與那雙黝黑的眼瞳相望,與在辦公室不同的是,池竹西這次确切的嗅到了血的氣味。

不是池淮左被暴雨稀釋後的紅,是從嗓子眼逐漸溢出,不知不覺填滿口腔的,本應名為恐懼的陌生味道。

可惜了。池竹西在一瘸一拐跟着高集上車的時候想。

第一個教會他恐懼的人死在他面前,而現在,為了那個人,他或許不能,也不願再屈服于心跳。

像小時候那樣哭鬧着最終妥協的經歷,他絕對不要再體會第二次。

***

“真不用把咱的心理疏導給他喊來?又不收費,喊來杵這兒吧,就當尋個安心。”

常青市公安局西浦區分局,扒着玻璃門往會議室裏瞅來瞅去的趙彥苦着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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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前不久的幾樁案子他熬夜盯監控快把自己熬瞎,秉承着人道主義原則,加上他的确破案有小功,嚴懷明大手一揮,把他從監控員這個費眼睛的崗位暫且調職,也算是給他的眼睛放個假。

今晚剛好趙彥值班,高度近視的四只眼大老遠就看見一高一低一瘸三個身影,正納悶呢,等人走近一看,驚得他直接從椅子上蹦起來。

“高,高副!”他推推眼鏡。

高集簡單概述了一番前因後果,他本來和池竹西約好晚上六點左右碰面,結果局裏有案子耽誤了,等他結束重新聯系上人,車剛一開到就看到嫌犯把池竹西往樹林後拖。

要不是他來得及時,這後果誰也說不清楚。

嫌犯被押送到審訊室,高集作為半個證人旁聽,池竹西在做完筆錄後就被安排到會議室休息,瞧他的意思似乎是在等高集。

趙彥在門外打量着池竹西,他比上次來局裏還要慘一點,外套上沾滿了草屑和泥巴點,脖子前有一道又寬又深的淤痕,只是看着就觸目驚心。

人也沒什麽精神,蔫答答的。

同樣是今晚值班的小民警涼涼說:“你當心理疏導員是什麽吉祥物啊,大晚上沒事喊人來加班?而且這事兒又不稀奇,民風淳樸西浦區,啧。”

趙彥心想你小子怎麽不懂我的良苦用心。

那段時間參與過池淮左墜樓案調查的基本都看過池竹西的筆錄,或是文字或是錄像,誰看了不覺得瘆得慌!

他還是沒提,挑着廢話侃:“咱這地兒治安是一般,您能不能對新區寬容一點,加班怎麽了!沒見高副還跨區加班往這兒塞人,今天抓一個,明天抓一雙,哥譚市常青分市欣欣向榮指日可待!”

“得了吧,今天抓來那小子你就不覺得瞅着眼熟?”

趙彥一愣,快速眨眼從自己腦子裏扒拉着能匹配的畫面,半晌,有了結果:“他是不是上個月才進來過。”

“不止上個月,這人小偷小摸慣犯了,金額不大,态度良好,每次關幾禮拜就給放出去,跟來打秋風似的。”

這頭對話的音量引起了池竹西的注意,他覓聲擡頭,看見門外聊得正起勁的兩位警察,戴眼鏡的那個滿臉憤恨:“搶劫未遂按照搶劫定罪!诶這給我氣得,還得讓池竹西去傷情鑒定,怎麽也得給他三年大禮包吧?”

“搶劫未遂?”池竹西和趙彥對上視線,雙方都有片刻的茫然,“已經調查清楚了嗎?”

小民警給了趙彥一個倒拐,輕搖頭說:“還在問話,結果很快就能出來。”

趙彥側過頭小聲問:“我怎麽瞅着池竹西自己不覺得這是搶劫啊?”

小民警微笑:“那你瞅着他其實聽得見你在這裏屁話連天嗎?”

趙彥:“…………”

結果也正如他們所說的那樣,嫌犯交代,他本來在園區晃悠,準備蹲個加班加得神智不清的小白領偷一波,結果看見了渾身名牌的池竹西,光是背的書包少說就得四位數,自己一時惡向膽邊生就下了手。

本來想着這也就是個小孩,被搶了威脅一通也不會怎麽樣,沒想到直接撞槍口了。

高集在轉述的時候略帶疲憊地捏捏鼻梁,他大概也清楚池竹西這個時期的敏感和特殊,一時間不知道該說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有些值得注意的地方必須要繼續審,我先送你回家。”

“高警官。”池竹西擡起頭,白冷的皮膚繃直,脖頸的紫痕比一開始更明顯,深得發黑。

他指着脖子,因為仰着頭聲音有點抖,“我這樣回不去。”

高集沉默片刻,最後抄起外套和鑰匙:“那你跟我回家,我把房間收拾出來,明天案情确切了我和你一起回去說明情況。”

池竹西乖巧配合點頭:“好。”

在車上,池竹西給安瀾娅打了一通電話,不出意外地沒人接,他從善如流發了通短信,說晚上高集找自己了解情況,時間太晚回家不方便,在對方家裏暫住一晚。

“您說有些值得在意的地方是什麽意思?”池竹西的聲音在安靜的車廂裏響起。

高集瞥了眼車前鏡:“只是一些還沒證實的口供。”

“我無權知道嗎?”

“……也不是。”

“那我能知道嗎?”

“……”高集拿他沒轍了,思考了一下措辭後才徐徐開口,“搶劫未遂應該是真的,他有前科,上一次犯事就很暧昧,只不過受害者怕他報複,最後才定性成偷竊。”

池竹西莫名有些失望。

車駛入十字路口,紅燈攔在前面,高集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敲着方向盤。

“不過他說,除了他,現場一直有其他人在,并且不止一個。”

池竹西眼皮一跳。

車裏昏暗的光線因為穿過十字路口的其他車輛明滅交替,池竹西注視着前方,黑眸倒映出閃爍的光澤。在高集張嘴想說什麽的時候,他突然側過頭,臉上居然帶着笑:“他的話可信嗎?”

“小偷的警覺性都很高,而且他沒必要撒謊,就算真的查出其他人他也沒什麽好處。不過你是什麽情況,為什麽……”

池竹西不知在想什麽,偏頭看向窗外,半晌後才開口:“綠燈了,高警官。”

高集的家和他的職位并不相稱,籠統的來說,三室一廳,兩間卧室一個小書房,夫妻倆夠住,如果添幾個小孩,平日親朋好友來了甚至不能留宿。

他的妻子對池竹西的到來有些詫異,把人接進來就打算去打掃房間,被高集攔下,幫忙撐着她的腰:“沒事,你休息你的,我來就行。”

挺着大肚子,女人給池竹西倒了一杯溫水,也不多問,回自己卧室了。

池竹西沒動那杯水,他去衛生間處理了一下其他挫傷。水流嘩嘩作響,掌心細密的傷口裏混着不少草籽和泥屑,傷口的痛感細密,被涼水一澆,比起刺骨的冷,那點陣痛反而不值一提。

但池竹西對此毫無反應,洗幹淨雙手,他擡頭看向鏡子,從眉梢打量到唇角。

的确是像的。

嘴角扯出一個怪異的弧度,池竹西一直在觀察池樊川的表情,那是他在面對自己時最常流露的笑容。

當池竹西自己擺出這幅面容時,他才意識到這個笑意味着什麽。

就和他在車裏聽到高集說現場有其他人盯着他時一樣,是那種伺機很久,冒着巨大風險後終于等到有東西送上門的竊喜。

這也讓池竹西決定得找池淮左問清楚。

如果說自己露出這個表情是因為知道了有不懷好意的第三方尾随,于是可以順藤摸瓜找到背後的人,而那個人多半和池淮左的死也有幹系,那麽池樊川又是為什麽?

夏實說池樊川有動機,但遠不如蔡闫大。因為單從收益來看,如果池樊川不是一個完全無法忍受“自己所有物”不受控制的瘋子,他的風險和收益就是不成正比的,除非有一個收益壓過風險的理由。

而這個理由,死去的池淮左必須知情。

——池淮左一定在隐瞞着什麽。

這是池竹西和池樊川交談後唯一能肯定的事實。

走出衛生間,高集剛把房間打掃出來,池竹西抱着書包進門,聽高集說:“是秋天的棉被,如果覺得冷的話把暖氣調高一點。”

房間原先似乎是客房,現在已經有了育嬰室的雛形,角落放着一個木制嬰兒小床,雜七雜八的小衣服和玩具都堆在上面。

高集簡單叮囑一番後就打算去給池竹西找些外敷藥,時間緊急,在局裏只是找人簡單給他診斷了一下腳踝,脖子上的鈍傷還沒來得及處理。

剛邁開步,高集就感受到身後傳來的拉力。

高集回頭,看見池竹西修長利落的手,指骨分明,白淨又纖細。

他擡起眼,目光放在一手抱着書包一手拉着他的少年:“怎麽?”

“我能相信您嗎?”池竹西問。

高集:“……”

那個瞬間,高集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也有這麽一個孩子用黑得發亮的眼神看着自己,那時他眼裏噙着淚,躲在兄弟身後一言不發。

那時自己什麽也沒做,木納得讓人生厭。

高集看着他的眼睛,十分鄭重道:“我是警察。”

“好。”池竹西松開手,垂着頭,任由額發擋住了眼,他打開一直抱着的據說至少四位數的書包,從裏面拿出了什麽,遞過來,“這是池淮左留下來的。”

把東西交給高集後,池竹西沒有太多解釋的意思,比起自己一股腦的将沒有證據的推斷灌輸過去,還不如等高集自己思考之後再交涉。

他後退一步,委婉道:“我想先睡覺,明天還有早自習。”

高集看着手裏用塑料封口袋裝起來的紙條,東西很輕,拿在手上卻沉甸甸的。

房門輕輕合上了。

池竹西坐在床邊,一邊掏出日記本一邊翻出筆,咬開筆帽,翻到最新一頁正準備落筆,餘光掃過前行,倏而驚覺這一頁并不是上次結束的那一頁。

池淮左居然又寫了滿滿一頁新的內容。

「今天我見了容岐。」

「我一直以為他遲早和安瀾娅結婚,才一直不近不遠的照顧你。」

「安瀾娅他媽的是不是瘋了,我把你交給她,她都幹了些什麽?」

「容岐又是個什麽爛人,知道你那副狀況最好的辦法不是讓你找我開誠布公的聊一聊,他都治了些什麽狗屎?!」

「你的自尊心就那麽強,電話一次打不通不知道再打一次嗎?我不接你就不知道沖到我面前指着我鼻子罵我臭傻逼嗎?你都在幹什麽?」

「我他媽熬了這麽多年都熬了些什麽,早知道最後會成這樣我初中就該帶着你離家出走,我們死外面,我們死一起。」

「所以你那天才會那麽大的火,即使氣得恨不得捅我兩刀也把自己的情況瞞得死死的?」

「你到底是怎麽看我的,池竹西,你到底把我當什麽了?」

池淮左的語序混亂,前言不搭後語,寫到哪裏罵到哪裏。就通篇的筆跡看起來……他似乎快要崩潰了。

就和那天的池竹西一樣。

而在句末,他的字跡恢複了正常,寫:

「你問我默哀的時候在想什麽。」

「我答不出來,我不會默哀,我只會報複所有對不起我們的狗雜種。」

「但現在最對不起你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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