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第二天,池竹西五點半就醒了過來,他輕手輕腳去洗手間把自己整饬幹淨,等到六點左右,高集從書房出來。

男人一整晚沒睡,眼睛裏全是紅血絲,下巴也冒出胡茬,粗眉濃眼彌漫着散不開的疲憊。

看了牆上的挂鐘,高集揉揉眼,從茶幾上撈起車鑰匙和錢包:“一起去吃早飯,吃完送你去學校。”

池竹西沒拒絕,背着書包跟在他後面。

今天天氣不算好,妖風刮骨,天灰蒙蒙的像是随時要下雨。這個點出門的只有學生和上班族,不少人邊走邊打哆嗦,恨不得馬上返回家裏裹上棉被直接冬眠。

小區外就有一家面館,老板認識高集,見他進店熟稔的打招呼。

“早啊,老高,還和平時一樣?”

高集兩步跨坐到塑料椅子上,點頭:“一樣。”然後轉頭問池竹西,“吃點什麽?”

池竹西只點了一碗白粥。

電視放着早間新聞,女主播用标準的普通話播報着近日的大事,提到最近西南地區遭遇冬季罕見強降雨,日降雨量達特大暴雨等級有64個鄉鎮。江渠水位瘋漲,各市做好防洪準備。

老板叼着牙簽,暗罵這鬼天氣。常青市是山城,江渠橫亘劃穿城市,水利大壩按照慣例冬季截流,也不知道這一股強降雨會不會造成影響。

“又是暴雨又是寒流,這日子要怎麽過……”老板的嘆氣一聲接一聲。

嘈雜的環境中,池竹西安靜地喝着粥,注意到視線一直持續不斷在自己身上,他緩緩擡眼,高集冷不丁被抓了個正着,有些狼狽地避開了。

碗裏的面吸飽了湯變成黏糊糊一團,猶豫再三,高集終于放下手裏筷子,語氣嚴肅:“你應該在發現紙條的時候立刻通知西浦分局的,案子一結就不屬于我的管轄範疇,找我沒用。”

池竹西慢條斯理将最後一口白粥咽下,放下碗,抽了張餐巾紙擦嘴,然後才說:“那我下午放學去西浦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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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集皺眉:“可是——”

池竹西雙手搭在膝蓋,擺出全然接受的聆聽姿态,由下至上的視線讓高集把後半句話哽在喉嚨裏,如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你哥的案子已經定了。”高集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看那張紙條的意思,他很擔心你會遇到危險。”

“我已經遇到危險了。”池竹西說。

“所以你就不要再摻合下去,你不是高三嗎?專心學習,那些事情……有人會管的。”

“誰會管?”池竹西的語氣是單純的疑惑,“這件案子已經結了,所以我才來找您,我只認識這一個警察,可您說案子一結就不是就不屬于您的管轄範疇,我該找誰?”

高集有些急了:“你怎麽不明白?就是因為你一直抓着不放才會有人跟着你!”

“那我現在什麽也不做就能安全了嗎?”

高集嘴唇翕動,沒做聲。

池竹西輕聲說:“我不知道,您也不能肯定。”

高集久久凝視池竹西平靜的面容,昨晚的險情還歷歷在目,紙條上,池淮左預言般警告了他的弟弟,這是無法否認的既定事實。

不知過了多久,高集終于再次開口:“我會跟進昨晚的事,如果真的有人在跟蹤尾随你,我會把人翻出來。但也僅此為止。”

“你總得接受的,池竹西。”他長呼一口氣,說不清是勸說還是嘆氣。

***

在周三的一個晚上,池竹西撥通了池淮左給他的那個號碼。

接電話的是位女性,姓廖,聽說他是為池淮左的事而來後,廖女士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然後給了池竹西一個地址,要求面談。

上了一周的課,池竹西終于等到了周六。

家裏一如既往沒人,池竹西收拾好東西出了門,王邱在樓下等他。

将地址輸入導航,王邱看着被劃出來的路線,手在觸控面板上下移了移,說:“怎麽這麽偏,不堵車的話過去得有三個小時。”

“安女士今晚會回家,我要在晚上八點半前回來。”池竹西系好安全帶,“麻煩你了。”

目的地在遠郊,下了高速還得繞過常青市著名的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峰巒重疊,被車流甩在身後。

車裏放着舒緩的音樂,池竹西望着窗外的翠綠,突然開口:“池淮左是個怎樣的人?”

王邱有些詫異:“怎麽突然問這個?”

“夏實說你是他大學室友。”

明顯的答非所問。

王邱的指尖在方向盤摩梭兩下,說:“我和他并不是一個專業的,你哥學的金融,因為偶然才分到一個宿舍。”

“熟起來是因為夏實的那個項目,她以前定期會參加社會公益,給需要幫助的人提供免費的法律援助。暑假前,她接下了‘茗啓地産’拖欠工人工資的社會項目,來學校找需要社會實習的學生。不知道為什麽池淮左也報名了,最後以財會顧問的身份參與進來。”

池竹西安靜地聽着。

“項目組的很多人都對你哥……有些意見。”王邱說,“大家都知道池淮左的家庭背景,‘茗啓地産’又和池氏集團有長期的業務關聯,一開始,很多人都覺得他是來搗亂的。”

池竹西:“他沒有必要來小打小鬧。”

“夏實也是這麽說的。”王邱想到什麽,失笑道,“夏實說,只要一日沒登基,太子爺就永遠是可憐的太子爺,他老子和對方關系好不好幹他屁事。退一萬步講,就算是他老子親自來小打小鬧,她也舉手舉腳歡迎,免費勞動力誰不愛。”

這話一出,夏實眉飛色舞的表情瞬間浮現在兩人腦海,這的确是夏實會說的話,張牙舞爪,初聽令人啼笑皆非,細想滿是警告,帶着刺。

“向社保局勞動監察部門投訴需要完整的材料,勞工合同、工價工量、考勤表等等。但那些工人大多是周圍鄉鎮的農民工,文化程度不高,被鄉親介紹來工地就直接幹活,只有包工頭有合同,包工頭拿到錢就開始和稀泥,不管他們死活。”

“夏實在不幹律師這一行之前也是有名的律所大par,對方可能顧及到這一點,派了律師想和我們庭外和解。我們初步的打算是,讓步可以,拿到工資也比長時間拖延欠款要好,他們一個人養活一大家子,再拖下去是會出人命的。”

說着,王邱的思緒飄回到大一那年。

他還是個青澀的法學生,而項目組裏除了夏實這個項目主理人外都是學院裏最頂尖的學長學姐,任意拎一個出來都算得上未來律所骨幹精英。

每次例會中,最邊上的兩個位置就是他和池淮左的,大家都默認他是運氣好才混進來躺資歷,而池淮左……說不定是夏實為了和池氏集團打好關系放進來的吉祥物。

但池淮左只安分了幾天,當他把那些入門級別的法學書快速翻了幾遍後,很快就在例會上嶄露頭角。

“池淮左主張不僅要拿到工資,還要拿到大額賠款,他要讓企業家知道什麽叫肉痛,痛到以後就算不得不申請破産保護,也會因為這股持久彌新的痛不敢再作出什麽黑心的舉動。”

王邱嘴角帶着笑。

“我們都覺得這小太子太異想天開了。這話輪得到他說?每個學法的人哪個不是壯志滿籌想要為世間伸張正義的,案例見多了心也冷下來,知道社會并不是我們想的那個樣子。”

“他做了什麽?”

“他差點把茗啓地産的老總送進監獄。”王邱光是提到這件事就覺得內心一股熱流湧入肺腑,令人暢快得想要大笑出聲,“他拉着我找夏實要權限,去查茗啓的財務支出,他是池氏集團默認的繼承人,以業務為由頭三言兩語就從茗啓地産的經理那邊套了點話。總之,最後夏實扒出來他們老總偷稅漏稅的數額占應納稅額的28%。”

池竹西想起什麽,輕輕說:“幾年前那次常青市鬧得很大的房地産逃稅案……”

王邱:“對,就是那次,因為數額巨大,整個房地産市場都轟動了,補稅的公司一天能從城南排到西浦。因為有大案壓着,勞動監察整治行動進展得非常迅速,農民工不光拿到了工資,還有一大筆賠償金——池淮左要是再抖點東西出來,茗啓地産的老總就不是補上稅款那麽簡單了。”

輕描淡寫的描述聽不出當時事态的曲折,只有王邱知道,那段時間自己和池淮左是怎麽熬的。

咖啡喝得比飯多,一日兩餐靠外賣。通宵到淩晨五點是常态,天亮了就在夏實給他們安排的那個十五平米的辦公室随便找個地兒躺兩個小時,聽到鬧鐘後爬起來繼續工作,離開房間的唯一原因是得洗澡。

有幾次王邱熬不住了,兩點阖上眼,等他心緒不寧地驚醒,發現身上搭着池淮左的外套,而外套的主人正依在小窗邊上抽着煙。

見他醒了,池淮左把煙頭按進滿滿當當的煙灰缸,晚風把他籠罩在他周遭的煙霧吹散,露出懶散的那張臉。

王邱問他你不困嗎?

池淮左聳聳肩,只說自己早就習慣了。

說完他調笑般補充,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就這你就不行了,以後要是女朋友比你能熬你還活不活?

王邱說去你媽的,傻逼。

案子轟轟烈烈結束後,他有些擔心池淮左會不會因為這件事被人記恨,這畢竟是池氏集團的合作公司,出了事就算沒有連帶責任,影響也不好。

在商場上混的沒幾個傻子,大家奉行的都是殺人不見血的陰狠招數,哪有像池淮左這樣大咧咧站出來揮刀的?

可夏實罵他才是個傻白甜。

就在他們熬夜整理資料的同時,池淮左早就聯系了茗啓地産的競品公司。

“和有隐患的房地産暴發戶有什麽好合作的,能換一個不被查的下家不香嗎?”

夏實坐沒坐相把腿翹在辦公桌上,旁邊是摞得比人還高的資料文檔,最上面壓着的咖啡杯裏放着幾顆還沒融化的棒棒糖。

“你以為池淮左為什麽要來法律系的社會實踐?有那功夫去股市游一輪,以他的本錢在常青撈套房不是難事,真當人來做慈善了?”夏實哼哼唧唧,“別看他嘴裏什麽愛與正義,都在扯淡,那小子就是沖着把茗啓地産整垮來的。狠毒,就是說非常的狠毒。”

事實也證明确實如此,池淮左在那之後沒有再繼續參與任何跨專業項目,畢業之後,靠着大一時候談下的新合作,成功從池樊川那裏談判到了西浦的自主權。

“你要問我他是個怎樣的人……他很強硬,自主,是個會成功的人。”王邱說,“如果他還活着的話。”

池竹西有些走神。

那樣的池淮左對于池竹西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他離這個哥哥的生活很遠,離他的工作更遠。

在池竹西還在矯情地心生怨恨的時候,頂着痛苦的池淮左依舊做了這麽多事,轟轟烈烈,萬衆矚目。

楓 所以你拿什麽和他比付出。

他在十九歲的時候就會為了幾年後的一個目的赴湯蹈火,他知道用什麽包裝自己的野心,知道有失必有得。他喝過的咖啡、抽過的煙、熬過的夜都掙得了回報,而你呢。

你只是個,成績稍微好一點的普通高中生而已。

池竹西又想起那晚池淮左教他的,帶有濃烈的個人風格。

他不輕易做出決定,一旦做了就一定要波瀾壯闊,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但是,”王邱又說,“你哥也經常猶豫。”

池竹西擡頭看他:“什麽?”

王邱嘆氣着笑:“那兩支鋼筆是我陪他一起去買的,就在項目結束後不久,夏實那個鐵公雞難得慷慨了一次,給我們發了一筆獎金。”

“他說那是他的第一筆‘工資’,得買點有意義的東西,但是買了之後又不敢送出去。我笑他是個窩囊廢,他說是,他怕你還在生氣,不收,更怕你收。”

池竹西:“……”

“他總說池源是傻子,我看他才傻。你們兩兄弟要是早把話說開——”

王邱正要接着說,車前突然一陣巨響,左右的車輛紛紛急剎,喇叭聲異常刺耳。

王邱踩下剎車,第一反應是看向車前的行車記錄儀,接着開窗,探出頭,只見前方人行道跌坐着一個號啕大哭的小孩,書包掉在一邊,裏面的書本文具散了一地。

旁邊人行道沖出一個成年女性,驚恐萬分扶起孩子,忙不疊檢查他有沒有受傷,還有一群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小孩在路邊不安地等着。

“我草,怎麽看孩子的!紅燈看不見啊就往外沖!”

“別罵了,你還不挪車看看情況,堵這裏後面的人還要不要走了?”

“就你會說風涼話?媽的,把老子吓一跳,服了,真他媽晦氣。”嘴上罵着,司機還是把車停到一邊,下車協商去了。

車流緩緩啓動,王邱坐回來,搖上窗:“沒事,一樁意外……這附近也沒學校,怎麽會有這麽多小孩……”

車輛與路邊的人群擦過的時候,池竹西看見了正在詢問情況的兩個大人,和那個吓懵了的小孩。

小孩臉上髒兮兮的,眼睛瞪得滾圓,大顆大顆眼淚順着臉頰向下掉,但因為大人的争吵死死咬住牙不敢出聲。

“沒出事就好。”池竹西低低說,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

五分鐘不到,他們就抵達了目的地,現在已經快十一點半,正是飯點,不知道廖女士是不是還在等着。

順着廖女士給的準确地址,池竹西找到了那棟普通矮樓裏不起眼的招牌,有些年份的立牌,白底黑字,牌子邊上還貼着幾張花花綠綠的小廣告。

“廖氏心理咨詢所……”王邱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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