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我也從新聞裏聽說那件事了,哎,怎麽會這樣……”
“他從二十歲開始就來我這裏咨詢,一開始我也很奇怪,很少有人來這麽偏的地方找我。”
“但他說這邊保密性比較高,他不想別人知道這件事。”
“他出手很闊綽,我這裏其實收費不高,但他每次都按照常青市最高規格的價格給。”
“說實話,要是沒有他,我這間咨詢所可能早幾年就開不下去了。”
狹窄的咨詢室,空調嗚嗚輸送暖氣,茶幾上擺着三杯熱茶,一個穿着白襯衣的女人坐在沙發上,四十來歲,眼角攢了一堆細紋,笑起來有種超越年紀的慈眉善目。
她叫廖小娟,是這小地方唯一的心理醫生。
“池淮左說如果有必要讓我來找您。”池竹西規矩坐在她的對面,給自己的到來尋了個由頭。
廖小娟不疑有他,點頭:“他也對我這麽說過,說以後可能會有人來找我,如果他叫池竹西,請求我盡可能的提供幫助。”
她苦笑,“我有什麽幫得上忙的你盡管說,過不了多久我也要停業了。”
池竹西和王邱對視一眼。
池竹西:“池淮左說有東西留在這裏,和他父親有關。”
廖小娟的笑容一僵:“他,他是這麽說的?”
王邱遞上名片:“他們和家裏人……有些矛盾,現在關系鬧得很僵,我是池淮左生前的律師,正在按照他生前的遺願和他家裏打官司。如果您這裏有什麽消息請務必告訴我們。”
廖小娟的目光閃動了幾下,流露出明顯的遲疑,但最終還是站起身,從邊上的櫃子裏翻找出一份紙質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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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沙發,她猶豫了半天才把檔案輕輕放在桌上。
池竹西彎腰拿過檔案袋,繞開上面泛黃的繩子,把文件抽了出來。
“其實一開始做心理咨詢的時候,我對他說過,他沒有必要一個月來一次,如果是失眠的話,去醫院開助眠藥,平時生活作息注意一些就好。”廖小娟說,“可後來我發現不對勁,每次他來,心理狀态都越來越差。是那種……有自知之明的差。”
池竹西翻看着檔案,上面有每次會面的時間,大致的咨詢內容,結尾則是廖小娟的批注。
“我不知道要怎麽形容那種感覺,池淮左對自己太清楚了,清楚到我懷疑他其實并不需要任何咨詢。比起尋求一個舒緩方式,他更像是在找我确認自己在标準檢測下的狀态。”
“就像把所有知識點都嚼爛了之後,找老師要一套試卷來自檢……麽?”池竹西問。
聽到這個比喻,廖小娟先是一愣,想了想:“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
檔案上的批注印證了這個說法。
「根據患者自述,失眠,間歇性胸悶氣短,情緒波動強烈,症狀不明顯,待觀察。」
「失眠情況加重,持久的憂愁、不安和焦躁情緒相較上次較為明顯,出現幻覺、妄想、行為紊亂等行為,待觀察。」
「出現偏頭痛,輕微哮喘等現象。疑似躁郁并發,需要與精神分裂症進行比對,建議患者進行甲狀腺功能、藥物血液濃度、性激素、電生理學、以及頭部影像學檢查,待觀察。」
……
「檢查報告已出,植物神經功能紊亂情況嚴重,CCMD-2情感性障礙的診斷标準初步判定雙相II型障礙。」
每條診斷都相隔一個月左右,到最後一條,情況已經嚴重得讓池竹西也不由得呼吸一窒,拿着文件的手都開始顫抖。
王邱在池竹西邊上,也看了那份文件。
“我和他住一起四年……沒有發現他有什麽異常。”
廖小娟:“躁郁症也就是常說的雙相,和精神分類症不一樣,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臨床表現更突出的是認知和行為的不協,雙相患者主要表現在情緒上,情緒這種東西……只有自己才最知道。”
“裝乖誰不會,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在所有人面前裝成完全正常的好同學。”池竹西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
池竹西的發言對于王邱來說已經算得上激烈,他還沒聽過池竹西用這樣的語調說過話,一時間有些啞然。
緊接着王邱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麽似的:“他是在多少歲得出的診斷結果?”
廖小娟:“二十二歲左右。”
“……”王邱雙手撐在膝蓋上,抵住額頭,“雙相……是包括狂躁和抑郁是麽?”
廖小娟說是。
“雖然法律規定重度抑郁患者仍然具有民事行為能力,但具體情況還要進行進一步但是要鑒定、判決。如果池淮左真的是這樣,那蔡闫手裏的遺囑……有很大可能不具備法律效應。”
王邱突然感覺有些荒謬,像是第一次認識自己這位朋友一樣。
“他每個月花幾個小時來這裏……就是為了這個嗎?”
池竹西将文檔放回檔案袋,輕輕說:“您還有池淮左的父親家暴的證據。”
王邱驟然失聲。
廖小娟的表情已經非常難看,那是一種愧疚和無能為力交織在一起的濃烈情緒。池竹西也見過很多心理醫生,心理素質和容岐一樣好的幾乎沒有,顯然,廖小娟也不是。
她捂住臉,聲音滄桑不止一個度:“那是池淮左第二次來的時候,他說家暴除了傷痕鑒定外還需要一份心理診斷。”
她的聲音透過指縫斷斷續續的。
“家暴一般發生在夫妻間,成年孩子受到家暴的概率不是沒有,可是很小,除非是長期行為,孩子長大後也沒有反抗的勇氣。池淮左,池淮左他明顯不屬于那一類,但他還是要求做鑒定,并把傷情鑒定和心理診斷一起留在了我這裏……”
“我,我也不知道要怎麽辦,他後續沒有再提。直到前段時間我看新聞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狀況已經這樣了,要是早知道,我,我……”
廖小娟抹了抹眼睛,深呼吸幾次後才穩定情緒。
“我不适合做心理醫生,我沒辦法面對這些,我……我什麽也做不了。只是拿着錢浪費他寶貴的治療時間,他本來或許可以……”
池竹西說:“這不是您的責任,有的人就是好不起來,也不想好起來。”
王邱低喝道:“池竹西!”
池竹西還在說:“他需要的就是疾病鑒定,只要他需要,就算您掏心掏肺也沒用,世界上最好的醫生來了也無計可施,他就是這樣的人。池淮左應該向您道歉的。”
王邱想阻止池竹西的口無遮攔,剛擡頭,視線移到池竹西臉上後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和廖小娟相比,他可以說是面無表情,和池淮左相似的眉眼平靜舒緩展開,甚至帶有着幾絲極少時候才會出現在池淮左臉上的懶意。
但當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那其實不是懶散。
只是一個人在心如死灰的情況下,失去了對面部的控制,麻木的心情無法提供任何表情。
就像屍體那樣平靜。
而現在,那股平淡的面容對向王邱:“有了家暴證明,有了精神診斷,您還需要什麽嗎?”
王邱很想用手捂住池竹西的臉,他或許不知道自己的模樣會給人帶來多大的無力感。
“已經夠了……”王邱從喉嚨裏擠出這幾個字。
池竹西點頭:“這樣的話,我建議您晚上和我一起回去見安女士,有勝算的情況下她是不會拒絕您的。”
他似乎有些疑惑,“這樣您的委托就能順利結束了,按照我們的合約,您能拿到相當豐厚的一筆報酬。而且這也是池淮左的遺願。您為什麽是這樣一副表情?”
王邱搖搖頭,什麽也沒說。
池竹西也不追問,拿起檔案袋,問廖小娟:“這份檔案我們能帶走嗎?還有池淮左留在這裏的那些證明。”
廖小娟不清楚池竹西的事情,反應倒沒王邱那麽大,她也起身,“可以,有需要的話我也可以上庭作證。”
說罷便去保險櫃裏翻找。
就在她找東西的時候,咨詢室的門被敲響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站在門口:“廖醫生!廖醫生,院長媽媽叫你過去!”
廖小娟從一堆文件裏探頭,她看了眼牆上的日歷:“今天不是有別的醫生嗎?容岐呢?”
聽到熟悉的名字,池竹西和王邱的臉色都變得有些奇怪。
少年有些急:“小田剛才差點被車撞,吓得半死,現在還在哭個不停。他來院裏不久,和容先生不熟,院長媽媽讓我來找您!”
“被車撞?”廖小娟“騰”地起身,差點撞上桌角,她焦急問,“人沒事吧?看醫生了嗎?”
“人倒是沒事,不過他不是一直膽子很小,又不愛說話嗎?就,就,就……”少年說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哎呀,您趕快和我一起過去吧!”
見狀,就算有滿肚子的疑惑,王邱也不好耽誤時間:“您要是有事就先去忙,我們在這裏等就行。”
倒是池竹西站起來:“可以的話……我可以和您一起過去嗎?”
廖小娟有些詫異,但沒多說什麽,點點頭,匆忙把東西收拾了一番,帶着池竹西和被迫跟上的王邱一起走出了咨詢室。
見他們打算用跑的,王邱主動提議:“上車吧,地址給我,我送你們過去。”
作為中型豪華SUV,林肯航海家塞下四個人半點不顯擁擠,後座的少年從來沒坐過這樣的汽車,上車之後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把位置給弄髒了。
池竹西若無其事問:“容岐……是不是高高瘦瘦,看起來脾氣很好,和誰說話都帶着笑那種人?”
少年吃驚地前仰,說:“你認識容先生?”
廖小娟拍拍少年的背,示意他坐好了注意安全。
“他們是兒童福利院的孩子,自咨詢室成立以來,院長就邀請我定期會去做心理疏導,社會服務,不收費,因為離得近,我平時又沒什麽事,就答應了。”廖小娟說,“說是心理疏導,其實也就是陪孩子們聊聊天什麽的。容岐定期也會來這裏幫忙,他那樣的心理專家,願意來這種小地方實屬難得。這裏的孩子都很喜歡他。”
少年仰起頭:“我們最喜歡您!”
廖小娟失笑:“得了吧你個小滑頭,他比我還早認識你們,你說這話自己信嗎?”
少年有些為難:“那就……那就都喜歡?”
這是池竹西第一次知道容岐還在做這樣的事,不知道為什麽,他隐約感覺有些不安,或許是因為廖小娟認識容岐這件事太突兀了,又或許是他下意識不想讓容岐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扯上關系。
按照廖小娟的說法,容岐比她還早在福利院提供援助,而池淮左是後來才找上廖小娟的,這證明容岐和池淮左扯不上幹系。
日記本上,池淮左表露出的态度也是這樣,他是在自己車禍後展開調查才認識容岐的。
心理醫生會慈善性質地做一些社會服務是很正常的。池竹西這樣告訴自己。
咨詢室離兒童福利院只有五分鐘不到的車程,車停下,池竹西剛出門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男人。
他抱着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衣袖被旁邊另一個小女孩拽着,身邊還圍着五六個年齡各異的孩子,嘴裏說着什麽,臉上挂着無可奈何的笑容。
那正是容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