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看見池竹西後,容岐罕見地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廖小娟的到來瞬間吸引了所有孩子的注意,不少孩子直接歡呼着奔向這個笑得和藹的心理醫生,留在容岐身邊零星的兩個孩子也被他拍拍背,哄勸着往廖小娟那邊去了。

“我沒想到會在這裏看見你。”容岐大步帶起一陣風,他走到池竹西身邊,視線上下掃過,含笑說,“一周沒見,你好像瘦了些,沒人盯着,你不會又忘了吃飯吧?”

池竹西攏了攏領口,下意識想擋住之前那次意外在脖子上留下的淤痕,又想起來淤已經好得差不多,應該是看不出端倪的。

“我也想這麽問你。”池竹西含糊說。

“我?我在首都吃好喝好,參加完講座就回了常青。到飯點了,這兒也不差你一雙筷子,等會兒你可以嘗嘗福利院的媽媽手藝。”

好像什麽都答了,又好像什麽也沒答。

池竹西不知道要怎麽開頭,即使對上池樊川他也沒有這樣躊躇過。

容岐之前說得對,他們的關系的确是不一樣的。

如果一個人從你小時候開始就一直和你保持不近不遠的距離,偶爾介入,時常抽離。而你身邊的其他人來去匆匆,誰也不曾回頭看你,那麽即使你和那個人并沒有很深的羁絆關系,他在你心中的信任欄也始終有一席之地。

那是用時間一點一點烙印下的痕跡。

池竹西正在犯難,剛停好車的王邱恰好湊上來。

他的到來使現場的氣氛活絡起來,兩個成年人開始公式化社交寒暄,池竹西莫名松了口氣,望見廖小娟的背影,于是便一言不發跟着往福利院裏走。

王邱想叫住他,被容岐笑着攔下:“能讓竹西感興趣的事情很少,就讓他自己到處轉轉吧。”

王邱與容岐只有幾面之緣,上次見他還是在池淮左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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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面相溫和的心理醫生似乎十分受安瀾娅的信任,不光讓他充當池竹西的法定代理人,很多自己不出席的場合也讓他代為出面。容岐也沒有辜負她的信任,一直将池竹西保護得很好。

如果需要池竹西出庭的話也需要和他通氣,想到這裏,王邱也不去管池竹西,在原地和容岐談起公事來。

***

兒童福利院全名“白桦樹兒童福利院”,門外牌子上的白桦樹三個字只剩下“白華對”,兩個木字旁不知所蹤,足以看出這裏的環境。

越往裏走,荒涼的感覺就越重。

福利院裏的樹品種沒選對,冬天的枯樹不發芽,黑灰的質感猙獰地張牙舞爪。這裏的人直接将其當作晾衣架,樹枝上面搭着不少攤開的衣服,仔細一看上面都或多或少帶着補丁。

院子裏的兒童娛樂設施都變了色,跷跷板的暖黃變成土褐,滑梯的嫩紅變成绛紅,鐵鏽把光滑的表面變得粗粝不堪。

池竹西走到院子中央。

面前是一棟三層高的矮樓,表面石灰脫落,有大塊深色的暗漬附着。樓上的窗戶都有歪歪扭扭的防護欄,幾雙膽怯的眼睛在窗口看着他,在注意到他視線的瞬間如兔子般飛速縮回。

他的心情有些複雜。

很難想象這麽一大群孩子要怎麽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下去。

原來常青市還有這樣的地方嗎?

池竹西又繞到矮樓背後,這裏靠山,恐怕是擔心孩子會跑往後山,一面兩米高的鐵網将後面封死。

他正打算轉回去,回樓裏看看,突然聽到了什麽動靜。

【誰在那兒!】

出聲的瞬間,那個動靜瞬間消失了,視野的一切都沒什麽異常。

“你是不是弄錯了,這裏沒人。”池竹西低聲說。

【愛信不信,有股視線從你繞過來開始一直盯着你。】

池竹西立刻想起了那個搶劫犯說的,有人在跟着他,還不止一個。回想起的瞬間,他莫名覺得山裏的風有些冷,自己身上那麽厚實的衣物完全擋不住涼。

他放空思維仔細聽,只能聽見呼嘯的風聲,仔細看,也只能看見被風吹得飄搖的鐵網外的樹葉。

極度的敏感下,池竹西甚至覺得眼前的所有一切都是活物,只是心照不宣保持沉默,地上的蕨草,石子,灌木,只是在安靜地等待着什麽。

池竹西深呼吸甩開那些念頭,在原地駐足半晌,但從這個位置,依舊只能看見被鐵網攔住的山路,和這頭蔽塞狹窄的後道。

端詳一陣後,心底的聲音突然說:【後門對着的鐵網有個小洞,有人躲在那裏。】

順着指向望去,池竹西只瞧見了一堆和周圍沒什麽區別的野草堆。

可他沒有對那個聲音提出質疑,那個聲音所陳述的觀點有時候或許只是單純的宣洩,沒什麽意義,但從觀察事實的角度講,他從來沒說錯過什麽。

要去看看嗎?還是找人來?找誰?王邱還是容岐?

數個念頭在池竹西腦海裏打轉,沒等他思索出個結果,腳步卻先行一步,毫不遲疑地向他盯着的方向走去。

一陣窸窣的動靜,從草叢裏突然冒出來……一個破破爛爛的小熊玩偶?

池竹西再定睛一看,原來是個拿着小熊玩偶的小孩子,他蜷縮在半米高的草叢裏,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他的身影。

那張臉池竹西不久前才剛見過——那個險些被車撞到,在路中央號啕大哭的男孩。

池竹西一怔。

廖小娟不是為他而來嗎?他怎麽躲在這裏?

被稱作小田的男孩在看見走到面前的陰影後縮得更小了,恨不得把自己完全藏進草叢裏。

池竹西蹲下來,這才看見那個髒兮兮的玩偶上用黑線縫着一個标簽,标簽上寫着「田笑」。

田笑臉上亂七八糟的,有眼淚有鼻涕,他胡亂摸了兩把,手上的灰糊上去變成泥,又擦到玩偶上。池竹西看不下去了,從口袋裏掏出濕巾遞過去:“擦一擦。”

田笑沒有接。

【他被吓傻了,別和他廢話,你不是想找人問容岐的事嗎?】

池竹西耐下心警告:“我說過,有人的時候閉嘴。”

【別在這兒假惺惺的池竹西,你根本不在乎他聽到什麽,你知道小孩子的胡言亂語沒人會信,看到他這副慘樣你也沒任何感覺。】

“我——”

“你在和誰說話?”田笑突然小聲問。

他往外挪了一點,整張臉只剩下那雙大眼睛亮閃閃的,見池竹西看過來,他又縮了回去,依舊露出那雙眼,又問了一遍:“這裏果然還有其他人對不對?”

這問題來得毫無緣由,可池竹西就是懂了。

池竹西:“對,是我的一個朋友,你能聽出來?”

【你好惡心。】那個聲音說。

田笑嘴角揚起,小臉上還挂着眼淚,又哭又笑顯得有些滑稽:“因為我也有朋友,但是其他人都沒見過他,所以他們都說我是騙子,是在撒謊。”

池竹西也笑起來,幹脆盤腿坐在他面前:“是,以前也有很多人說我是個騙子,是在撒謊。”

“然後呢?你怎麽說的?”

“我已經有朋友了,為什麽還要和他們說什麽?”

田笑呆呆的,似乎不能理解池竹西說了些什麽。可他沒有之前那麽抗拒了,緊緊攥着小熊的手也放松了一些。

池竹西依舊拿着濕巾:“你坐出來一點,我給你擦一擦。”

見田笑一動不動,池竹西只能俯身把濕巾塞到他手裏,感覺到對方渾身一顫後,池竹西又坐回到原來的位置。

田笑看着手裏的濕巾,愣了會兒,居然拿起濕巾開始擦拭起手裏的玩偶。

小熊上面的泥巴印越擦越髒,他越用力,深色的污漬就越明顯。

田笑渾然不覺,又拍拍小熊表面:“好了,現在幹淨了。”

“是挺幹淨的。”池竹西應和道。

“我從來沒見過你,你也被丢到這裏了嗎?”田笑把用過的濕巾塞進兜裏,抱住小熊,“這裏不好。”

“為什麽不好,因為他們說你是騙子?”

“也有這個原因……這裏的人都好奇怪。”

“哪裏奇怪?”

“和我住在一起的妹妹沒有腳,隔壁的三三看不見東西,經常搶我熊熊的大塊頭說不清楚話,每次院長媽媽罰他都會在他手上畫什麽,從來不罵他。”

池竹西:“……”

田笑把頭埋在小熊背後,聲音小下去:“我朋友說留在這裏的全是這樣的怪胎,我應該也是這樣的怪胎,我不想當怪胎,你也不要當怪胎。”

【他是該做心理咨詢,容岐怎麽搞的,平時不是把你糊弄得很好嗎,連小孩子都搞不定?】

池竹西頭一次被這種明明不關自己事的刻薄搞出火氣,就在他想做點什麽讓那個聲音徹底安靜的時候,田笑又擡起頭:“容岐?”

池竹西硬生生壓下火:“你認識他?”

“認識,我來這裏之前他就在了。他不是怪胎,所以不用一直呆在這裏。”田笑說,“但是我很怕他,你應該也會怕他。”

“他不是脾氣很好嗎?”

田笑點點頭,又搖搖頭:“所有人都很喜歡他,所以我怕他。”

似乎是把池竹西當成了自己人,田笑猶豫再三,說:“我覺得他不喜歡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也不喜歡他。每次容岐來的時候我就找不到我的朋友,我覺得是因為我吃了他給我的糖,我的朋友生氣了。後來我偷偷把糖給扔了,很久之後朋友才會來找我。”

他煞有其事叮囑:“你記得不要吃他給的糖啊,你和他走得近了,你的朋友也會生氣離開的。”

池竹西聽懂了。

田笑恐怕和自己一樣,有差不多的臨床症狀,吃了容岐開的藥物之後暫時恢複了“正常”,可這麽大的孩子不能理解自己身上出現的變化,也沒人能給他解釋這些變化,所以他感到非常不安。

福利院的孩子太多了,容岐不是一直呆在這裏,廖小娟也不是。院長不了解這些,也就沒人繼續關注田笑。

池竹西欲言又止,矮樓裏突然響起音樂聲,是很多中小學下課的時候會播放的那種。聽到音樂,田笑不情不願地從草叢裏爬出來,站在池竹西面前:“你不去吃飯嗎?得去吃飯,去晚了的話又會……”

池竹西坐着沒動:“又會?”

田笑咬住下唇:“不吃飯的孩子是不聽話的孩子,院長媽媽會生氣,我朋友告訴我不要讓她生氣,她是個好人,所以你也不要讓她生氣。”

“小田——!”之前來咨詢室找廖小娟的少年在矮樓拐角看到這邊的身影,急匆匆跑過來,在看見池竹西後有些奇怪他怎麽坐地上,但沒多問,拉起田笑的手,“你躲哪裏去了,廖醫生找你半天!該吃飯了,快和我去吃飯!”

田笑又開始一言不發,垂着頭被拉着往矮樓正門跑開了。

池竹西這才注意到那個少年的腳似乎一跛一跛的。

池竹西慢慢站起來,看着投下巨大陰影的福利院,回憶着之前的事,只覺得這個福利院哪裏都奇怪。

他想起什麽,回頭看向田笑藏身的地方,那裏的鐵網被鑿開一個臉盆大小的洞,洞口直通後山,成年人很難通過,也只有田笑這樣的小孩能蜷縮着鑽進去。

而有些奇怪的是,鐵網被鑿斷的邊緣非常整齊,鐵絲還被掰出一個弧度,保證人不小心碰到了不會被劃傷。

【田笑差點出車禍,受了驚吓,卻寧可躲在這裏。他不喜歡這裏,但從來不往後山走,聽到吃飯的鈴聲就像巴甫洛夫的狗。】

【問題在于,容岐和這裏有什麽關系?】

這個問題一直萦繞在池竹西心頭,直到他跟着音樂聲走進矮樓,在一樓樓梯旁的展示欄看見一張已經開始泛黃的舊照片。

照片上是整齊站成三排的人群,背景是白桦樹兒童福利院的大門,那個時候白桦樹三個字的兩個偏旁還沒掉,拍照時間應該是夏天,巨樹繁茂。

鏡頭前,孩子們揚着大大的笑容,兩三個成年人站在孩子兩側,在樹下的陰影中,池竹西準确認出了容岐。

他實在是太好辨認了,照片雖然模糊,但依稀可以看出姣好的五官,和現在沒什麽太大的改變,只是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鏡,笑容比現在還要明顯,人生得高瘦,背筆直,光是站在那裏就流露出和周圍人迥然相反的舒和氣質。

而在他身側,一個和他差不多高的男人把手臂搭在他肩膀,那個男人也在笑,可笑容咧開的弧度深得……有種非人的詭異。

池竹西用手在照片上輕輕劃過。

“那是我的大學同學。”

陰影從身側投下,聽到容岐的聲音,池竹西往旁邊撤開一步,恰好留出一人的位置。

“你不是想問我為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嗎?你下車看我的眼神就像是我幹了多大的錯事一樣。想問就問,我不會瞞着你什麽。”容岐先是挪揄了一番,接着看向照片,露出有些懷念的表情,“他是我的大學同學。”

池竹西別開眼:“也不是很想問。”

“是,是,你不想問,是我想說。我好像從來沒對你說過我的事。”

池竹西還在岔開話題:“不是要吃飯嗎?”

容岐:“你吃得下?”

池竹西:“…………”

容岐搖頭失笑:“誠實一點,池竹西,好奇心不可恥,有什麽話就說。”

“……他是你的大學同學,然後呢?”

“我們都是心理學專業的,還在一個宿舍,所以關系很好。在暑假需要社會實踐的時候他邀請我來這所福利院。”容岐頓了頓,說,“他就是在這裏長大的。”

“可這裏的孩子都……”

“這裏全是沒人願意領養的孩子,你應該也看出來了,要麽是身體有殘疾,要麽是心理疾病,要麽是年齡太大了不适合領養。出于各種原因他們被留在了這裏,由院長媽媽和她的女兒兩個人照顧。”

容岐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憐憫。

“我的同學也是,瞧見了嗎?他的臉上有一道疤。他很小的時候,他母親在戒毒期間發狂,把螺絲刀當奶嘴塞他嘴裏……後來他被送到了這裏,在社會好心人士的資助下念書,考上大學。”

“……”池竹西的視線不自覺看向照片,那個誇張的笑依舊讓人心驚肉跳,可沒有之前那樣詭谲了。

“雖然會有很多人用異樣的目光看待他,但他一直都很樂觀。大學畢業後我出國繼續念書,回來之後偶然聯系上他,他在從事着社會公益的工作,提起了福利院。反正我的工作也不忙,就定期抽空過來幫忙……這邊很多孩子都需要幫助。”

池竹西:“田笑他……”

“小田?”容岐看了池竹西一眼,“剛才到處找不到他,你看見他了?”

“他不喜歡你,你當然找不到他。”池竹西低低說。

容岐:“正常的,你以前也不喜歡我。”

池竹西:“……”

容岐:“不過過段時間我應該會把他帶去市內的咨詢所。”

“你要……收留他?”

容岐搖頭:“有你一個還不夠?……好吧,不開玩笑,我的确沒時間,也沒條件。”

他說,“我聯系過市區的同行,他們願意免費給小田提供幫助,繼續呆在這裏對他沒什麽好處。”

池竹西皺眉:“你不能這樣擅自決定什麽,你甚至從來沒和他好好談過,問他願不願意換個環境。”

容岐有些意外他會為這件事生氣:“那你覺得他願意繼續呆在這裏嗎?”

“……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他不應該被這樣忽略。”

“池竹西。”容岐緩緩念出他的全名,他快速看了眼周圍,确定沒人後才繼續說,“我知道你覺得田笑和你很像,你很容易代入他的視角,可你不是他,他也不可能是你。”

他的每個字都重重敲在池竹西心上。

“不是每個人都能和你一樣,有家庭作支撐來創造各種選擇。我的同學當初沒得選,田笑沒得選,這裏的所有小孩都沒得選。”

池竹西沉默了。

“而且心理醫生的工作不是和小孩掏心掏肺,每個人都有他的秘密,你小時候也不願意和我聊自己的事。”他唏噓道,“不光是小時候,現在也不願意。”

話題開始拐向不那麽沉重的方向,池竹西立刻就知道容岐想說什麽,他喉嚨微聳,想轉身直接去找王邱,卻被容岐的話卡在原地。

“王邱都跟我說了,他找上你,經過一番不為人知的調查後,你和他拿到了一些資料,他現在有把握能從池樊川手裏贏下官司。聽起來像是好事——我和安瀾娅都不知道的好事。”

“……”池竹西的目光一點一點轉回去,他看見容岐的臉上依舊是平和的表情,只是能從語氣中聽出非常強烈的不贊同。

不應該是這樣。池竹西想,應該他來質問容岐為什麽會有這樣一系列巧合的,沒人願意相信巧合。

可容岐深谙和他談話的技巧,直接把話攤開,就這樣穩健地站上了道德制高點。

他甚至想到了池竹西現在肯定會有些許的不甘心,覺得自己本來就沒有義務告訴他這些事。

“竹西,這件事繞不開你的母親,她為了池淮左的事和池樊川周旋很久,你等于是打亂了她的所有打算。”容岐注視着池竹西的雙眼,“不和我說完全沒關系,我知道我算是外人,不應該插手你家的事,但我還是持原先一樣的态度,你應該和你的母親好好談一談。”

“我……”池竹西的嘴唇有些幹澀,“今晚我會找她說清楚。”

容岐笑起來,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眼神一動,擡手将池竹西發梢中的碎葉摘下來:“你去後門那邊了?”

池竹西撇了眼碎葉,似乎是剛才坐在田笑對面的時候落下來的,他也沒在意。

“十幾年前那裏還沒鐵網攔着,福利院人手不夠,不少孩子都會去後山玩。李路達覺得太危險了,才花錢裝上鐵網,說起來我還贊助了一小筆錢。”

“李路達?”池竹西咀嚼着這個名字。

“就是我的那個同學。”容岐說,“他叫李路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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