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說要和安瀾娅好好聊,但其實母子倆誰也沒想開誠布公的談話。

在從王邱口中得知“高清無夏”版本的整件事來龍去脈後,安瀾娅的臉色迅速沉了下去。

“我不清楚您是怎樣想的,這麽大的事您選擇率先聯系一個孩子,您不認為這樣有些有違常理嗎?”

看在王邱并沒有胡亂提高代理價格後,安瀾娅好歹沒有說出更激進的話,但語氣也絕對稱不上友善。

王邱的委托人一個是池淮左,一個是池竹西,自然沒必要順着安瀾娅的态度,他也見多了脾氣各異的委托人,公事公辦道:

“作為池淮左的代理律師,我百分百尊重他生前的意向,希望您不要只把我當作他的朋友,我是一名律師。”

他的态度也很強硬。

“池竹西已經十九歲,目前表現具有完全民事能力,所以不管是您還是他的法定代理人都無法左右他的決定。望您知悉。”

安瀾娅冷冷看王邱。

池竹西坐在書房的角落,完全沒有介入的意思,容岐也沒有。

他們就像兩個局外人,看着安瀾娅和王邱就起訴池樊川的事相互推拉,安瀾娅非常強硬,要求将這件事移交給她的律師處理,王邱直接拒絕,并表示安女士沒有權利要求池竹西這樣做。

協商未遂,安瀾娅眼神一棱,看向池竹西:“你就不能不插手這件事,安安分分念你的書嗎?”

眼看着戰火燒了過來,池竹西心平氣和:“我可以。”

安瀾娅臉色稍霁:“那就——”

“但我不願意。”池竹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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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瀾娅似乎也沒料到他會說出這種話,她雖然時常搞不懂這個兒子平時想什麽,但池竹西從來沒反駁過她的任何決定。

更別說是有外人在的場合。

王邱很有眼力見的适當插入了逐漸變得凝固的氣氛,十分專業地将自己的打算告知安瀾娅,并将可能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全部說清楚,包括但不限于池樊川那邊會做出的回擊,以及輿論的操控等等。

事情談完已經接近晚上十點,整理好材料,王邱心滿意足告辭了。

容岐原本就是作為池竹西的法定代理人出現在書房,看看時間,也提出了離開,臨走之前還看了眼池竹西,眼神的含義不言而喻。

把兩個人都送走,池竹西不急不緩回到書房,剛一開門就看見明亮燈光下,安女士那青得發白的臉。

有時候池竹西也會奇怪,容岐怎麽就這麽熱衷于調節他們的母子關系,一個心理醫生活生生幹出了居委會大媽才會管的事。

池淮左以前是向池竹西是這樣解釋的:

從人類的角度出發,孩子其實就是自私又貪婪的寄生者,汲取母體的養分不說,呱呱墜地後還會強勢擠占她們的生活,願意養那是得磕響頭的恩情,不願意養才是正常人類的思維吧。

你看安女士,她畢竟都忍了我一年,忍了你一年,誰願意在大好年紀浪費兩年時間啊?反正我不願意。

池竹西無法對此做出評價,但最基本的他還是能明白,兩個幾乎沒怎麽接觸過,交流最多的是指令和接受指令的兩個人,哪來的時間去培養感情呢?靠所謂的母子之間的天然聯系嗎?

如果真的有那種東西,安女士為什麽會那麽多年對他們兄弟不聞不問,連提到都覺得浪費時間?

所以結論也就自然而然出來了,他和安瀾娅之間沒有感情那種東西。

就像現在,就算他蹩腳的想裝出好兒子的模樣上演一出母慈子孝,那也充其量是基于對其他家庭的拙劣模仿。

可容岐說的一些話也讓池竹西意識到,安瀾娅的确給他提供了別人沒有的物質,全靠那些東西他才沒有像田笑那樣被丢棄在福利院,可能一輩子也沒有離開那裏的機會。

所以池竹西現在只能走到安瀾娅面前,将桌上被掃亂的文件全部疊好,在風雨欲來的氛圍裏保持安靜。

“出去。”安瀾娅說。

“好。”池竹西回答道。

這就是他們今晚所有的談話了。

***

開庭的日子在寒假。

作為原告方,王邱并沒有讓池竹西出席,他也擔心池竹西對上池樊川和對方的律師會出什麽岔子。而令他們沒想到的是,池樊川也沒有來,代替他出現在法庭的是蔡闫。

池竹西坐在法庭外的長椅上等,按照王邱說,今天也不一定能出結果,如果對方執意糾纏,這場官司的戰線會被拉得很長,就看最後誰先熬不下去。

“我說你是怎麽回事?一副‘王律你個廢物這都能輸’的表情。再說,你知道王邱這一波能賺多大名氣嗎?那小子心裏肯定早就求神拜佛哈利路亞,只求能搏一搏單車變摩托了。”

許久不見的夏實沖池竹西努嘴。

“哪個律師看見你這樣不氣得虛空打拳的,換我以前早就……早就喊這得加錢了!”

池竹西朝她打了個招呼:“你查到什麽了?”

“喂喂喂,怎麽跟黑心甲方似的一見面就催進度的,我就不能單純地想來見識一下傳說中的池總落敗時的頹廢模樣嗎?我跟你說以前我就看池樊川不順眼,以前招合作律所的時候眼睛橫在天花板上,非必勝客不要,這不扯淡嗎!”

池竹西移回目光:“那你見不到了,他沒來。”

夏實嘆氣:“是啊,來的是蔡闫,等于直接投降,我連看的興趣都沒有。”

兩人相顧無言,但夏實的性格就是這樣,沒有她熱不起來的場子,如果有,那就一定是她還沒施力。

她大大方方道:“你不是想查那堵薛定谔的牆嘛。我就想着去找清潔工的排班表,按理說這玩意兒也不難查,但是你猜怎麽着?他們十二月的記錄在歸檔的時候全部删了,說是流動臨時工太多不好做財務報表。”

“是有人故意删的。”池竹西說。

夏實嗤笑一聲:“但這世界上發生過的事情是删不掉的,總有線索扒開土從墳墓裏爬出來嚎兩嗓子。”

“你拿到了?”

“不然我也沒臉來找你啊!話都撂出去了,要是這點事都幹不好,你要我這十八歲的嫩臉往哪兒擱!”

池竹西:“……”

夏實那張神氣的臉皺起來,一副很受侮辱的委屈模樣:“幹嘛,你懷疑我不是十八歲啊?”

表現出來的性格挺像十八歲的。

然而這話池竹西還是沒能說出口。因為夏實在嘟囔着抱怨了幾句之後立刻說起了正事。

“公司在10月以手腳不幹淨為由解聘了一批清潔工,還給他們發了N+1的賠償。”夏實說,“我查到這裏就覺得不對。”

“哪裏不對?”

“N是工作年限,滿一年付一個月工資,+1指的是額外再支付一個月。”夏實啧啧,“你知道勞動仲裁局每個月收到的仲裁申請比高三生刷的卷子還要多麽?多少大企業為了小幾百塊就像老總戶口本只有一行似的往死裏拖。如果真的是因為清潔工手腳不幹淨,法務早就跳起來直接辭退了,誰願意當冤大頭給N+1啊?”

“所以……”池竹西緩緩吐出一口氣,“那是……封口費?”

“可以這樣認為。”夏實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張折疊成小方塊的紙,打開後有A4大小,“11月中旬,找了一批新來的,這是名單。”

不止名單那麽簡單,上面一行一行還有整個十二月的排班表,左邊名字中間時間和地區,右邊是員工确定簽名。

池竹西一行一行從時間找着12月1日那天的排班,再按照負責的區域進行排除,最後目光落到偏下的一個名字上。

——就是他!

“許安國,男,46歲。不是本地人,沒有家庭,平時除了上班一般都泡在麻将館,賺得沒有輸得多。聽起來很可疑是不?還有更可疑的。”夏實又掏出來一張紙,這次是十一月的排班表,“你看看。”

十一月下旬招的人,就算全勤也沒幾天,看這個做什麽?

池竹西沒弄懂夏實是什麽意思,但也接過來仔細看了起來。

只是快速掃了一眼,他立刻發現了不對,又重新拿起12月的進行比對:“對不上。”

寒假一段時間,沒有校規的約束,池竹西也就沒有去剪頭發,比之前要稍長的額發堪堪蓋住眉尾。當他垂下頭的時候,發梢甚至觸到了睫毛,他的眼睛也被擋住了一部分,從旁人的角度看不真切。

只是那目光深得驚人,幾乎是透過發絲死死釘在紙上,想要把指尖的文字灼穿一般。

夏實明知故問:“哪裏對不上?”

“簽名。”池竹西的目光擡起,黑沉沉的,“11月的簽名和12月的簽名對不上,這不是一個人的字跡。”

“如果不是許安國在11月手出了事,右手換左手,或者左手換右手,簽名不可能有這麽大的變化。”夏實想起什麽,咬牙切齒說,“我去他那個麻将館混了幾天,他奶奶的,裙子都快輸沒了。牌友說他打麻将的時候可遛了,沒見着有什麽傷。”

池竹西坐直了,追問:“有誰看見他出勤了嗎?池氏集團大樓的監控呢?”

“不是,我說小弟弟,我又不是警察,能查到這個已經付出了巨大的金錢代價,哪裏來的權限去調監控啊?”夏實罵罵咧咧,“我知道你很相信夏姐的能力啦,但我也不是哆啦A夢,就是哆啦A夢來常青市也要遵循基本法的你懂得伐。”

池竹西緩緩坐回去,臉色複雜晦暗,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麽。

看着薄薄兩張紙,不用誰說池竹西也明白夏實帶來的消息的重要性。

如果能有确切的證據,但凡能查出有那樣一堵牆,牆上曾經出現過不應該出現的字跡,那麽就可以立刻找高集重啓調查。

就差那麽一點。

“不過呢——”夏實嘿嘿笑兩聲,“也不是拿不到,就是得花點時間。”

池竹西:“要多久?”

“在找人呢,別催。催也沒法,你也不想驚動某些狗日的吧?”

池竹西點頭表示知道了。

夏實從他手裏抽過那兩張紙,重新折疊成方塊塞回去,起身,說:“這個你拿着也只能退一步越想越氣,還是我收着吧。得了,事情說完我差不多該走了,你最好也提前走,等會兒我估計一大堆媒體得來堵門。”

她每說一句,池竹西就點一下頭,表情卻說明他是完全沒聽進去的。

夏實走到他面前,俯視着伸手拽住他臉頰兩側向上拉。

看着控訴中帶着不贊同的眼神,夏實滿意道:“對嘛,都說了別整那副表情。我是真的會叫嚣得加錢的哈,你懂夏姐,不來虛的!”

她撒開手,“不過你倒是比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狀态好多了,那個時候你也太恐怖了,像是随時都要嗝兒屁,要麽就讓別人嗝兒屁,不管哪個好像都挺吓人。”

池竹西揉揉臉:“是麽?”

“你忘了嗎,你還說你聽到狗叫,我琢磨着就算你神智不清也應該聽見池淮左不甘的怒吼啊,怎麽能是狗叫呢,這老哥在你心裏到底是個什麽狗逼形象你才能出現這種幻聽。”

其實不是夏實說的那樣,但池竹西沒解釋,只是被她的話逗得嘴角止不住上揚。

他笑起來其實很乖,眉眼舒展開,平時的郁氣和倦意一掃而空,有種雨後新空下的寧靜。任誰見了也得和他一起笑起來。

夏實也是這樣,她還有些得意:“以後見我就直接半永久這個表情,就這麽說定了啊。”

轉身沒走兩步,夏實又轉頭,這次罕見地躊躇起來。

“怎麽?”池竹西問。

“就那個,那個……”夏實琢磨了會兒,“我在麻将館輸的錢能不能報賬啊老板?”

池竹西這次是真的被她逗得笑出聲:“你輸了多少?”

夏實扭扭捏捏報了個數,然後立即補充:“不是我技術不行,主要是要套話就得輸錢,我要是贏他個盆滿缽滿誰還願意和我唠嗑,是這個道理吧?”

見池竹西只是定定看着她半天沒回應,夏實這樣的臉皮也受不住了:“行行行,不報行了吧,少拿‘又菜又愛玩’的表情看我啊!有空約你打麻将你就懂了,我五局,不,三局就能贏回來!!”

池竹西搖搖頭:“我只是覺得,太好了。”

夏實一愣:“不是吧,我就貸款口嗨,你真信我技術好啊?”

“不是。”池竹西認真說,“池淮左能認識你們,真的太好了。”

“……”夏實突然露出悲憤交加的表情,看得池竹西還以為自己說錯什麽話了。

他很少和人閑聊,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句話踩了雷,只能收了口,有些笨拙的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

“難以理解。”夏實突然罵了句髒話,“媽的,池淮左這個逼怎麽會有這種弟弟,這不是基因突變真的很難解釋。”

這話池竹西沒法接。

夏實沒有再說什麽,逃一般跑了。

池竹西臉上的笑還沒褪,“膨”地一聲,法庭房間的門開了。走出來的不是別人,是蔡闫。

她還是和以前差不多的穿着,毛衣外面套着肅穆的黑色羊毛大衣,雖然不是高領,但毛氈圍脖将脖子擋得嚴嚴實實。只是臉色過于蒼白,有人扶着她往外走,不時小聲提醒:“您慢點,往這邊。”

蔡闫虛弱地擺擺手,表示自己沒有大礙,在看見椅子上坐着的池竹西後,她的眼裏閃過一絲分辨不出的情緒,不過那只是一瞬間,快得讓人抓不住。

兩個人誰也沒有開口打招呼,就像完全不相識的陌生人一樣。

接着,王邱從裏面步履匆匆走了出來,只是見到他的表情,池竹西就明白了結果。

“贏了!”王邱快步走到他面前,精英範兒也掩蓋不住他話語的興奮,“按照池淮左十八歲的遺書判決,他的所有東西,包括那6%的股份都是你的!”

池竹西沒辦法和他一樣高興,他本來也不是很看重那些東西,所以只是應和着點頭。

正如夏實所說,法院的門口已經蹲了不少媒體,他躲在邊上等王邱開車來接,腦子裏還回想着蔡闫的那個眼神。

剛抓到點什麽思路,蔡闫的車從他面前緩緩經過。

似乎是為了透氣,車窗沒有徹底搖下去,從那個半米不到的間隙,池竹西這次清楚地看見了。

在她摘掉毛氈圍脖的脖子上那清晰的痕跡。

——那是花很大力氣掐上去才會出現的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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