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就像一顆石子投入水中,池氏集團的這樁官司成為當季最炙手可熱的話題。

原告方只有代理律師露面,被告方則是繼母出庭,真正涉及的人完全隐身——各路媒體恨不得将捕風捉影的小片段拼湊成一個話題度最高,轉折最多,最吸引眼球的娛樂故事。

因此,街頭巷尾流傳出不同的版本。

有的說是池式兩對母子為了家産的争鬥,池樊川一直神隐就是因為手心手背都是肉。

有的說這是安瀾娅對池樊川的報複,誰都不知道當初他們分手的原因,可之後兩人老死不相往來,光是聽到彼此的名字都會露出膈應的表情。

也有稍微靠譜一點的,說是死去的池式長子的安排,他不想自己的東西留給繼母和繼弟——最接近真相的一個反而成為最少人相信的說法,大多數人認為池淮左沒辦法預料到自己死後的事。

出于安全考慮,整個寒假池竹西都沒怎麽踏出過家門,財産的事情全權交給了王邱,安瀾娅在事情結束後一言不發飛去了國外,而容岐忙着幫忙協商田笑的事。

因為清潔員的事陷入僵局,池竹西這段時間一直在幫池淮左梳理日記本那頭的事情。

他看着日記本上的記錄。

池淮左:「我調取了那晚網約車公司的錄音,沒有發現問題。司機在上車後提醒乘客高架被封,必須繞路,然後他絮絮叨叨抱怨天氣,還問你是否需要返程服務,你拒絕了。」

池竹西:「和我這邊沒有太大出入。」

池淮左:「和我電話期間,你的聲音本身就不連貫,錄音沒有聽清你在說什麽,電話挂斷後不久就發生了車禍,在此之間有一些動靜,但高集判斷是正常噪音。」

池竹西:「如果錄音無法說明問題,你的調查方向就斷了。」

池淮左:「我委托夏實調查了你的生平。」

池竹西:「你可以直接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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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淮左:「不一樣,她可以直接篩選出可疑的內容,或者我現在問你,你想告訴我什麽?」

池竹西答不出來。

池淮左:「你說不出來那就讓我來說。」

「你在小學的時候被高年級霸淩,在山上遭遇意外,你僥幸沒有出事,而霸淩你的人被山上的野獸咬爛了半張臉。安瀾娅沒有追責,只是讓你轉學,在那之後給你介紹了心理醫生容岐,他的到來并沒有使你的病情好轉。而現在你決定在高中畢業後出國留學,是這樣麽?」

「池竹西,你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告訴我,你是覺得我不配知道這些,還是覺得把這些事藏着掖着就能讓我的心裏好受些?」

池竹西:「因為這些對我來說并不算可疑。」

池淮左:「你說沒什麽可疑的,好,那我問你。」

「山上的野獸為什麽那麽精準撲向霸淩你的人?還是領頭人?」

「安瀾娅為什麽會認識容岐那個等級的心理醫生,你知道他以前接手的都是什麽人嗎?他為什麽會願意為了你留在常青市?又為什麽完全沒疏導你的心理,而是一直積壓着問題不解決?」

「安瀾娅為什麽那麽放心容岐,甚至讓他做你的法定代理人?」

「你出國的事情是誰提的?如果留在常青市會讓你痛苦,你又不參加高考,為什麽一定要等到高中畢業才走?」

「你知道夏實是怎麽評價的嗎?」

「池竹西就像一直被什麽控制着往既定的方向在走,誰也不知道明裏暗裏盯着你的人是誰,但一定有一個人。保護也好,破壞也好,一定有那樣一個人。」

池竹西:「你懷疑容岐?」

池淮左:「我也調查了他,他的故事太幹淨了,清白得不像個人。」

池竹西:「不是每個人都像我們……」

池淮左:「瞧,你到現在還想為他說話,這不算可疑嗎?你說你在廖小娟那邊意外見到了容岐,我根本不認識他,他為什麽能那麽好出現在周圍?」

池竹西不知道要怎麽向池淮左解釋,在他看來,所有的可疑之處歸根究底都是他自己的問題。

被霸淩是因為他的孤僻,山上的意外誰也解釋不清,你要怎麽和野獸講道理?沒辦法的。

容岐也曾提議過讓池竹西找池淮左聊一聊,解除兄弟的誤會,是他用沉默拒絕了。

安瀾娅為什麽讓容岐做他的法定代理人?因為他沒有拒絕出國,而安女士根本不想管那些繁瑣的流程,是容岐抽時間耐心地準備一切。

為什麽在廖小娟那邊見到容岐,因為那所兒童福利院是他大學同學從小長大的地方。

池淮左:「你怎麽還不明白你的處境?你什麽也不說,把所有的不正常當作一種正常,這到底是誰灌輸給你的常識?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對話在這裏停了很久,看見這行字,池竹西五味陳雜了許久。

起先是過往被肆意揭開的難堪,接着是不被肯定的難受,最後的那句話将所有情緒引燃。

他剛剛回憶了自己的人生,然後池淮左一點一點地掰碎了,說這就是狗屎不如的人生。

他對自己痛心疾首。

憑什麽?

只有光鮮亮麗一路坦蕩的生活才算生活嗎?他就是稀裏糊塗在泥淖裏站不起來,不可以嗎?

你憑什麽否定我的不堪回首。

池竹西:「這話應該我問你。」

「你說池樊川有很嚴重的掌控欲,你呢?」

「我沒有按照你想象的那樣長大,變成了你不想看到的樣子,你後悔了?」

「你說我什麽都不說,你說了什麽?」

「池淮左,你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告訴我,你是覺得我不配知道這些,還是覺得把這些事藏着掖着就能讓我的心裏好受些?」

兩個人再次不歡而散。

他們的對話就沒有一次是以平和收尾,互相缺席對方的十幾年積壓着的埋怨填不滿山壑,以至于好好的分析最後一定會演變成争吵。

池竹西合上日記本,因為長時間的翻閱,日記本早就不如剛到手上那樣新,側頁有了褶皺,裏面寫下的話将本子變得千鈞重。

他将日記本鎖緊櫃子,推開椅子起身。

現在已經是晚上七點,而池竹西打算出門。

幾天前,王邱給他打電話,說的卻不是遺産的事,但這件事的确和池淮左有關。

池淮左的大學導師想要見他。

“你不是還向我打聽池淮左的事嗎?池淮左在大學時候熟悉的人不多,老教授算一個。他對池淮左就跟對親兒子似的,只不過大四那年因為未來發展的問題鬧過不愉快,很多年沒再聯系。”

“老教授剛回國,聽說了池淮左的事後聯系我,想和你見一面。”

“當然你也可以拒絕。”

池竹西當然沒有拒絕。

就跟池淮左調查了他一樣,他也想知道池淮左的過去。

***

老教授白天有其他事,見面被安排在了晚上,地點就在教授家裏。

順着地址找去,池竹西來到了城南的一片寬地。

這裏以前是大學城,随着常青市的發展,主城區遷移,在這裏的大學紛紛建立新校區,時間一久,老校區也就荒廢了下來,只有之前學校給引進教師分的房子裏還零星住着人。

老教授是二級教授,正兒八經的江河學者,大學財大氣粗直接分下接近兩百平的單層小院拎包入住。池竹西站在院外,找了一圈也沒找到門鈴在哪裏,只能撥打了王邱給他的電話。

院子裏傳出來電聲,不一會兒,一個雪鬓霜鬟的老人出現在黑欄後。

老教授比池竹西想的年紀還要大,中等身材,銀白的白發像覆上一層雪霜,高顴骨挂不住肉,垂出一層層褶痕,精神倒是很好,步履穩健,眼裏帶着睿智的光。

“池淮左的弟弟……池竹西?”老教授給他開了門,眼睛笑眯起,連連招手,“好,好,你跟我進來吧。”

教授的熱絡讓池竹西有些拘束,進門後他才想起自己應該帶一些慰問品拜訪的,而不是兩手空空像個呆子。

能看得出來,老教授平時并不住這,院子已經荒蕪很久了,外面的藤椅和石桌上都積了灰,還有生命力蓬勃的細藤攀附着向上瘋長。

走進內室,裏面大多數家具都被白布蓋着,只有沙發、茶幾和一些簡單的擺件露在外,應該是才打掃出來。

“你和你哥哥長得像。”老教授把他帶到沙發上坐下,一落座就用懷念的眼神看着池竹西,“太像了,大一時候我見到他就是這個模樣。年輕人抽條快,沒幾年就又成了另一副樣子。”

“這些年我也聽過他的事,他的師弟師妹對他可是崇拜得很,耳朵都磨出老繭,不想聽都沒辦法。不說你家裏的産業,能在一年內将基數不小的利潤增速提到百分之三百以上的有幾個?他不是耕耘深,是那雙眼太毒辣,知道這個社會的運行準則,他這樣的年輕人……”

老教授說着收住話口:“瞧我一直在只顧自唠叨,聽着煩了吧。”

“沒有。”池竹西搖頭,“很少有人能和我提他,我們……不怎麽來往。”

老教授的眼中流露出一絲了然的遺憾。

“所以我很高興能從您這裏聽到有關池淮左的事,這也是我來見您的原因。”池竹西說。

老教授又高興起來。

他這個層次的人按理說應該很少對本科生投以關注,可就像王邱說的那樣,老教授簡直是把池淮左當親兒子看待,提到他的時候眼底熠熠,那股真誠讓人動容。

池竹西從他這裏聽到很多王邱沒提過的。

比如池淮左曾經和老教授的女兒交往過一段時間,後來因為性格不合和平分手,恰好那段時間女兒出國,所以大學一直流傳着「池淮左渣男論」,校園BBS罵他的高樓數不勝數,和标紅的表彰帖子混在一起,一度成為他們學校一道靓麗的風景線。

又比如他這個人是出了名的卷王,每次參加什麽競賽不光折磨對手,還折磨隊友。

金融系的競賽除了單純的知識競賽外基本是合作項目,他在大一的時候被夏實拐走,沒能參與,大二騙來隔壁信息工程的學生,差點把人逼得遞交轉專業的申請。大三參加CVA協會全國高校估值建模大賽,被隔壁學校的同學懷疑找搶手代寫報告,害得學校連夜出申明。

大三結束着手準備全國優秀大學生經濟金融論壇,也是在那個時候他突然停手了。

誰也不知道池淮左是怎麽想的,他提交了退賽說明,每天在宿舍閉門不出,專業課也不上,老教授找他談過幾次,被語焉不詳含糊了過去。

“那段時間他簡直一塌糊塗,績點下垮,宿舍的煙味濃得能觸發煙霧警報,他的情況也不适合聯系家長。我想着他可能是對自己要求太高了,一下子反彈,搞學術的哪個壓力不大……”老教授的聲音開始抖,喉嚨含糊着擠出來幾個字,“他畢業的時候我還拒絕替他撥穗,他來找我道歉,我拒絕接受,還罵他自甘堕落,我……”

池竹西嘴唇翕動,最後什麽也沒說。

“我對池淮左寄予厚望,也的确把他當親兒子看待,我還以為我們能成為一家人的。現在想來根本不是這樣,誰也想不到他怎麽就,怎麽就……”

池竹西:“您節哀。”

老教授花了很長時間才平複下心情,他扶着沙發把手站起來:“你等我一下。”

池竹西等了會兒,老教授從房間裏拿了個方形小盒子,遞給他,解釋說:“這是幾年前我女兒送給他的,那個時候他們已經分手了,但還是朋友。我女兒在國外聽說了他的事情後托我轉交,可那個時候我正生着氣,就壓着沒給。”

“也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我只是沒臉告訴她這東西還在我這兒,你……收着吧。”

灰綠色的盒子小巧精致,上面用同色系的細綢綁了個蝴蝶結。

“我能拆開嗎?”池竹西問。

老教授:“拆吧。”

拉開繩結,掀開盒蓋,裏面是一對小巧的細綿耳塞。

“池淮左是個很優秀的人。”教授反複重複這句話,又說,“但是他總是一種被什麽東西拽着往前走的感覺。我女兒和他通過電話,淮左那孩子神經太緊繃了,還會說自己像是被誰跟着,或是聽見了狗叫聲這種話,或許是因為這個,她才想送他一副助眠耳塞吧。”

“聽到了……狗叫聲?”池竹西拿着盒子的手一頓,下垂的眼睑瞬間挑起,露出有些錯愕的神情。

老教授似乎會錯了意:“學校有很多流浪狗,學生平時都愛買些火腿腸什麽的喂着。”

不是那樣的。

池竹西的思維出現了片刻的空白,他沒想到會在教授這裏聽到這個消息。

廖小娟的批注裏提到出現了相關症狀,但沒有具體說明是什麽,心理咨詢的具體內容按照最低限度保密,池竹西自己也經常做心理咨詢,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也沒有詳細過問。

如果說自己聽見狗叫聲是因為“幻覺症病理表現”,那池淮左又是為什麽?也是“幻覺症病理表現”?

兩兄弟出現完全相同症狀的可能性有多大?

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不舒服嗎,孩子?”老教授關切問。

池竹西搖頭,盡量讓自己的異常不要太明顯。他問:“除了……這些呢?他還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嗎?就是在他最糟糕的那段時間,他……”

池竹西話音未落,被院子裏一聲驟然巨響打斷了。

似乎是重物相繼砸入石板路的聲音,一聲又一聲,清晰得令人心驚膽戰。

老教授面露疑色,安撫性拍拍池竹西的手背:“我去看看,是不是風把籬笆吹倒了。這老房子就是這樣,哪兒都不結實。”

說完他就起身去往門口。

池竹西本來已經起身打算去看情況,又緩緩坐下,他心裏亂成一團,不斷埋怨自己為什麽不在日記本上問清楚。

他不想池淮左揪着自己的問題不放,所以也沒把廖小娟那裏的事甩池淮左臉上,可他應該問清楚的,如果狗叫聲不是幻聽……

又是重重地一聲,這次的動靜更大了,像是直接砸進池竹西心底。

【出事了!】

池竹西二話不說起身,立刻向門外跑去。但緊接着,那個聲音喝止住他。

【往裏跑!你這小身板能幹什麽?馬上報警,誤報也沒關系,立刻!】

這變故來得猝不及防,池竹西甚至能聽到玄關處傳來的腳步聲,不急不緩,踩着心跳聲慢慢靠近。

風從門口蹿進來,将家具上的白布吹得獵獵作響,仿佛有無數個白色幽靈在暗中隐匿,陰冷的眼神從四面八方投射過來,将池竹西釘死在原地。

他握着手機,電話還沒撥出去手指就停了下來。

——沒信號!

這不可能,剛才在門口他還給老教授打過電話,那個時候的信號還是滿格!

一瞬間,池竹西腦海中湧現出無數的可能性,他甚至在想老教授的事是不是一個把他從家裏引到荒郊的圈套,可手中的降噪耳塞和老教授充滿愧疚的面容又否定了這個想法。

所以結論就清晰起來,有人跟着他這件事是肯定的,現在那個人不願意繼續呆在暗處,帶着莫大的惡意顯形。

門鎖“咔噠”合上,客廳的燈熄滅了。

餘光撇到逐漸濃郁的陰影,池竹西的冷汗已經滑落到下巴,他不再猶豫,立刻往反向跑。

沖進最近的房間,池竹西反鎖住門,這裏應該是老教授的卧室,木床上的被褥整齊疊放,幾件厚外套搭在上面,室內的窗戶緊閉,外面黑黢黢的看不清。

他兩步跑到窗邊,正準備從窗戶離開,卻眼尖地看見院子裏的人影。

在茂密的草叢中,一個渾身漆黑的影子如黑夜的亡靈般靜靜伫立。面部的方向左右移動,最後直勾勾看向池竹西所在的窗戶。

——不止一個人!

池竹西來不及多想,避開視線蹲下身,盡力把自己隐藏在窗下。他也沒有再拿出手機,任何光源都可能在玻璃上留下反光,從而暴露他的位置。

可門外的腳步越來越近,門把被轉動的聲音是那樣明顯。

他被困在了這個房間,宛如困獸,随時都可能被發現。

空氣凝結了。

池竹西維持着蜷縮的姿勢,盯着地板。月光将窗柩透出十字架般的影子,影影綽綽,他的側臉也浸泡在月光裏,冷白的臉色晦暗不明,冷汗還在止不住往外溢。

門外的聲音響過幾輪後恢複了沉寂,四周寂靜無聲,好似一切都只是一場幻覺。

等了足足有十分鐘,池竹西的腿早就麻了,即使有一條離開這裏的康莊大道他也跑不動,只能在心裏默念着那些人已經離開。

事情似乎也正在向他希望的方向發展,然而,正當他打算悄悄換一個更安全的地方藏匿的時候,突然手裏的手機響了,鈴聲在空蕩的房間驚雷般炸開。池竹西倉促間挂斷了電話,屏幕亮起,安瀾娅的未接來電提醒出現在屏幕上。

她從來不給池竹西打電話的,可為什麽是現在!

心跳如狂鼓,池竹西屏息凝神,地板上的十字架一動不動靜靜伫立,呼吸将時間越拉越長。

突然,他滿心的不安都被命定如此的絕望籠罩了。

陰影逐漸覆蓋上了十字架。

“…………!”

池竹西憋着的那口氣瞬間散開,猛一擡頭,頓時與窗外的黑影四目相對。

那是一張已經看不出原貌的臉,臉上的的傷口翻卷,紅白的肉外露,汩汩冒着血。眼眶外已經沒有好皮,眼珠挂不住似的外凸。

黑影扯出一個猙獰的笑,森森白牙露出不加掩飾的殺意。他擡起手,一個黝黑的洞口對準池竹西。

他還沒意識到那是什麽,渾身毛孔張開,危機感刺入五髒六腑,不斷咆哮着讓他趕緊離開,剛打算轉身,後頸的鈍痛襲來。

天旋地轉,池竹西昏沉沉,眼皮沉甸甸擡不起來,恍惚間聽見了窗戶被打破的聲音,還有姍姍來遲的狗叫聲,接着耳朵仿佛灌了水泥,所有聲音都離他越來越遠。

一雙冰涼的手搭上了他的側臉,替他撥開了刺入皮膚的碎玻璃。

誰?

池竹西想看清蹲在自己身前的人,意識卻越來越模糊。那雙手粗粝卻輕緩,像擺弄着自己心愛的玩具一樣小心翼翼。

“睡吧,睡一覺就好了。”有人溫聲哄道。

終于,池竹西徹底被黑暗包圍,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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